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這個認真,是哪方面的認真,又是怎麽個認真法,兩人心裏都明白。

話不能說得太清楚,就像人一樣,活得糊塗點好,活得太清楚、太明白,勞神傷身,不是件好事。

聰明人向來懂得利用一切,創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空氣仿佛凝滞住了。

裴折慢慢收回手,一言不發,靜靜地看着金陵九。

他像是在思考什麽,又像是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迷茫的狀态之中。

金陵九站得不正,抱着胳膊倚靠在牆邊,無聲的等着他的答複。

剛才那話問得過于冷漠,經歷過幾日的交往,以他們現在的關系,總不至于落到那種地步。

但金陵九就是問了。

這一問,打破了他們現階段維持出來的平靜假象,将真實的問題搬到了臺面上。

這問題是早就存在的,掩飾不了,即使現階段能夠粉飾太平,終有一日也會爆發出來,與其長痛,不如快刀斬亂麻。

裴折一直沒說話,金陵九慢慢垂下眼皮。

他臉色稍冷,隐隐有些動怒意味,不似剛才問話時候的快活潇灑。

“若是沒什麽事,裴大人就請回吧。”金陵九站直了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你是官,我是江湖三教九流,本來就不是一道的,你走你的陽關路,我向我的獨木橋,今日就說開了,往後也別再浪費彼此的時間,做那些個糊弄人的舉動。”

“誰糊弄人了?”

裴折側過身,擋在他門前,擺明了不讓他進屋。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你什麽意思?”

“我剛才沒回答,只是在想你為什麽會那樣問,金陵九,你很在意我的答案嗎?”裴折輕笑了聲,“或許我該問,你很在意我對你是不是認真的嗎?”

金陵九喉間一哽:“你想多了。”

裴折不在意他的嘴硬:“究竟是我想多了,還是你的心思被我猜到了?你說的沒錯,我是朝堂重臣,帝王心腹,手裏拿着聖上的信物,帶着數不清的秘密。而你呢,你是威脅到朝廷的江湖勢力,世人稱贊你,也诋毀你,你可以是九公子,也能輕易的成為亂臣賊子。”

他語調很慢,卻十分認真,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攤了攤手,帶着點無奈,又帶着點寵溺:“金陵九,你很自由,你有底氣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金陵九隐約從這話中咂摸出什麽意思,但又抓不準,潛意識裏有種感覺,不能再聽下去了。

但裴折沒有給他逃離的機會,很認真地問道:“是你的底氣,讓你以那種方式問出那個問題的嗎?你完全沒有提過自己對我的看法,沒有提過你有沒有……對我認真,故意在那種情況下逼問我,恕我直言,九哥哥是在考驗我嗎?”

那聲“九哥哥”太燙,從耳孔鑽進身體中,血液流經四肢百骸,燙得他心尖發麻。

裴折只是簡單的反問,但金陵九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

“九哥哥是聰明人,我不用說明白,你也能感覺到我的心意。”裴折眉梢輕揚,往前湊了一步,“但我是個很有原則很有底線的人,什麽事都要按部就班的來,什麽話都要說得清清楚楚,所以即使你已經猜到了答案,我還是要親口告訴你。”

“金陵九,我對你從來都是認真的。”

盡管我們立場不同,盡管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但我對你這個人,從來都是認真的。

裴折最後還是如願跟着金陵九進了房間。

剛才的一番剖析過于直白,現在冷靜下來,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分坐在桌邊和床邊,沒有主動開口。

一直到左屏和穆嬌回來,房間裏的平靜氣氛才被打破。

兩人已經習慣了裴折在場,沒有半分驚訝,左屏徑直對金陵九道:“按九爺的吩咐,訂了八寶齋的位子,現下便可以過去了。”

金陵九看向裴折,無聲的詢問。

裴折聳聳肩,站起身:“陪你一起。”

八寶齋,二樓雅間。

四方桌上圍坐了四個人,金陵九坐北朝南占了主位,裴折、傅傾流和劉巡依次分坐一邊。

剛點了菜,桌上只擺着一壺茶水,劉巡認命地站起身,給三人斟茶倒水。

金陵九一行人是到了八寶齋後遇到傅傾流和劉巡的,在門口正面撞上,裴折和傅傾流重複了一下軟玉館內的獨特寒暄,最後傅傾流不知抽了什麽瘋,主動問能不能和他們坐一起。

當朝太傅大人的面子,誰敢不給?便有了雅間裏的這一幕。

裴折撐着額角,感慨道:“真是有緣啊。”

傅傾流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

金陵九掃了裴折一眼,眼裏帶了點意味不明的情緒,以茶代酒敬了傅傾流一杯,客氣道:“久聞太傅大人盛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傅傾流接了他這杯茶,回道:“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百聞不如一見。”

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句怼着一句,毫不客氣。

這是金陵九的飯局,但桌上除了裴折,他與其餘兩人并不相熟,故而敬了那杯茶,他再沒開過口。

都是玲珑心思,劉巡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金陵九,雖然裴折一直沒正式介紹,但剛才聽到傅傾流的話,心下有了幾分計較,不打聽也不多問。

裴折揉着眉眼,笑着打圓場:“怎麽沒人敬我一杯?”

傅傾流瞧不慣裴折這副吊兒郎當的态度,擰着眉道:“往常也沒見你這般,怎地今日如此不像樣子?”

劉巡朝裴折望去,對兩人之間的來來往往疑惑不已。

同樣的戲碼在軟玉館已經看過一次了,金陵九捧着茶杯不作聲,面上一片淡然。

“往常是在朝堂上,自然得端端正正的。”裴折哼笑一聲,臉上帶着幾分戲谑,“這都出了京,太傅大人可讓我松快松快吧。”

傅傾流斥道:“整天耍你那嘴皮子,不像樣子!”

八寶齋是邺城中最好的食肆,做的菜堪稱一絕,到這裏的第一天,劉巡曾邀請裴折和林驚空去吃飯,但被裴折以案子要緊為由拒絕了。

陸陸續續上齊了菜,菜色是邺城獨一份兒,當得起它的名頭,不說其他,單單是各色菜肴的擺盤都別出心裁。

裴折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金陵九,見他完全沒被傅傾流影響心情,眼底閃過笑意,手下暗暗拽了拽金陵九的衣袖,悄聲道:“不愧是我們小九兒,今日怪我攪了你的興致。”

金陵九明白了他的意思,悄聲回道:“聽說這兒的菜味道不錯,你嘗嘗。”

裴折啞然,看了看金陵九又看了看桌上的菜,菜肴色澤鮮豔,香氣誘人,果然不錯,但和他說的話實在不相幹,這算哪門子的聊天?

劉巡見裴折一直沒動筷子,問道:“裴大人怎麽了,可是不習慣這些菜色?”

這一句問的頗為突然,裴折沒反應過來,只“嗯”了一聲沒多說,默默吃起菜來,邊吃邊在心裏想這菜的味道果然不錯。

比起金陵九,劉巡更像是做東的人,連忙問道:“八寶齋的菜肴帶了點外地特色,裴大人若是吃不慣,我去讓廚房另做。”

“沒什麽吃不慣的,哪兒那麽嬌氣?”傅傾流瞥了裴折一眼,“哪裏是不習慣菜色,他是不習慣被打擾。”

桌上幾人各懷心思,金陵九毫不在意,一點不摻和,慢條斯理地吃着東西,大有一副随你們怎麽鬧都與我無關的甩手掌櫃樣子。

裴折回了神,無奈笑道:“您可別諷刺我了,先前說錯話了,太傅大人別和我一般見識了。”

傅傾流不置可否,沒搭理他,反而往金陵九那邊看了幾眼。

金陵九向來不喜歡寒暄,也懶得應付別人的試探,把所有菜嘗了個遍後,就随便找了個借口,去了屏風後面。

八寶齋的雅間是隔斷式,屏風遮住了回廊和窗戶,繞過屏風便又是一番天地。

樓閣靠窗放着一張貴妃榻,榻前有長案,上面放着一把桐琴,貴妃榻上鋪了軟墊,打開窗坐在榻上,能看到對面樓上的粉牆黛瓦和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把木窗支開一點縫,金陵九坐在貴妃榻上往下瞧,邊瞧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揪着軟墊上的流蘇。

剛出正月,還有些冷,街上行人多披了大氅,毛絨領子遮得人看不清臉,從上往下看,像一顆顆顏色各異的圓球。

金陵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玄色的長衫,領口袖口的內裏都綴了細絨,也捂得嚴嚴實實。

窗戶裏的寒氣灌進來,他活動了一下手指,視線又放到旁邊的桐琴上,許久沒碰過琴了,眼下見着還有幾分手癢。

屏風隔絕了一切視線,沒猶豫太久,金陵九便從了心意,伸手覆在琴上。

為了靜心養神,他幼時曾學過琴,學的盡是有名的琴曲和江陽當地的調子。

此時彈的,沒名字,是師父教的一支曲子。

金陵九偏愛此曲,練了許久,一上手就找回了之前的感覺,絲毫不顯生疏,心念一動,流暢的琴聲便從指尖洩出,悠揚婉轉,高亢動人。

曲子不長,沒一會兒就結束了。

金陵九擡起頭,正對上傅傾流的視線。

他收回手,從貴妃榻上站起身,帶得軟墊上的流蘇晃了晃,穗子頂的珠子撞在貴妃榻旁,發出一陣脆響。

傅傾流眼裏湧動着熱切,聲音有些顫抖:“你是如何習得這曲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事九哥哥,沒事小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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