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隐瞞

“我明白了……”

宋梓塵不由打了個寒顫,只覺着一股涼氣順着脊背向上蔓延,終于明白了宋梓軒那些源源不斷的毒藥究竟來自哪裏——他始終都覺得奇怪,當時在沐秋被指給他做伴讀的時候,他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半大孩子,可宋梓軒卻也不過是個少年罷了,為何竟已會有那般陰狠毒辣的心思。卻原來這一切都要從他們的那一位外祖父來算起,怪不得宋梓軒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各類令人匪夷所思的下毒……

“将軍,屬下先告退了。”

見他已似有所悟,彭飛歸卻也不再多留,恢複了往日軍中的稱呼,抱拳交代了一聲便告辭出帳,打算去派人再探一探那條山谷。宋梓塵在帳中怔怔坐了半晌,仿佛隐隐弄清楚了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卻又轉眼便陷入了更大的迷霧之中,苦思半晌無果,只有想見那人的念頭越發的抑制不住,終于猛地起了身,快步朝着沐秋的帳子走了過去。

那人依然靜靜昏睡着,眉眼間終于洩露出隐約可查的痛楚疲倦,叫宋梓塵的心口止不住猛地一縮——他還記得彭飛歸和他說過的話,中了醉紅塵的毒,不會有人活得過三十歲。可沐秋陪他同死的那一年他明明已二十七,沐秋又大他五歲,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那個人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又是怎麽才能硬生生的多熬了兩年,拖着那樣的身子繼續守護自己的。

擡手輕輕觸上沐秋微蹙的眉心,指尖異樣的溫熱卻沒能叫宋梓塵有任何的心安,反而止不住地緊張了起來。沐秋的體溫一向偏低,抱在懷裏仿佛都難以暖和得起來,眼下只怕是有些低熱,雖不知是着了風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沐秋眼下的身子卻都未必能再承得住風寒發熱了。

心中實在不安,宋梓塵出了帳子傳令叫軍醫盡快過來,又回到了榻前,試探着扶了那人的肩輕喚了兩聲。沐秋的神思倒還清醒,被他喚了兩聲便睜開了眼,那些只有在昏睡時才能洩露出些許的虛弱仿佛也随着那雙眼睛睜開而迅速消散了,蒼白依舊的眉眼間便只剩下了溫潤柔和的弧度:“殿下……怎麽了?”

“沐秋,你在發熱……身上難受嗎?”

宋梓塵扶着他坐起來,又試了試他額間的溫度,掌心異樣的低熱叫他愈發不安,緩聲問了一句,又倒了杯溫水遞給他潤喉。沐秋不由微怔,下意識接過了那杯水,卻還是思索了半晌才輕輕搖了搖頭:“不妨事的,殿下不必擔心……”

望着他溫然依舊的神色,宋梓塵的心中便止不住的微沉——往日裏也總是這樣,他問沐秋是不是難受時,那人總要想上好一陣才能應他。他還曾打趣過沐秋連自己是不是不舒服都要深思熟慮,,如今想來卻只怕是那人無時無刻不是在承受着醉紅塵的折磨的,所以對諸多體會的感覺也早已淡了,因而竟是難以立刻便同自己描述出身上的感覺來。

“殿下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沐秋初醒時尚有些迷茫,這一會兒卻已全然清醒了過來,見着宋梓塵眉眼間莫名便多出的沉澀,便不由擔憂地輕聲問了一句。宋梓塵卻不願就這樣揭穿那人的苦心堅持,只是勉強笑了笑,輕輕沖着他搖了搖頭,在榻邊坐了,将他的手握在了手中慢慢摩挲着。沐秋向來不會對他不願說的事過多追問,靜靜望了他一陣,便淺笑着溫聲岔開了話題:“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呢,咱們是還在谷口麽?”

“沒辦法,谷裏的毒氣都還沒散,大軍想過也過不去。”宋梓塵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替他理了理身上的錦被,緩了聲音囑咐道:“不要操心這些了,你就只管好好養身子,等過谷的時候你跟着達先走,出了谷口我在來接你。”

“殿下居然到現在還是想着要把我隔開,自己跑去誘敵……”

沐秋不由啞然失笑,擡手輕輕揉了揉額角,毫不留情地點破了他原本的念頭。宋梓塵沒料到他這時候居然反應都半點兒不慢,一時卻也不由心虛語塞,支吾了兩句才又道:“也不一定——你不是也說了,我們兩個分開來反而是最安全的?要是聚在一起,興許他們又會趁機下什麽毒手……”

“好好,那就聽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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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自家殿下居然把自己當初安慰他的托詞搬了出來,沐秋卻也只得無奈淺笑,點了點頭溫聲應下,頓了片刻又道:“毒氣的事,殿下其實不必太過擔憂。今夜大抵會下雪,只要這場雪一落下來,毒氣也就自然跟着散了。”

宋梓塵心中不由微沉,忽然一把握住了那人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低聲道:“沐秋——你怎麽知道今夜會下雪?”

沐秋沒料到他關注的竟是這件事,神色不由微怔,抿了抿唇便不自主地低下頭去。宋梓塵卻不打算叫他就這樣糊弄過關,略略攥緊了那人的腕子,默然了半晌才又斟酌着輕聲道:“沐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身子現在究竟是什麽情形……”

他前世在軍中曾見過那些一身傷病的老軍,一到陰天下雨時便痛苦難熬,周身都疼痛難忍,更有些甚至喘不上氣來,只能躺在擔架上叫人擡着走。他不知道沐秋究竟是怎麽能預見到今天會下雪的,可無論如何,這都絕不是件值得他有絲毫歡喜的事情。

“殿下,不要想得太多了……”

沐秋沉默了半晌,才終于又淺笑着輕聲開口,不閃不避地迎上那雙黑沉的眸子裏近乎執拗的注視。擡了手輕輕按上他的頭頂,又極輕地揉了揉:“其實只要習慣了,什麽事都沒有那麽難熬。這毒确實是會叫人有些反應,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些感受也已成了與我相伴相生的一部分——福禍本就是相依的,練武的苦楚殿下也該清楚,我沒有打熬過筋骨,沒有錘煉過筋脈,如果沒有它們,我如今也未必就能煉出這樣深厚的內力來。”

“可是——”

宋梓塵本能覺出這人仿佛又是在帶着他繞圈避重就輕,一時卻又想不出該如何反駁,梗了半晌才終于自暴自棄地重重嘆了口氣,不由分說地把那人單薄的身子圈進了懷裏:“可我還是心疼。我不想叫你受這些苦,想叫你好好的……”

“會有那麽一天的。”

沐秋忽然溫聲打斷了他的話,淺笑着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語氣是一片沉靜安然。

總會有那麽一天的,只要他能夠将他的殿下護送到一個足夠安全、足夠穩妥的位置,只要那個人已經足夠可以獨當一面,不再需要他的守護,不再需要他時時刻刻地陪伴左右,他就可以放心地松開手,結束掉這樣漫長的幾乎不知盡頭的折磨。有些事他注定永遠都無法去告訴他的殿下——就像醉紅塵真正的解藥究竟該如何得到,宋梓軒真正的目的又究竟是什麽。有些真相一旦揭開,其中的殘酷與冰冷甚至會叫人止不住地發抖,而總有些事情,注定不是他的殿下應當去承擔的。

“沐秋……”

宋梓塵微蹙了眉望着他,本該是極令人心安的話語,卻不知為何竟叫他隐隐生寒。他不知道沐秋究竟在想些什麽,卻仿佛從那人身上隐隐看到了叫他恐懼的釋然——那樣的釋然,就像是他們在獄中的時候,沐秋最後倚在他懷裏彌留時的情形一樣。即使在他重生回來之後,那個場景也時常入夢,提醒着他那個人曾經是怎麽樣的在他懷中漸漸閉上眼,怎麽漸漸冰冷,終于再尋不到半點的氣息……

他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還有什麽沒說通的事,也不知道沐秋究竟是如何作想的——那人明明始終不離不棄地陪在他身側,他卻總是莫名地恐懼着那一個轉身時,那個人便會忽然就消失不見,九天十地之間,再也尋覓不得。

“沐秋,我能感覺得到你依然有事情瞞着我,可我也同樣有事瞞你。我始終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們可以坦誠相對,那樣的後果究竟是我們能夠彼此徹底交心全然信賴,還是反而生出裂痕來,再也無法彌補……”

終究還是無法将心底深藏着的秘密說出口,宋梓塵揉着額角極輕地苦笑了一聲,側過頭避開了那雙溫然的眸子:“只是——要我說心裏話的話,其實我本來是不配這樣坐在這裏,去要求你再做些什麽的。”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重生的真相,知道他前世究竟對沐秋做出了多殘忍冷酷的傷害。就像他始終無法對彭飛歸全然釋懷一樣,發生過的就是發生了,即使可以重來一次,也不過是彌補遺憾,卻注定無法抹去那些曾經犯下的過錯,曾經刻下的傷痕。或許沐秋永遠都不會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他卻始終記得分明,然後夜夜入夢,終生不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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