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塵
宋梓塵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是這天下最蠢的人。
可就算親身經歷了一切,到了最後的當口,他依然弄不清楚。為什麽曾經忠心耿耿的部下會對自己刀劍相向,為什麽相濡以沫的王妃會親自捧給自己一杯毒酒,為什麽自己耗盡心力輔佐的一母同胞的兄長,轉頭就要致自己于死地。
這些年他忠心耿耿地替那個親生的哥哥做事,見不得光的,昧良心的,只要是宋梓軒吩咐的他都想辦法做到了,只要是不忠于宋梓軒的部下也都被他打發了。這樣盡心盡力的結果,就是替宋梓軒打造了一支鐵軍,是這支鐵軍護着他登基,也是這支鐵軍親手把自己擒于馬下。
牢房外傳來腳鐐拖在地上的刺耳聲音,宋梓塵猛地直起身盯着外頭的過道,就看見兩個獄卒正拖着一個人往這邊過來。那人低垂着頭,瘦弱憔悴得不成樣子,幾乎是勉強靠着兩邊的人拖曳才能勉強站穩,不知是昏迷還是清醒。獄卒打開了他所在的牢門,将那個人一把扔了進去,被他踉跄着撲過去抱住了,觸手是叫人心顫的冰冷。
“沐秋,沐秋……”
宋梓塵咬了咬下唇,還是忍下了那些獄卒的粗魯無禮,只是低頭輕聲喚着懷中動也不動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扶着在懷裏靠穩,輕柔地将他臉側的長發撥開,便一眼看見了那人唇角的斑斑血跡。
“殿下……”
懷裏的人虛弱地喚了一聲,試圖支撐起身子,在宋梓塵看來卻不過是極微弱地掙了掙。他心裏酸疼的厲害,忙将那個已經極盡虛弱的人又向懷裏抱了抱,小心地拭去他嘴角的血痕:“別動,地上冷——疼不疼?哪兒難受?”
沐秋似乎也再沒了力氣動彈,安安分分地躺在他懷裏,只是止不住地微微打着冷顫。聽見宋梓塵的詢問,努力沖他笑了笑,閉上眼微微搖頭。宋梓塵眼眶一熱,輕輕撫了撫他蒼白消瘦的臉頰,放輕了聲音開口:“宋梓軒是不是給你開了什麽條件……他想要我死,可又不好下手殺我,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能放過你,給你解藥……”
沐秋身上的毒是如今的宋梓塵最歉疚也最懊悔的事。當年沐秋被指給自己作伴讀的時候,他聽從了大哥的話,逼着那個人服了一顆醉紅塵,本以為只要按時給他解藥便不會有什麽大礙,但那個人的身體卻仍一點點被那種霸道的毒所侵蝕,不過十餘年的時間,那個文武雙全的少年就已經衰弱成了如今這個模樣——在一個月前,他甚至還懶得多看那個人一眼,他甚至從未注意過那個人是什麽時候開始吐血,又是什麽時候變成現在這樣羸弱無力,可現在,他卻瘋狂地恐懼着失去那個人的可能。
“殿下——不,不可相信,他所言……他不會,不會放過我們……”
或許是他大抵說到了點子上,沐秋忽然有些焦急地扯住宋梓塵的衣袖,強迫着自己盡力将話說完整,卻只說了兩句便再支撐不住,盡力扭過身掩口低咳了兩聲,就有刺目的殷紅從他指間滴落。
“沐秋!”
宋梓塵急聲喚了一句,沐秋從第一口血吐出來之後便再也止不住,身上也一陣陣地痙攣抽搐,冷汗轉瞬間就已浸透了單薄的衣物。宋梓塵心知他身上毒性又發作了,卻又無計可施,只能一遍遍地替他撫着背順氣,語氣已難掩哽咽:“你別急,我也只是——只是不願讓你就這麽被我連累,我已經害你夠深了……”
“沐秋……不悔,殿下……”
望向那人臉上的淚痕,沐秋忽然淺淺笑了,他運起經脈中殘存的最後一點內力鎮住體內橫行肆虐的毒性,掙紮着支撐起身子,擡手按在那人的頭頂,輕輕揉了揉,語氣溫柔寵溺:“塵兒,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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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梓塵猛地一顫,他怔怔地望着那人眼中熟悉到刻骨卻又早已陌生的寵溺神色,早已被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忽然沖破了塵封,鮮明又歷歷在目,卻像是一刀一刀捅在他胸口,疼痛肆虐,寒意凜然。
沐秋比他年長五歲,在他還是那個孤僻受氣的小皇子的時候,那個人就一直在陪伴他,守護他。他甚至記不清那人為了自己挨過多少板子,每次替他上藥時自己偷着抹淚,就會被他那樣輕輕揉着頭發溫聲安慰,自己無論怎麽耍脾氣,最後都忍不住會鑽進他懷裏哭個痛快。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的?也許是從自己大婚那日開始,原本親近到有些暧昧不清的關系就被他刻意疏遠,然後——然後發生的事太多了,王妃難産,世子病亡,大哥遇刺,所有的事都隐隐指向了那個人,暴怒之下,他甚至沒有給沐秋解釋辯駁的機會,就将他貶成了三等侍衛,勒令他不許再出現在自己面前。如果不是那日部下忽然倒戈圍攻于他,那個人或許就真的永遠不會再出現,或許就會安靜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掙紮着吐盡最後一口血,然後永遠地閉上眼睡去。
可即使是那樣,或許也要比現在陪着自己受盡折磨,在這冰冷的天牢中死去好得多。
宋梓塵忽然再也忍不住淚水,哽咽着将那個人緊緊抱在懷裏,輕輕吻上他的額頭:“為什麽這麽傻……值得嗎……”
在吻下去的時候,宋梓塵忽然看到那個人的眼睛——那雙向來清和溫潤的眸子裏似乎亮起了最璀璨的光芒,卻如同最炫目的煙花,只是亮了一瞬,便無可阻攔地黯淡了下去。他忽然覺得心口一燙,就有絲絲縷縷的痛楚牽扯着蔓延開來,叫他疼得喘不上氣來。
“此生,不換……”
沐秋的視線已經一片模糊,他努力地沖着想象中那個人的方向淺淺地笑了笑,似乎還有溫熱的腥甜液體不斷從口唇中溢出,可他已經再也無力阻止。一種奇異的溫暖和輕松忽然籠罩了他,折磨了自己十餘年的疼痛恍惚着竟已經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極明亮柔和的光芒。
宋梓塵緊緊地抱着懷裏的人,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吐着血,看着他顫抖得不成樣子,看着他一點點渾濁渙散的眸子,也看着他極和暖極欣然的輕淺笑意。他親眼看着那個人眼裏的光芒一點點熄滅,心裏疼痛到極點,竟只剩了一片茫然。
“是我害死了你……別着急,你等我,我們一起走。”
宋梓塵溫柔地理順那人有些淩亂的長發,擡手撫上他半睜着的眼睛,輕輕替他合上了,又用衣袖仔仔細細擦淨了他臉上的血跡。向那人腰間一模,果然摸到了一把匕首。
他猜得沒錯,宋梓軒一定是讓沐秋勸自己自盡,或者更直接一點兒,讓沐秋直接刺死自己,以此為籌碼,如果自己死了,就會給他解藥。
“你應該聽他的才對,為我死,真的太不值得……”宋梓塵輕輕将那個人的身體平放在地上,把匕首握進他手中,那只手已經冷得不帶一點兒溫度了,宋梓塵剛把匕首放在他的手心握住,就又頹然地垂了下來,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叫他心裏也跟着一空。
“來,我幫你。”宋梓塵忽然釋然地輕輕笑了,他原本就是不該活下去的,死在這裏,也遂了所有人的意——包括他自己。至于那個唯一可能會有意見的人,已經先他一步離開了。他必須動作快些才行,若是晚了,忘川河畔哪裏還追得上。
他将那個人冰冷的手握在手心,握緊了那把匕首,狠狠送進了自己的胸口。
“生不同衾,死同穴……若有來世,我——定然,不負……”
溫熱的血液順着刀刃滴落下來,有幾滴濺在那個人平靜含笑的面龐上,宋梓塵怔怔盯了一陣,忽然也釋然地笑了,身子晃了晃,就頹然倒在了那人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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