41

這一聲抱怨太輕,像極了撒嬌。

裴折腦海中浮現出三個字:金嬌嬌。

這和他認識的金陵九差太多了,裴折覺得自己可能是耳朵出了問題,他遲疑了下,重複道:“不吃蔥?”

金陵九點點頭,臉上閃過瞬間的空白,似乎也十分疑惑,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

裴折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就回過神來,自然地将他的碗往自己面前一推:“我給你挑挑。”

說着,他就用筷子一點點挑起蔥花來。

等金陵九反應過來時,碗已經被裴折拿走了,他手上還捏着勺子,馄饨湯順着勺子滴在桌子上,泛着奶白色的光。

金陵九喉嚨仿佛被哽住了,他想說自己能挑蔥花,混亂之中,又想起以往這種加了蔥花的東西,他是不會再吃的,所以每次左屏都會讓人重做。

這邊一個發呆一個挑蔥花,另一邊埋頭吃馄饨的人實在是忍不住了,林驚空大吼一聲:“勞煩再上一碗馄饨!”

雲無恙跟着他喊:“兩碗!不加蔥!”

說完他和林驚空對視了一眼,破天荒的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神情。

另一邊,自從雲無恙喊出那句“不加蔥”之後,裴折的動作就僵住了,他看了眼一點點挑出來的蔥花,又看向金陵九,良久,緩慢地、無奈地笑了,半是威脅半是哄騙:“等會兒你要是不把這碗馄饨都吃了,我跟你沒完!”

金陵九捏着勺子的手一緊,驀地垂了眼皮:“嗯。”

冬春相接,早上還有些料峭,一頓飯吃完,四個人都暖和過來了,臉上透出些紅潤。

林驚空和雲無恙埋頭一直吃,最後頭上還冒了汗。

金陵九吃東西慢條斯理的,一碗路邊攤的馄饨,硬是給他吃出了宮廷禦膳的感覺,別說冒汗了,頭發絲都沒亂,只有嘴唇比之前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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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折變化也不大,嚷着“餓了”卻和金陵九一樣,只吃了一碗,不過他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按照一開始的計劃,吃過飯就去知府大人的府邸。

刺客的事問完了,金陵九現在已經可以回客棧了,到分岔路的時候,林驚空看了眼沒有離開跡象的金陵九,随口問道:“九公子一起去嗎?”

金陵九只略微颔首,沒作聲。

裴折正和雲無恙小聲說着什麽,聽到這邊的動靜,扭頭插了句嘴:“他一起,衙門編外人員,九公子這等破案利器,不用不是浪費了嗎?”

在這一點上,林驚空和裴折的看法完全一樣,要不是他請不動金陵九,上元夜當晚,他就将人請到衙門去了。

破案利器,這算什麽形容?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不太喜歡。

到知府大人府邸的時候,鐘離昧已經在了,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和裴折,林驚空一一見了禮,在看到金陵九的時候,略一颔首,然後就将視線移回了裴折臉上:“裴大人,今日叫我過來可是為了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點點頭:“先進去吧,邊走邊說。”

去請鐘離昧的人剛才去知府大人府上交涉過了,此時衆人一到,便可以直接進去。

來接待的人是管家,他在府上将近十年了,做事周到妥帖:“夫人去哄小姐了,大人有什麽需要,盡管告訴我就好。”

裴折應下聲,衆人直奔知府大人吊死的大堂。

路上,裴折突然問道:“知府大人和夫人們的感情好不好?”

既然加了“們”,就是将小妾包含在內了。

管家斟酌道:“是好的,老爺很喜歡夫人們,百年修得共枕眠,哪裏能不好。”

裴折又問:“那依你之見,哪位最得知府大人的寵愛?”

管家恭恭敬敬道:“自然是夫人。”

說的是知府夫人。

他回答完沒聽到裴折的聲音,疑惑擡眼,看見裴折一臉似笑非笑:“來回折騰多麽麻煩,管家應該也不想跟着我衙門再被問一遍吧。”

管家臉色頓時變了:“大人,我,我……”

他沒我出個所以然來,裴折也不在意,又問了一遍:“最得知府大人寵愛的是哪位?”

管家收斂了敷衍的心思,回道:“是大人剛娶進門的那位,田七夫人。”

是預料當中的答案,裴折沖金陵九露出個笑,又道:“你來說說和這位夫人有關的事,比如她是什麽時候進門的,平時喜歡做些什麽事,總之事無巨細。”

這位剛進門的夫人獨占知府大人的寵愛,管家很快就回憶起了和她相關的事:“田七夫人是去年夏天進的府,她年紀不大,進府的時候才十六歲,家中爹娘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她長得好看,人也沒架子,府中上下都喜歡她,老爺就更不必說了。”

“她很快就争得了老爺的寵愛,那段時間裏,老爺回了府就找她,要星星不給月亮,可寵着哩。她會來事,和其他妾室們相處得也很好,就連夫人都很喜歡她。”

裴折揚了揚眉,看不出有一絲意外。

到了大堂門口,林驚空帶着鐘離昧去裏面檢查了,鐘離昧算是第一個發現知府大人吊死的人,按理說當天夜裏就該把他和知府大人的屍體一起帶回衙門,但上元夜裏裴折從中作梗,帶走了鐘離昧,致使他對鐘離昧的安排擱置下來。

剛才聽裴折盤問管家,林驚空突然想起來,他還有些事情想問問鐘離昧。

鐘離昧似乎有所察覺,跟着他走進大堂。

雲無恙跟了裴折一會兒,看他和金陵九偶爾無聲的交流一下,自覺多餘,環視四周,也去大堂了,全然忘了自己剛說過的,要亦步亦趨地跟着裴折。

林驚空和鐘離昧站在大堂靠裏的地方,說話聲壓低了,站在大堂門口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兩人側對着門口,臉色有些凝重,雲無恙心中好奇,放輕了腳步,慢慢移動過去。

“……是小厮來傳話的,說知府大人有要事想和我商讨,讓我趕緊過來府上,知府大人之前說過要招待貴客,當時還沒到上元夜宴開始的時候,我心裏疑惑,但也沒多想。”

“你來的時候就看到知府大人的屍體了嗎?”

“對,我來的就比你們早一點,那時候人已經死透了,府上沒一個人,誰遇到這種事能冷靜思考?我心裏慌亂,滿腦子都是趕緊離開這裏,誰知道一出大門就遇見你們了。”

林驚空啧了聲:“聽起來像是有人故意将你引過來的。”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也是這樣,被算計了。”鐘離昧面色發苦,“掉以輕心了,我回去後想過,那來傳話的小厮是個生面孔。”

林驚空:“這麽說的話,引你過來的人應該和兇手有關。”

鐘離昧無奈地攤攤手:“有沒有關不清楚,就是不知道我得罪誰了,要不是裴大人和林統領您在,我恐怕有嘴也說不清。”

“這倒是真的,你平時做的那些事,有心人查一查就清楚。”林驚空幸災樂禍道,“就那張整理出來的名單,要是傳出去,估計得一大堆人來找你的茬。”

鐘離昧臉色一白:“那東西不會傳出去吧?”

林驚空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長道:“說不準,但水之清則無魚。”

那張紙在誰手裏,鐘離昧心中知曉,此時聽到林驚空這麽說,也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目光冷下來,但沒多說什麽。

雲無恙聽了一會兒,似懂非懂的,好奇道:“你們嘀嘀咕咕說什麽呢?什麽水至清則無魚?”

林驚空問完了,擡手在他腦袋上呼嚕了一把:“大人說話,小孩子別問東問西的。”

雲無恙:“……你他娘的林驚空,你找揍吧!”

林驚空躲得很快,沒被他打到:“別以為有裴大人在,我就不會和你計較,你最好給我收斂一點!”

“這事和公子沒關系,別扯那些有的沒的,就咱倆打一場,你敢不敢?”雲無恙怒道。

林驚空嗤道:“這有什麽不敢的?”

兩人鬧出挺大動靜,管家擔憂地看了一眼。

裴折頭都沒回,寬慰道:“不用管他們,你繼續說。”

這話并沒有安慰到管家,他來知府大人府上已經很長時間了,自然對林驚空有所耳聞,深知這位林統領脾氣不好,就連知府大人在世的時候都要讓林驚空三分。

裴折不爽地搓了搓指節,吼道:“大的小的都沒腦子,一個個的不讓人省心,要打破案了再打,到時候讓你們打上三天三夜,少一個時辰都不行!”

剛過了兩招的雲無恙和林驚空悻悻地停下動作,火氣都被三天三夜吓沒了。

終于清靜了,裴折微笑:“你可以繼續說了。”

管家被他這一通變臉吓到了,慌亂地點點頭:“好,好。”

金陵九悶聲笑了下,結果被當場抓包,清了清喉嚨:“咳咳,你繼續,不是讓我見識一下你斷案的英姿嗎?”

裴折一頓,啧了聲:“那不是你說的嗎。”

在衙門的時候,金陵九無聲地說了一句話,說的就是這個,想跟着他,看看他如何破案的。

管家将田七夫人的事都說了一通:“田七夫人經常去書房找老爺,要說有什麽喜歡做的事,真看不出來,就能看出她喜歡和老爺待在一起,恨不得時時刻刻黏着。”

裴折不作聲,暗自思索着。

金陵九狀似無意地問道:“年關前後,府上有沒有什麽喜事?”

“哪有什麽喜事,老爺那段時間就不安生,這不京城來人嗎,老爺整天操心河堤的事。”管家說完才想起裴折就是京城來的人,惴惴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沒什麽反應,才松下一口氣來,“那段時間,府中上下都戰戰兢兢的,生怕惹了老爺不快。”

他說完嘆了口氣,沒過一會兒,突然驚呼出聲:“對了,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喜事,過年前不久,大概冬月時候,田七夫人診出了喜脈!不過沒多久就小産了,夫人下令不讓府上的人提這事,怕晦氣。”

知府大人年近半百,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是知府夫人生的。

田七懷孕了,于知府大人而言,确實是一件大喜事。

可惜啊可惜,這喜事沒了,過完年還鬧出喪事來了。

管家知道的基本說完了,裴折沒為難他,讓他離開了。

金陵九眼觀鼻鼻觀心,對裴折意味深長的目光視而不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你之前是不是問過夫人關于孩子的事,當時說的是……小公子?”裴折幽幽道。

金陵九:“一時記錯了。”

裴折哂道:“別人記錯了有可能,要說你記錯了,我怎麽就不信呢?喜脈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不然也不可能提點那一句。”

見瞞不過,金陵九眨了下眼:“被你發現了。”

裴折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

金陵九憋不住笑:“還記得我之前提過嗎,是知府大人邀我來淮州城的,當時他在信中提到過這件事,說自己老來得子,我本以為這兩件事沒什麽聯系,後來一查才知道,懷孕的就是田七。”

裴折知道他不會特意提起不重要的事,思索了一會兒,猛地擡起頭:“你的意思是……所以小公子是你故意試探,當時你就開始懷疑她了!”

金陵九忙撇清關系:“我可什麽都沒說。”

線索太多太雜,裴折揉了揉眉心:“不行,這案子比我想象中複雜許多,一時半刻沒辦法想通前因後果,還是得查。”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仔細查吧,這案子不簡單,結案時還有的你傷腦筋。”

關于知府大人的案子,金陵九一直走在他前面,裴折并不介意金陵九插手,在他眼裏,是他在利用金陵九的力量。

之前問一條線索都要賣關子,現在逮着機會就把破案的信息抛出來,無論金陵九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變得這麽積極,還要幫忙查案,裴折都不在意,他隐隐有種預感,知府大人的案子不會是結束,這更像是一個開始。

他和金陵九之間的開始。

“想什麽呢?”

“想你的忠告,已經提前開始傷腦筋了,頭疼。”裴折嘆了口氣。

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狡黠:“是嗎?還頭疼了?來,我給你號號脈。”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你會嗎?”

他話裏滿是疑問,身體卻很誠實,直接将左手遞了過去。

裴折的膚色不像金陵九那麽白,是一種很健康的顏色,他手指很長很細,骨節分明,腕骨凸出一小段柔和的弧度,直接埋進衣袖裏,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能看出明顯的血管。

金陵九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按在一起搓了搓,幾乎是瞬間抓住了那只手腕,兩根手指并排着搭在他脈上,振振有詞:“沒聽說過嗎,久病自成醫,像你這種脈象,還難不倒我。”

提到這茬,裴折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雖說是他要刨根問底,但弄清楚之後,他就聽不得金陵九說自己有病了。

他用空閑的手捋了把頭發,故意調侃道:“那你瞧出來了嗎,神醫?”

金陵九微擰着眉,搭在裴折手腕上的指腹加了幾分力道,像是按了一下:“還用說嗎?啧,裴折,你的問題有點大。”

他一臉嚴肅,确實挺像那麽回事的,裴折心中一咯噔:“問題很大?”

金陵九目光沉沉,像看着不久于人世的人,語氣篤定地重複道:“問題很大。”

裴折的心徹底提了起來,他近幾年确實是做了一些不要命的事,留下隐疾不是沒有可能:“究竟是什麽問題,要不你直接說吧,我能扛得住。”

“那我就直說了,你千萬要保持冷靜。”金陵九語氣嚴肅,“你這是喜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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