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坦白
“好好在車上養養精神,我們先走一步,在谷外等你。”
宋梓塵一身輕铠,回身按了按沐秋的肩,替他将披風理好,便縱身上馬領軍入了谷。彭飛歸回頭望了那個單薄得幾乎一陣風便能吹得走的人,最終還是什麽也不曾說,只是輕嘆了口氣,上了馬跟着隊伍進了谷。
“參軍,上車吧——萬一再不小心着了涼,王爺怕是真要揍死我了。”
身旁傳來孟達先的聲音,沐秋卻也從沉思中驚醒。輕輕點了點頭,斂了眼中憂慮,扶着車轅緩步上了車。
先前與彭飛歸的談話并沒能得出什麽結果來,那人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為了一段感情甘心搭上性命,卻也最終同意了他不将此事告知殿下的請求,只是又說此事畢竟不能瞞着太久,一旦他真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只怕還是要同殿下說出醉紅塵的真相。他一時卻也想不出什麽太好的法子來勸那人轉了念頭,只好暫且應下,日後再作打算。
雪地裏行軍本就艱難,若非此時天氣尚寒雪還未化,只怕還要艱難上十倍百倍。宋梓塵走了一陣卻也再顧不上形象,不得不下了馬扯着缰繩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着,望了一眼身邊同樣悶着頭前行的彭飛歸,便覺氣不打一處來:“你去見了本将軍的人,回來還是這麽個愛答不理的樣子,究竟是你該不高興還是我該不高興?你到底跟沐秋說什麽了,為什麽他出來的時候臉色那麽差?”
“就知道王爺回頭得跟我算總賬。”
彭飛歸還因為那人如母親一般不顧性命的堅持而難平心緒,聽見宋梓塵的聲音,只覺愈發來氣,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熱道:“不過是見了個和我母親中過一樣毒的,就忍不住想要去問問詳細罷了。沐參軍臉色不好是因為我過去的時候他又病發了一回,要不是我進了帳子,他只怕還在地上昏着——王爺號稱的好好照顧他,原來就是個這麽精心法,還是少拿出來顯擺了。”
“你說什麽——怎麽會這麽快就又毒發了?”
宋梓塵雙眉驀地一凜,只覺心中止不住地沉了下去:“今日不是才初二……他明明該是初五才毒發的,怎麽會忽然就提前了?”
“這毒未必每次都是準時的,若是身子虛弱得厲害,或是心緒波動太大,一個月毒發幾次都說不準。”
彭飛歸淡聲應了一句,止不住地想起當初母親痛不欲生的情形,再想起那人仿若無事的平和笑意,便覺心中越發堵得慌。他比誰都要更清楚這種毒發作時究竟該有多痛苦,可那個人卻始終都能裝作若無其事,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他始終想不透這之中究竟要承受多少的病痛和壓力,母親尚有父親知情,有全家關切呵護,可那人又有什麽呢?甚至連這樣的身子都不得不随軍出征,來自君主的情分,真就值得那個人義無反顧地選了和母親一樣的路,拼卻這條性命也不肯忘情麽?
“飛歸,我覺得你好像還有什麽沒告訴我的事。”
宋梓塵早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單純好欺的皇子,再看彭飛歸的反應時,卻也已隐隐覺出了些不對勁來。蹙緊了眉望着那人欲言又止的神色,擡手不由分說地按住了他的肩:“你說實話,是不是還知道些別的什麽事?”
“知道歸知道,能不能告訴王爺,卻還是你們家那位沐參軍說了算。”
彭飛歸心裏原本便亂得很,不耐煩地撥開了他的手,別過頭寒聲應了一句。宋梓塵卻并未發怒,反倒只是輕笑着搖搖頭,牽了馬繼續往前走着:“飛歸……你有沒有想過,這樣根本就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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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彭飛歸不由微怔,蹙了眉擡着頭望着他。宋梓塵輕輕搖了搖頭,眼中便帶了些黯然苦澀,極輕地笑了一聲:“什麽都不叫我知道,什麽都不和我說——然後呢?我既然什麽都不知道,總會有做錯或是做不到的時候。可我是真的不想做到麽?真相就是真相,早晚都是要藏不住的,與其叫我知道了以後無比痛苦悔恨,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叫我也有選擇的權利?”
彭飛歸此前還從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也從不曾站到過他這一方來想過,此時聽他說得竟也覺頗有道理,只覺着滿頭霧水,一時竟糾結得不成。卻又想起了同沐秋的約定,還是強自狠下了心冷聲道:“不叫你知道,還不是為了不叫你痛苦。有些事你就是知道了也沒有用,你根本就沒辦法選擇——就像當年的我父親一樣,什麽都知道了又有什麽用?不過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娘一日日地吐血衰弱,最終撒手人寰……”
“即使是這樣,我也還是想要知道。”
宋梓塵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的話,那雙黑沉的眸子裏閃着異樣的執着亮芒:“我想要知道所有的真相,我不希望沐秋只是一個人背負着這些——如果他真的不希望我知道,我可以在他面前裝作依然什麽都不清楚的樣子。可是飛歸,你要知道,我是個皇子,就像你說的一樣,奪嫡是我逃都逃不開的宿命。可我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就無疑要舍棄太多的東西,我必須要清楚的知道,在我舍棄的這些東西裏面,有沒有無意間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你明白嗎?”
“我明白……”
彭飛歸被他看得沒來由的一陣心虛,只覺着原本便搖搖欲墜的防線仿佛越發不堪一擊,幾乎就要被面前的人給說服了過去,只能咬着牙苦苦堅持道:“可是——可是我畢竟已經答應了沐參軍……”
“飛歸,你還是沒能明白。”
宋梓塵搖了搖頭,将險些打滑的馬匹一把扯回了正道上,又安撫地拍了拍它的頸子:“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一天沐秋就是因為你幫着他隐瞞而——而造成了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你今天做的事究竟是對還是錯,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
“我——”
他的話終于在彭飛歸本就已動搖至極的立場上最後加了一根稻草。望着宋梓塵冷靜到叫人幾乎膽寒的目光,彭飛歸終于還是匪夷所思地搖了搖頭,極輕地嘆了口氣:“我現在是真想不通了,以你的本事都會被宋梓軒坑到這個地步,你們皇家的人究竟都長了幾顆心,每日裏又究竟都盤算了多少東西……”
“要不是被他坑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至于像是今天這個樣子。”
宋梓塵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極輕地嘆了口氣,卻仍不打算給他蒙混過關的機會,不由分說地将話題又給扯了回來:“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和他說什麽了,究竟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事?”
“就算我說了,你也定然是一點都不想知道的。”
彭飛歸終于徹底繳了械,想到自己才答應了沐秋的承諾,便不由重重嘆了口氣:“醉紅塵……不行,這件事不能從這裏開始說。你知不知道沐家的來歷?”
“要扯到這麽遠?”宋梓塵愕然地應了一聲,思索了一陣才遲疑道:“我只知道沐秋的父親是父皇的貼身侍衛,似乎與父皇關系不淺……”
“他父親是淩家派給皇上的貼身侍衛,在皇上即位之前便已跟着皇上了。那時皇上不過是個幾乎與皇位沒有半點關系的皇子,在宮中幾乎沒有半點地位……先皇将淩家的女兒指給了皇上作為正妃,在成親那一日,淩侯爺給皇上端了一杯摻有醉紅塵的毒酒,被沐侍衛代飲了。”
“你說什麽?”
宋梓塵沒料到他一開口就是這麽勁爆的內容,愕然地轉頭望向他,腳下險些打滑摔了下去。彭飛歸一把攙住了他幾乎傾倒的身子,抿了嘴不情不願地別過頭去,繼續低聲道:“随你信不信,這是當初我父親為了救母親求到皇上那裏,皇上親口同我父親說的——這些都不過是前情,你要聽清楚的,是這醉紅塵不是不可解。”
“對……沐秋的父親不只活了三十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準有別的辦法!”
宋梓塵只覺心中一陣狂喜,卻也再顧不上初聞密辛的驚駭莫名,一把攥住了彭飛歸的手臂急聲道:“你快說,是什麽法子,就算是再難我也一定能做到!”
望着他眼中喜不自禁的亮芒,彭飛歸忽然便想起了當初父親幾乎與他一般無二的狂喜神色,只覺心中驀地一片沉澀難言,咬了咬牙關還是避開了他的注視,迫着自己低聲道:“是忘情。皇上當初救了沐參軍父親的辦法,就是親手殺了他的母親,叫他父親斷情忘情,心中再無所愛,于是——便還能有更多日子可活……”
他的話音還未落,那個原本喜不自勝的人臉上的笑意便仿佛瞬間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難以置信的錯愕,笑着用力搖頭道:“飛歸——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怎麽會有這樣的法子?不可能的,明明——”
宋梓塵的話忽然哽在了半晌,臉色便瞬間慘白了下去。
他仿佛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前世那樣的斷心絕情,那人卻仍拖着那樣一個破敗的身子苦苦支撐了十餘年,最後護着他一同倒在大牢之中。為什麽這一世自己處處有心彌補,兩人無論從哪裏都要比前世好得多,那人的身子卻仿佛比前世還要衰弱得更快些。
原來他所做的一切彌補,都在把那個人一步步推進瀕臨死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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