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山洞

“沐秋——還說我呢,你不也不怎麽聽話麽……”

望着那個熟悉的身影策馬而來,被沐秋一把扯上了馬背,即使情形已危急得動辄便可丢了性命,宋梓塵心中卻還是莫名便安定了下來。輕笑着略略向後俯身,在那人耳側溫聲念了一句,調轉馬頭便往那一處斷崖奔去。

“我當時便與殿下承認過我做不到了,要我坐視殿下遇險不為所動,還不如叫我幹脆跑過來和殿下一道送死呢。”

沐秋笑着應了一句,卻也當真松開了缰繩,放心地交由宋梓塵控馬,解下了戰馬鞍側挂着的勁弓,折身開弓放箭,将身後的追兵一一射落馬背。宋梓塵用力夾了兩下馬腹,看着沐秋這一身齊全的裝備,終于還是忍不住好奇道:“沐秋,雖然我覺得這時候不大合适問你……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一套衣服,還連戰馬弓箭都直接給備齊了?”

“我聽見前面聲音不對,想上前頭來找殿下看看是怎麽回事,奈何後軍把路堵得滿滿當當——恰好那時候走到了當時被伏擊的地方,那些死士下來時的飛爪繩索都還在崖壁上,我就從側面想辦法上去了。”

兩人都知道這時候已是絕命危機,卻反倒默契地一并徹底冷靜了下來。沐秋有條不紊地瞄着身後的追兵,語氣竟也帶了淡淡的從容笑意:“也是碰巧——我才一從崖頂下去,就正面撞見了一個射雕手。我便朝他借了衣服弓箭一路追過來,幸好來得還算及時,沒叫殿下真被人家給砍成幾塊……”

“你少來寒碜我,咱們倆一人救一回就算扯平了,誰都不比誰強多少。”

一聽他有意學着自己那時的話,宋梓塵便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眼見着那一處斷崖已隐隐能夠看得清楚,便又用力夾了兩下馬腹,略略壓低了聲音快速道:“沐秋,你聽我說——那邊有個斷崖,咱們兩個得從那上頭跳下去……”

“還當殿下有什麽好法子,居然還是要跳崖。”

沐秋不由失笑,他已将箭囊中的箭矢射盡,雙臂也已徹底沒了力氣,便随手将那長弓抛在了地上。宋梓塵被他堵得一時無話,偏偏這人又坐在自己身後,再怎麽也奈何不了他,卻也只能用力地翻了個白眼,扯開了縛在手上的布條,把自己的長刀塞給他防身:“跳崖也得分怎麽跳——那崖壁底下有個山洞,不下去根本看不到。咱們先下去藏身,甩開了這些人再說,等飛歸他們找過來,咱們就能回得去了。”

“我現在連刀都未必能拿得住,殿下也不怕我就把刀給扔到地上。”

沐秋力道本就不大,全是靠着內力拉弓開箭,此時雙臂已顫得厲害,靠着雙手才勉強将那柄刀握住了。宋梓塵聽着他的語氣雖仍輕松,氣息卻已顯然不穩,心中便不由泛上些不安,反手護着那人靠在了自己身上。他始終迫着自己不能想那些太過沉重的事,可此時兩人身體相貼,那人急促無章的心跳仿佛直接從背後傳來,便叫他止不住的生出了些沉澀悶痛,用力眨去了眼中忽然便泛起的水意,清了清嗓子笑道:“不怕,扔了回去再弄一把就是了。逃命要緊,哪怕你拿着刀直接捅人呢,能護住你一次也算值了。”

身後的人仿佛輕笑了一聲,忽然又急咳了一陣,呼吸便不由越發急促了起來。宋梓塵的心中止不住地一緊,再也無心與他說笑,騰開一只手反手護住了那個人,壓低了聲音道:“沐秋,還能撐得住嗎?”

“殿下放心——再拼殺一場或許困難,跳個崖大抵還是沒什麽難度的。”

沐秋淺笑着溫聲應了一句,說出的話卻叫宋梓塵哭笑不得,只能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望着前頭已差不多到了崖邊,便奮力勒了馬,趁着戰馬人立而起,借勢折身将沐秋護在懷裏滑落馬背,就地一滾卸去沖力,接過了那人手中的長刀滑到崖側:“沐秋,你先下去——看準了再跳,偏了可就真要滑到懸崖底下去了!”

“看來我确實是托大了——倒還真是個挺有難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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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秋的聲音已極低弱,卻仍是帶着清淺笑意的。宋梓塵心中驀地生出些不安來,趁着追兵尚未追上的功夫分心回身一望,便覺周身驀地泛起些徹骨的寒意來。

那人半跪在地上,殷紅的血色正從他指間不住地滴落,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刺得人雙目生疼。宋梓塵不敢再如何多想,用力将沐秋攬進了懷裏,瞅準了地勢便側身滑下,手中長刀在崖壁上滋溜起了一串的火花,終于見到了那個救命的山洞。

他已不敢再叫沐秋自己跳下去,強自運起所剩無幾的內力,奮力反震在刀柄,雙臂緊緊将那人護在了懷裏,硬生生地憑着後背砸在了地上。

兩個人的墜勢本就不輕,饒是有積雪略作緩沖,卻還是叫宋梓塵止不住的一陣頭暈眼花,喉間便泛起了些血腥氣。可他卻半點都顧不上自己的情形,掙紮着撐起了身子,用力攬住了懷中的人:“沐秋——沐秋!”

“殿下放心——只是吐吐血罷了。總歸又不是頭一回,吐血死不了人的……”

沐秋淺笑着搖了搖頭,仿佛還沒從方才兩人的插科打诨中回過勁兒來,輕咳着緩聲應了一句。宋梓塵一時只覺得哭笑不得,用力将那人在懷裏摟了摟,用袖子替他将唇角的血色拭淨了,輕輕吻了吻那人幾乎已不帶血色的唇:“死不了人也不行。你得盡快好起來,不能老是這麽動不動就吐血——不然将來就算你沒什麽事,我也遲早要被你給吓死了。”

沐秋本就是一路強自支撐着趕來,此時一見那人已然脫險,便也徹底放松了下來,便覺一陣昏昏欲睡,身上也冷得止不住輕輕打着顫:“好好……殿下說什麽就是什麽,我聽話便是了……”

“沐秋,沐秋——你聽話,先別急着睡,咱們往裏頭走就暖和了……”

宋梓塵怕身上的铠甲凍着了那人,利落地卸下了鐵铠仍在洞口,攙着沐秋起了身:“聽話,這裏頭有溫泉,咱們進去緩緩就好了。”

他怕沐秋就這麽睡過去,也不敢就直接抱着他往裏走,只是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不住引着他同自己說話。沐秋已緩過了起初的虛弱倦怠,這功夫的精神也好了些,借着他的力道向前邁着步子,輕咳了幾聲才笑道:“殿下如何對這裏竟會這般熟悉,好像跳下來過似的……”

宋梓塵一路急着帶沐秋脫險,竟忘了掩飾自己對這裏的了解。此時被沐秋問了出來,心神便驀地一緊,下意識緊了緊手臂,默然半晌才苦笑道:“沐秋,如果我答不出來……你還會再追問嗎?”

“答不出便答不出了,我也不過是随口一問——就當殿下是夢裏知道的也無妨,又何必這樣緊張呢?”

沐秋淺笑着溫聲應了一句,由他扶着跌跌撞撞進了山洞深處,脫力地坐倒在了地上,眼裏卻仍是一片罕有的清亮笑意:“不瞞殿下……縱馬疾馳,沙場拼殺,能與殿下同生共死——這或許是我這輩子過得最暢快的一日……”

“不準胡說,你這一輩子還長着呢。咱們連邊疆都還沒到,仗都還沒打,你說好了要護着我的,怎麽能就這麽不管我?”

宋梓塵啞聲回了一句,去尋了些枯枝殘葉回來鋪好,攬着那人躺在了上面,俯身用臉頰試了試他額間的溫度。沐秋已累得有些恍惚,輕笑着搖了搖頭,半阖着眸子低聲道:“對了,連仗還沒打呢——這一路又是刺客又是匈奴的,要不是殿下提醒,我還真當是已經打得差不多了……”

宋梓塵前世行軍至此時還一心一意地為他那個好大哥賣命,自然沒有這麽多的變故,四處閑繞時無意間發現了這個山洞,還偷偷在裏面住過一晚。這山洞裏面是個天然溫泉,後面有通路直通後山,多繞些遠就能回到那谷口去。兩人亡命奔逃了這一陣,都已是精疲力竭的時候,他有心叫沐秋在裏面泡一泡解解乏,卻又擔憂那人連這樣的攪擾都已支持不住,正要再開口詢問一二,卻見着那人呼吸輕緩神色寧靜,顯然已沉沉睡去了。

因着溫泉的緣故,這山洞裏面也暖和得很,叫沐秋一貫蒼白的臉上仿佛也帶了極淡的血色。雖然那人說得輕巧,宋梓塵卻比誰都清楚,這一路顯然絕不是他口中那樣簡單——要一路沿谷壁攀上懸崖,繞到側面潛下來,還要與匈奴最精銳的射雕手正面相抗,本就已然足夠兇險艱難。他為了甩開追兵,這一路又換了不少的方向,彭飛歸派出來的人一個都沒能跟上,沐秋沒有半點臨陣提兵的經驗,竟能一路追蹤過來,還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救了他一命,消耗的精力俨然不只是一點半點。更不要說兩人逃命的這一路,不光要替自己防着身後的敵人,竟還有餘力引弓發箭将追得最緊的尾巴清掃幹淨,換了個尋常人都未必能做得到,以沐秋的身子,只怕更是已耗盡了氣力……

無論如何,只是累得昏睡便還好。宋梓塵坐在一旁,替那人把因為這一路的奔波而略顯散亂的鬓發耐心地攏到耳後,眼中閃過些既複雜的情緒,卻終究還是化作了一片嘆息。

他明知這樣不過是飲鸩止渴的——可他如若不飲鸩止渴,又還能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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