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密辛

在天色終于徹底暗下來的時候,那一場雪也終于落了下來。

沐秋身上的高熱直到下半夜才漸漸褪去,宋梓塵提心吊膽的守了這大半宿,此時也覺疲倦不已,伏在榻邊沉沉入夢。可他卻無論如何都難以睡得安穩——在夢中一會兒是宋梓軒命人截殺他與沐秋,一會兒是沐秋渾身是傷踉踉跄跄地獨自走遠,他仿佛忽然再難分得清今生還是前世,不知自己這一次回來究竟能改變些什麽,亦或是什麽都改變不了,只能再一次眼睜睜地目睹着那個人的逐漸衰弱,最後又回到那個最初的噩夢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呼吸止不住地越發急促,在夢見那一片刀劍狠狠落下的時候,宋梓軒終于被猛地驚醒,茫然地喘着粗氣,過了好一陣才勉強平複了下來。天色還未大亮,帳中依然是一片安靜,沐秋也仍然沉沉睡着——他仿佛很久都不曾見到過沐秋這樣安心沉睡的樣子,那人好像總是比他晚睡,而等他醒來時,身邊的一切便早已都被備好了。他能感覺得到這些日子裏沐秋越來越能夠放松,越來越不需再如原先那樣枕戈待旦一般的守護着他,可也仿佛就是因為這樣,那人身上的虛弱也越發明顯,就像是忽然再沒有了強自支撐的理由,于是所有的不适就都不由分說地冒了出來,攪得那人不得安生。

于長遠來說,沐秋不必再消耗着生機自絕般守護着他,自然是件值得欣慰的好事。可只看眼下,他卻還是止不住地覺得心疼,恨不得能以身相替,好叫那個人不必再承受這樣的痛苦和折磨。

仿佛感覺到了他過于深刻的注視,沐秋忽然極輕微地蹙了蹙眉,雙睫翕動了兩下便緩緩睜了眼。那雙眸子裏的迷茫不過片刻便緩緩消散,迎上宋梓塵的目光,便帶上了些柔和的清淺笑意:“殿下……您這樣看着我,會叫我覺着我是不是燒糊塗的時候,不小心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比如我其實是個女兒身之類的……”

“你要是真說了,我肯定當場就吓得把你給弄醒。”

宋梓塵無奈失笑,起身從始終溫着的壺裏倒了些水,熟練地攬着沐秋起身,卻也依然不準他動手,把那一碗溫水喂到了他唇邊:“喝幾口再說話,看你這嗓子啞的,都快趕上孟達先了。”

沐秋不由輕笑,溫聲道了句謝,就着他的手喝了幾口水。宋梓塵耐心地扶着他靠在軟枕上,替他掖了掖被子,卻還覺着不夠周全,又往他身後加了個枕頭,沐秋也耐心地由着他折騰,輕咳了兩聲才又忍不住好奇道:“殿下……我究竟說了什麽,至于您這大半宿都不睡,連眼睛都快熬成兔子了?”

“你才兔子,我不睡是因為擔心你——就不能有點好聽的話?”

宋梓塵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自己卻也忍不住失笑出聲,搖搖頭一本正經地嘆了口氣:“算了,反正我也已經知道了你的老底了——沐秋,我是真沒想到啊,你打小就哄我男子漢不能怕苦要乖乖吃藥,結果其實你比我還怕苦……那你平時都是怎麽把藥給吃下去的?”

沐秋沒料到他竟會翻起這多年前的舊賬來,神色不由微滞,面上便帶了些不自在的血色:“殿下,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

“我吃藥是陳年往事,你吃藥可不是。”宋梓塵似笑非笑地敲了敲床榻,俨然不打算叫他這麽輕飄飄地糊弄過去,“還不快招,你都是怎麽吃的藥,是不是都給偷偷倒了?”

“那倒也不至于——好歹藥都是錢呢,真倒了也太敗家了些。”

沐秋擡手輕輕揉着額角,半晌才認命地嘆了一聲,放棄了抵抗坦白道:“也就是能拖則拖,拖到不能再拖了,就捏着鼻子一鼓作氣地喝下去……其實清醒的時候我還是能忍的,誰叫殿下非要趁着我神志不清的時候喂藥,那自然要困難上百倍了。”

宋梓塵被他噎得一時無話,忍不住失笑搖頭,舉了手無奈道:“好好,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下次我準定把你弄醒了再給你灌藥,就盯着你喝,喝得剩下一滴都不行。你小時候騙我喝藥說得大道理那叫一個中肯,我可都還記着呢,回頭我一樁樁說給你聽……”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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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秋面色止不住的一苦,還要再說話時,就忽然止不住地咳了起來。唬得宋梓塵連忙替他輕輕拍着胸口,一邊卻又覺得憋氣至極:“沐秋,說不過我就咳嗽,你這樣真的太欺負人了……”

“我不是……”沐秋忍不住失笑出聲,盡力開口想要解釋,卻又咳得愈發厲害。宋梓塵被他吓得徹底沒了脾氣,不疊地替他撫着背,終于自暴自棄地重重嘆了口氣:“好了好了,你還是先別說話了——我看往後你想讓我幹什麽,也用不着跟我說那麽多話,還講什麽道理。你就咳嗽兩聲,我這兒也就徹底的沒脾氣了。”

“殿下,其實我這一次真就只是被嗆着了。”

沐秋總算緩過了勁兒來,擡手拭了咳出來的淚,無奈地輕笑了一句。宋梓塵憋氣地抿了抿嘴,正要開口,帳外就忽然傳來了彭飛歸的聲音:“将軍,昨夜雪勢甚大,毒氣大抵已散盡,但路況難行。是否今日進軍,還請将軍定奪。”

“必須趁着今天走。依着如今的天氣,等這場雪曬化了夜裏再凍成冰,咱們也不用去打仗了,就在這兒摔跤玩兒吧。”

宋梓塵斷然應了一句,按着沐秋的肩示意他不必起身,略一沉吟便又沖着外頭道:“谷裏的路已探得差不多了,這一次我跟你打頭陣,中軍直接跟上,叫達先去給他那些馬車輪子上多纏些稻草,還有馬蹄也用粗布包上,免得打滑。”

聽見外頭彭飛歸利落的應了是轉身離去,宋梓塵便又回身望向沐秋,身上因軍務而帶出來的威嚴果斷一現即收,放緩了聲音道:“沐秋,你現在還騎不得馬。跟着後軍走,咱們到谷口彙合,我就在外頭等你,好不好?”

沐秋也知道自己的情形,卻也并無異議,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又忽然好奇道:“殿下可是……與彭将軍和解了?”

“誰知道呢,反正那家夥脾氣古怪得很,我們倆是私底下聊了聊,他可是一萬個看不起我。”

宋梓塵撇了撇嘴在榻邊坐了,又忽然神秘地湊近了些,拉着沐秋低聲道:“不過——沐秋,我到昨天才知道,他居然是我姑姑的兒子,按輩分還該是我表兄。他娘好像是我哪位叔伯的妹妹,聽說是被雲麾侯給害死了……”

宋梓塵對自己這位外祖本就沒有什麽情分,淩侯爺顯然更喜歡他那個手段狠辣的好大哥,至于他這個被大哥賣了還要幫忙數錢的蠢貨弟弟,只怕他這位外祖父連正眼都懶得瞧上一瞧。如今這醉紅塵又與雲麾侯府扯上了關系,他就更散了對那位淩侯爺散了最後的些許好感,提起來時也是冷淡至極。沐秋聞言卻不由神色微凝,垂了視線沉思許久,才終于緩聲道:“怪不得那時他會和我說,他與雲麾侯一家有仇——原來他的母親竟是衡陽郡主……”

“衡陽郡主?”

沒料到沐秋居然當真知道這麽一回事,宋梓塵訝異地握住了沐秋的腕子,又湊近了些道:“沐秋,我還一直以為你只比我大幾歲——”

“我本來也只比殿下大幾歲,是家父當初曾經告訴過我的。”

望着那個幾乎已經湊到了自己身上的人,沐秋便不由無奈失笑,擡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下他的額頭:“殿下不知道此事也是正常的,自從衡陽郡主過世後,無論宮內宮外,對此事都始終是諱莫如深——我只知道當初做驸馬的那一家被排擠出了朝堂,卻不知道居然就是彭家……”

“衡陽郡主究竟做了什麽,為什麽就會被逼到這個地步?”

宋梓塵本能地擡手捂住了額頭,卻也顧不得計較,只是詫異地追問了一句。沐秋沉默片刻,才終于輕輕搖了搖頭,極淡地嘆息了一聲:“她什麽也沒做——只是因為,她是前朝太子最疼愛的親妹妹……”

“父皇不是太子?”

宋梓塵愕然地應了一聲,只覺仿佛聽到了什麽極駭人的事情,蹙緊了眉搖搖頭道:“不可能……就算我知道的事情再少,父皇究竟是不是太子這種事,我也總該是清楚的——”

“皇上當然也是太子——但皇上的太子是在上一位太子因病過世之後,才被重新選定的……”

沐秋緩聲應了一句,語氣雖仍極平靜,說出的話卻叫宋梓塵心中不由劇震,忍不住急聲道:“那豈不是——”

“不是今上所為,那時候皇上只不過還是和殿下一樣,只是個無心皇位的皇子罷了……就連當初那個太子的身份,也是雲麾侯迫着他接下來的。”

沐秋篤然地搖了搖頭,擡手輕輕按了按宋梓塵的肩。可他的話卻叫宋梓塵愈發茫然,仔細思量了半晌也沒能想得通,不由再度追問道:“可是雲麾侯為什麽非要逼着父皇即位呢?以他的手段,明明扶持任何一個皇子——”

“因為那個時候,皇上其實已經迎娶了先皇後,成了淩家的女婿。”

沒叫他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繼續說下去,沐秋輕聲打斷了她,頓了片刻才又無奈輕笑道:“所以——其實皇上并非是如外界傳言那般,為了奪嫡才會迎娶淩家的女兒,而是因為被同淩家指婚,才不得不被綁上了那輛奪嫡的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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