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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之中發出陣陣質疑聲。
“吳老,你別胡說,你怎麽可能是兇手!”
“就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你都說出來。”
“吳老不會殺人的!大人,大人你再查查,肯定是哪裏出錯了……”
……
裴折幽幽地嘆了口氣:“吳老,證據确鑿,就算你這麽說,我們也不會放過真正的兇手。”
從聽到金陵九說田七和吳老的兒子交往過密後,裴折就對吳老會做什麽有了猜測,一個是親兒子,一個是徒弟僅剩的血脈,他不會看着兩個人被官府帶走。
吳老半垂着眼,執拗地舉着手:“裴大人和知府大人,和我淮州城的官都不一樣,您是好官,我認罪,您就抓了我吧。”
他話中有明顯的哀求意味,不知是發自一個長輩對小輩的庇護之心,還是其他。
林驚空默默地站在旁邊,并沒有對吳老的話做出什麽反應,他向來不願意摻和衙門的案子,也不想和百姓結下太多梁子,如今裴折在場,他只管聽從命令就好,能夠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統領軍按兵不動,金陵九三人也未發一句,還有圍住醫館的百姓,所有人都在等裴折做決斷。
金陵九很好奇裴折會怎麽處理這件事,一個是遭人唾棄的知府大人,一個是為報家仇的無辜少女,在民心與律法之間,他會偏向于哪一方?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您說我是好官,我當不起,但好官該做的事,我也要去做,吳老,不要為難我,知府大人做的惡該有相應的律法來處罰,無論馮廿一有什麽仇怨,都不能擅自殺人,這件事上您護不了她。”
他太過平靜,剛才的複雜情緒都消失了,好似根本沒有受到影響。
金陵九指尖一顫,默默垂了眸子,他選對了,裴折是最适合的。
吳老面色難看,固執地擋在裴折面前,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幾歲:“我護不了,我是兇手,知府大人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就是我殺了他!我從沒想過要護着誰,大人說的馮廿一,也是我強迫她配合我的,殺了知府大人之後,我還将她困在醫館裏,不讓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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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折冷聲打斷他的話:“吳老,慎言!”
他們手上雖有證據,但對于案情也都是猜測,如果吳老堅持是他強迫田七,即馮廿一與自己聯手,那知府大人的死就只能算在他頭上,馮廿一及其他人都是幫兇,可以免卻大部分罪責。
百姓們面面相觑,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在此時,一道帶着深深嘆息的聲音響起:“吳老,你一生仁義,到老非要讓自己陷入不義嗎?”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醫館變得哄鬧起來。
裴折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手背都泛了白,雲無恙心裏一震,再忍不住,沖着醫館裏喊道:“田七,馮廿一,你真的能眼睜睜地看着別人代替你死嗎?”
醫館裏沒有動靜,林驚空嘆了口氣:“肖遲,過來抓人。”
裴折沒有阻攔。
百姓們也不敢多說,他們一開始維護吳老是相信他,現在吳老口口聲聲喊着自己是兇手,他們已經沒有立場再去阻攔了。
左屏和穆嬌在金陵九的授意下上前一步,将吳老往旁邊帶了帶。
林驚空看了看裴折,後者沉聲道:“搜醫館,将馮廿一和吳永帶出來。”
吳永是吳老的兒子,金陵九給的那封信上有提到,馮廿一從知府大人府邸離開後,多次與吳永接觸,失蹤前兩人曾見過面。
吳老沒有阻攔,統領軍魚貫而入,很快便将醫館搜遍了。
肖遲:“回禀大人,回禀統領,沒有找到馮廿一和吳永。”
裴折眉頭一擰,轉頭看向吳老,正好對上老醫師的目光,那目光中滿是輕松,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林驚空瞬間反應過來,命令道:“肖遲帶人封鎖城門,其他人順着醫館後門去找,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們找出來!”
從始至終,裴折都保持着沉默,像是在思考什麽。
金陵九率先走出醫館,他擡頭看着天空,喚道:“左屏。”
左屏走到他身邊:“九爺,我們的人已經安排下去了,一旦他們離開淮州城,就會被攔下。”
金陵九沒作聲,默默嘆了口氣。
“師兄,別想了,且等着吧。”穆嬌抱着胳膊,神色冷淡,“我敬馮廿一謀劃複仇的心,私心裏認為她是個了不得的女兒家,如果她真的離開了淮州城,将所有事都甩到吳老身上,那是我看錯了她。”
金陵九掃她一眼,露出絲笑:“希望我們了不得的俠女此次也不會看走眼。”
穆嬌偏開臉,剛才的冷淡都散了,臉上浮出一絲不好意思:“師兄莫要打趣了,從小你就愛說這話,我都快聽不得‘俠女’二字了。”
裴折帶着剩下的人離開醫館,雲無恙和林驚空走在吳老左右兩側,鐘離昧落在所有人最後面,一臉沉凝之色,遠遠和看過來的金陵九颔了颔首。
裴折心情肉眼可見的不好,但在路過金陵九的時候,還是停下了步子:“一起嗎?”
馮廿一和吳永不知逃到哪裏了,不知什麽時候能找到,怎麽一起?
金陵九的視線從吳老身上掠過,反問:“一起?”
裴折知曉他意思,扯出一絲不鹹不淡的笑:“一起走吧,我剛才想了下,現在已經知道他們在哪裏等着我們了。”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衆人頓時都看了過來。
林驚空耐不住性子:“他們在哪裏?”
裴折沒賣關子:“還記得我們在河堤挖出來的東西嗎?坊間信報應輪回,冤死的魂魄會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去,馮廿一的父親死在淮水河堤,所有的一切都是馮廿一設計好的,她将知府大人的腳鋸下來,埋在那裏,是為了叫知府大人給馮青賠罪。”
吳老的臉唰一下白了,哆嗦着手:“小青,小青他……”
裴折吐出一口濁氣:“無論是知府大人的案子,還是當年馮青的死,事到如今,真相都該大白于天下了。”
他說完便轉身往淮水邊走去,林驚空等人連忙跟上,醫館門口的百姓們沉默地跟在後面,稀稀拉拉的一行人,遠遠看去,浩浩蕩蕩,活似城中要舉行什麽集會。
還未到淮水邊,就看到一股煙混着燒盡的紙灰往天上飄,在澄澈的天空中熏出一片缭繞的濃灰,稍一低頭,便看到有兩個人正蹲在橋堤下燒紙。
統領軍中的人正好也找到這裏,他們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看到淮水對岸的裴折等人,沒有貿然上前,只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看着燒紙的兩人。
等到所有的紙燒完,那片火也熄滅了,綁着簡單麻花辮的少女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對着裴折等人行了個禮:“小女馮廿一,等諸位很久了。”
吳永站在馮廿一身後,看到裴折身後的吳老,臉上變了神色:“爹!”
裴折将視線從未散盡的塵灰中收回,默默在心中嘆了一句“好走”,然後擡腳往橋堤處走去。
金陵九慢條斯理地跟在後面,走出兩步後回頭道:“鐘離先生,走吧。”
當聽到馮青的名字時,鐘離昧就差不多明白所有的事了,他垂下的眼皮輕顫,洩露出一絲愧疚,怔了兩秒才越過林驚空等人,跟上裴折和金陵九。
舉頭三尺有神明,世間大抵,真的報應不爽。
馮廿一如今十七歲,臉上還帶着少女的嬰兒肥,編着尋常百姓家愛編的麻花辮,臉上未施粉黛,絲毫看不出來她已嫁為人婦。
裴折對上她澄澈的目光,一時間語塞,準備好的話遲遲問不出口。
馮廿一笑了笑:“大人是來抓我的吧?”
裴折“嗯”了聲:“關于知府大人的死,我們需要你去官府協助調查。”
“大人直說就是,我殺了人,就沒想要逃。”馮廿一頓了頓,輕聲道,“原本想着,淮州城找不出一個斷得了案子的官,那我殺了那狗官便殺了,也不後悔,算是我自己偷偷報了仇。但探花大人竟然來了淮州城,還破了案子,或許是我父母在天顯靈了,讓我家仇可以光明正大得報。”
說着,她慢慢跪下,朝裴折磕了三個頭:“請探花大人為我父親馮青伸冤。”
淮水橋堤,一身缟素的少女長跪不起,宛若此地不是河岸,而是靈堂,她當着衆人的面,将埋藏六年的冤屈一一訴說。
六年前。
當時知府大人在淮州城上任一年有餘,朝廷要求整頓河堤水道,修築石橋,為此撥下大量銀兩。淮水不似其他河道,多年未曾決堤,也沒發生過水患,知府大人打上了修繕款項的主意,只讓人将河堤石橋草草修了一下,敷衍了事。
不巧那年夏天天氣不好,連着半月不見日頭,有一天下了大暴雨,夜裏河水水量暴漲,沖垮了河堤。
當天夜裏,馮青恰好路過這裏,河堤潰散,泥土濕滑,他一不留神就踩空了,失去平衡,直接滑落河裏。
這馮青也不是個不會水的,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游到河岸,正準備爬上去,結果橋塌了,他躲避不及,被石頭直接砸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馮青的屍體被人發現,馮青的夫人悲痛欲絕,看着相公被砸得凹進去的頭,直接昏了過去。
夫人與馮青是青梅竹馬,成親不久就有了女兒馮廿一,雖然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感情很好,從未覺得日子難過。
馮青跟着吳老學醫,是吳老的關門弟子,深得吳老看重,吳老常常誇他,說他日後于醫術上定有一番作為,好好學下去,将來肯定能成為淮州城中有名的醫師。
可惜馮青沒有以後了,他死在的時候,還不到三十五歲。
事情到這裏還沒完。
家中全靠馮青的收入過活,為了尚且年幼的馮廿一,馮青的夫人不得不咬牙堅持下去,去官府門口讨個公道。
其實對于馮青的死,無論是河堤,還是石橋,修繕橋堤的官府都應該負全責,但官府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拒不承認是自己的責任。
馮青的夫人是被衙門的官兵拿着棍子趕出衙門的,那些人下手重,她挨了幾下,加之心神虧空,連日操勞,直接暈了過去。
衙門的人沒管,當天夜裏又下了一場雨,第二天官兵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斷了氣。
死因是很簡單,淋了雨發燒,加上身上的傷,活生生發熱燒死的。
夫婦兩人的死傳開了,城中很多百姓都覺得官府做得太過分,當時知府大人剛上任一年多,還未像後來這般膽大包天,他象征性的處理了幾個官兵,花了好大工夫才将這事壓下去。
這是知府大人手下第一次出人命案子,也是他走上欺上瞞下,魚肉百姓之路的開端。
而當時為他出謀劃策的人,正是初到淮州城的鐘離昧,自那以後,鐘離昧就成了知府大人身邊的紅人。
馮廿一的講述喚起了不少人的記憶,人群中爆發出層出不窮的議論聲。
裴折已經大略知道了關于六年前的事,但經馮廿一親口說出來,卻是被想象中更令人憤懑。
他站姿挺拔,肩背繃得很緊,像是一把拉滿的弓,下一秒就會折斷。
鐘離昧閉了閉眼,聲音有些顫抖:“當年我剛到淮州城,聽聞了馮青夫婦的事,便主動找上知府大人,給他出了主意,用權勢威逼,用銀兩買通官兵和修繕石橋的人,讓他們主動認罪,這兩樁命案,是我幫他壓下去的。”
說出這一番話,就好像背上了馮青夫婦的兩條人命,鐘離昧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看着馮廿一熟悉的面容,有一句話終究沒問出來:所以你差人送信給我,是為了讓我背上殺害知府大人的罪名?
他低下頭,沉默了許久,對馮廿一道:“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的父母六年未能讨回公道。
馮廿一臉上的笑已經沒有了,她自然認識這個跟在知府大人身邊的青年,她痛恨鐘離昧做的腌臜事,巴不得這種人和知府大人一起死,道歉有什麽用?
她紅着眼,咬着牙,兇狠地詛咒道:“我不原諒你,鐘離昧,你做了那麽多虧心事,一定會遭報應的。”
鐘離昧沉默了一會兒,幾不可查地點點頭,就像是默認了她的話。
裴折沒有說話,林驚空也沉默着,殺死知府大人的兇手不能不抓,但馮廿一父母的事實在令人唏噓。
有百姓喊道:“那狗官罪有應得,殺了他也不過是一命償一命!”
吳老走到馮廿一身邊,也跪了下來:“如果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放過馮丫頭,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讓馮青出診,那他就不會回不來,也就不會有後面的悲劇……”
吳永“噗通”一下也跪下了:“爹,這和你沒關系,爹,因為馮叔的事,您都自責多長時間了,自那以後您再沒收過一個徒弟,還日日憂心,愧疚成疾。”
馮廿一也勸道:“您不要自責了,出診是醫師的職責,娘親曾說過,此事與您無關,要怪就怪那狗官,私吞銀兩,沒有好好修繕河堤,才致使我父喪命。”
她說完,又對着裴折磕了幾個頭:“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是我殺了人,和其他人都沒有關系,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吳永一聽這話,立刻道:“大人,和廿一無關,是我殺了知府大人,廿一只是看着我動的手,是我扭斷了那狗官的脖子,将他的雙腳鋸了下來,您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
裴折俯視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因為背光的緣故,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都起來吧,馮廿一和吳永既已認罪,便帶回衙門,細細審理。因此案還有內情,不可妄加評判,待與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審理後,再作結案。”
這話裏的意思就是,律法不外人情,會将馮青夫婦的事考慮在內,酌情量刑。
裴折說完,又親自扶起馮廿一:“你父母的事,本官定還你個公道。”
他還是那副平靜的模樣,但眼睛很亮,蘊着令人信服的光。
馮廿一鼻頭發酸,大顆大顆的眼淚順着秀淨的臉蛋滾落,她揚起唇,抽噎道:“多謝大人,多謝探花大人。”
吳永也将吳老扶起,因為剛才馮廿一的話,吳老仍處在失神的狀态中,面色哀痛,應當是又想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
林驚空一揮手,伫立已久的統領軍便走上前,将馮廿一與吳永帶走。
兇手已經抓到,知府大人的案子算是結了,林驚空先回衙門了,走的時候帶上了鐘離昧,既然要将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審理,鐘離昧是涉案人員,自然也要先收押待審。
裴折拜拜手,讓雲無恙也離開,他獨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河堤燒盡的殘灰。
金陵九沒讓左屏和穆嬌兩人跟過來,整個河岸只剩下他們兩個。
“你準備怎麽處置馮廿一和吳永?”
“按律。”
金陵九平靜道:“謀殺朝廷命官,按律當斬。”
裴折一噎,抹了把臉:“你非得在這時候和我擡杠嗎?”
金陵九聳聳肩:“我早就說了,這事查出來,結案時你得費一番功夫。”
裴折白了他一眼,看着河堤,長嘆出聲:“事情是從這裏開始的,也算是從這裏結束的,六年時光,三條人命,至今終于了結,馮青夫婦也可以安息了。”
日光在裴折身上鍍了一層融光,金陵九看着他的側臉,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不待他細想,一陣劇烈的痛感湧起,他踉跄了下,正好裴折轉身,他直接撲進了裴折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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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了一點點,嗚嗚,明天加更補償。
下章開啓第二卷。
第二卷 邺城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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