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活着

“當初我爹也覺得不可能,說什麽都不肯相信。皇上強行将母親迎回宮中清修,卻果然有所改善……只是那時母親寧願毒性入骨,也不願夫妻母子分離,皇上情急之下以将彭家發配邊疆為要挾,卻被母親絕食以抗,最終不得不将母親放歸家中。而母親回來不過一年,便已耗盡生機,撒手人寰。”

彭飛歸只當他不肯相信,卻也只得道出真相來,免得叫這兩個人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栽進去。宋梓塵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僵硬地邁着步子繼續往前走着,半晌才啞聲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麽——為什麽竟然會是這麽個結果……”

這一場自以為是的彌補,又究竟彌補了什麽?沐秋原本是有活下去的希望的,甚至若是如前世一般,反而能活得更久些,可他卻偏偏直到這時候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能舍得就此放開手呢?

“王爺,您最好還是別想那麽多,沐參軍不讓您知道這件事,原本就是怕您過分糾結于此的。”

彭飛歸低聲提醒了一句,頓了片刻才又不情不願道:“反正沐參軍也早就知道這麽回事,他不願意說,自然是因為他選了跟我母親一樣的路,王爺就不要再辜負他這一片苦心了……”

他親眼見過母親日益衰弱的痛苦,也見過父親無能為力的煎熬,故而對這樣的盲目堅持一向不大買賬。可細想之下,沐秋內裏同溫潤外表全然不符的堅韌力量卻又與母親的飛蛾撲火不同,宋梓塵的意志也仿佛要比父親堅強得多,如果是這樣的兩個人,未必便不可能堅持下去。自己本就是個外人,仿佛也沒有什麽指手畫腳的資格。

“你說沐秋他早就知道?”

宋梓塵愕然地望向他,卻又蹙緊了眉擺了擺手,點了點頭低聲道:“對,他父親也是這樣,他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那個人明明知道這一切,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沖着他重新張開了雙臂,毫無顧忌地将彼此攬入懷中——他甚至想不出,沐秋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來接納這一切的。怪不得那個人仿佛從來都沒有多少生志,仿佛每一次的笑容背後,都藏着叫人探不盡的深刻心事……

“将軍,我現在說這話可能有些煞風景——不過您最好還是多放點兒心思在行軍上。前軍剛出谷口,如果有變也就只能是這時候,你我身為前軍引路,還得打疊起精神才行。”

彭飛歸沒能守住與沐秋的約定,被宋梓塵逼問出了這醉紅塵的密辛,心裏本就是最別扭的時候,更不願看見宋梓塵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原本只是打算随口找個理由提醒一句,卻不料話音才落,身後竟忽然傳來一聲震天炮響,兩股兇悍的匈奴騎兵從山谷兩側席卷而來,竟是硬生生将後頭的軍隊封死在了谷中,轉過頭便開始對着他們窮追猛打。

“你個彭烏鴉——下回打仗得先給你帶個嚼頭,省得你沒事亂說話!”

宋梓塵從原本的念頭裏倏然驚醒,熟練地就地一滾避開一支長矛,扯着馬缰便躍上了馬背:“匈奴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你有什麽想法沒有?”

“自然有。王爺先前問我的問題,不用等我跟您生死之交了——若是将來三皇子繼位,我便學你外公一把,不擇手段把你給推上去。推不上去,我就謀個反試試。”

彭飛歸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松,眼中卻劃過了一絲極兇悍的戾色。正要側馬回身迎敵,宋梓塵卻探身一把扯住了他的馬缰:“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分開走。他們要是真沖着我來的,我也能幫你們引開,聽見了沒有?”

“王爺——就算您剛知道了沐參軍不能動情,也不至于轉頭就去送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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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飛歸愕然地望了他一眼,轉手劈開一個騎兵手中的彎刀,長刀毫不留情地沒入那人胸口。宋梓塵卻只是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道:“我已經沒有主意了,索性聽天由命吧。幫我照顧好沐秋,萬一我還能回來,是要跟你要人的!”

“幹什麽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要我照顧人——你給我回來,不過就這麽幾個匈奴兵,誰說我們就一定要你舍命救了!”

匈奴騎兵本就是有了名的兇悍,彭飛歸被三人夾擊不得寸進,眼睜睜看着宋梓塵居然當真動了這個念頭,氣得幾乎忘了敬稱,奮力格擋開面前的彎刀,沖着前方怒吼了一句。可宋梓塵已領着親兵疾馳而去,那些圍攻的匈奴竟也像是找準了他似的,沉默着盡數退開,又奔着那人一路追了過去。

原本還在混戰的場面迅速安靜了下來,望着遠處的茫茫煙塵,彭飛歸咬緊了牙關怒聲爆了句粗,奮力将手中的長刀劈在一旁的山石上,卻終于還是下了馬,拖着沉重的步子向谷中回返過去。

方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截殺,谷中的軍士準定已亂成了一團,若是此時無人壓陣,只怕難免要出更大的亂子。他已叫身邊的所有親軍都追了過去,如今之計卻也只能盡快将尚在谷中的軍士都引出來,先在谷外安頓下來再作打算。

“老彭,方才是怎麽回事,我們後頭都聽着喊殺聲了!”

終于将前軍與中軍引出了谷道,彭飛歸滿腔焦躁正無處發洩,便迎上了孟達先急惶的神色。一想到沐秋還在後軍之中,他心裏便愈發的亂成了一團,咬着牙沉聲道:“匈奴在谷口埋伏截殺,大将軍将人引走了……參軍呢?”

“參軍在馬車上啊,我去給你叫去。”

孟達先應了一句便回身朝着馬車跑去。彭飛歸還沒什麽底氣見沐秋,正要開口叫住他,卻見孟達先竟忽然一把掀開了車簾,愕然地四處望着:“參軍呢——誰看見參軍了!”

“行了,別喊了。”

彭飛歸愕然一瞬心中便已有了答案,一把扯住了還要咋呼的孟達先,蹙緊了眉搖搖頭道:“把軍隊整理好,然後你帶一隊人出去接應大将軍和參軍,他們兩個大概在一塊兒。我不能随便離開,他們居然連匈奴都敢勾結,只怕也沒什麽幹不出來的了,從現在開始,你我必須有一個在軍中守着才行。”

孟達先雖然大大咧咧,卻也分得清輕重。想起彭飛歸之前與自己說過的事,神色便也不由凝重了下來,用力點了點頭,便催着手下的軍隊盡快出谷駐紮。彭飛歸勒馬回身,望着那人一路遠去的方向,心中便帶了些極沉重的不安。

那兩個人都不是尋常人——想來,該是足以彼此照應的才是……

————

宋梓塵自然也不是胡亂出來送死的。

他前世行軍至此時曾在四處勘探過,記得不遠處便是個看似險峻的崖壁,下頭卻有個山洞可以暫且容身——雖然在那一瞬,他确實生出過若是自己死了沐秋便可解脫的念頭,但沒過片刻原本發燙的頭腦便已冷靜下來。那人終此一生都是為了守護着他而活着的,自己若是真的丢了性命,只怕對沐秋來說根本就算不上是任何的解脫,反倒是一生都無法解開的枷鎖。

既然失去沐秋是自己注定不可能承受的,那麽自己也應當好好地活着,才能對得起那個人一直以來的守護才是。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宋梓塵沉聲喝令身邊親軍列陣迎敵,扯下發帶将長刀用力捆在了自己的手上,深吸了口氣,目光便一寸寸地寒涼下來。

前世常年與匈奴交戰,對這些生長在草原的異邦,他的了解怕是要比齊朝任何一個人都要更為透徹。匈奴的騎兵原本就是最為兇悍的精銳戰力,能被派出來深入國中圍堵自己的,顯然更得是其中最骁勇善戰的精銳。綁縛着長刀的發帶已經浸透了鮮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砍殺了多少敵人,只是本能地格擋、揮刀,一路且戰且退地将敵人引向崖邊,身體疲累到極致,思緒卻反而愈發的清明通透了起來。

他必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想辦法好好地彌補那個人,才能繼續去尋找醉紅塵解毒的辦法。好容易重活一世,這樣就草草結束了,他不甘心。

耳畔忽然傳來利箭破空的刺耳聲響,宋梓塵本能地側身滑落馬背,三只連環羽箭便狠狠地紮在了那匹戰馬的身上。幾乎沒有任何的呻吟和掙紮,那匹馬便頹然栽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氣息。

宋梓塵心中驀地微沉,背後便隐隐生出了些寒意——沒想到匈奴這一次連最珍貴的射雕手都派了過來,若是尋常騎兵,他尚能有幾分勝算,可如果還有射雕手在裏面,只怕他縱然有再大的本事,卻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認命了……

又是三箭連珠,宋梓塵奮力絞開前兩只羽箭,手臂便已被其上堪稱恐怖的力道震麻,再沒了半點的力氣。輕嘆一聲打算等着羽箭穿胸而過,那一支箭矢卻顯然偏得離譜,順着他的耳畔擦了過去,無力地落在了一片塵埃之中。

心中忽然閃過一個近乎荒謬的念頭,宋梓塵奮力直撐起身子望了過去,那射雕手竟已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匈奴殘兵瞬間慌作一團,只有當中的一個人仍淡然依舊,仿佛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人也勒馬望了過來,熟悉的眉眼間依然是一片溫潤的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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