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一世

“沐秋——我忽然想起了咱們小時候咱們兩個一塊兒背書，你就是這個語氣。明明你自己什麽都背下來了，還要裝作不知道，非要我自己說出來。”

宋梓塵忍不住低聲念了一句，頭痛地嘆了口氣道：“我記得當年最害怕的就是你這樣的時候，總害怕答得不對，萬一再被你笑話……”

沐秋不由失笑，卻還不及開口，一旁好不容易爬了起來的彭飛歸就又不死心地補了一句：“那只能說明王爺這麽多年都沒什麽長進，眼見着越活越回去了……”

宋梓塵看都不看，毫不留情地反肘再度頂在他肋間，彭大将軍立時又被疼得深深彎下了腰去，倒吸着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沐秋忍不住失笑出聲，連忙出聲安撫道：“殿下，殿下——好了，不要鬧了。再這麽來上兩回，一會兒彭将軍怕是只能爬着出去了……”

“還再來兩回……沐秋，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彭飛歸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擠出了句話來，又不忿地用力捶了捶桌子：“堂堂大将軍居然毆打下屬，我要告禦狀，要讨個公道……”

“你可趕緊去告禦狀，有本事咱們就打個賭——到時候你要是敢不去，也別叫什麽彭飛歸了，就直接叫彭烏龜算了。”

宋梓塵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搶白了一句。彭飛歸被他堵得一時語塞，憋了半晌才又道：“我才不賭——你當我沒長腦子呢？你們兩個恩恩愛愛的打趣，我在這兒挨打也就算了，居然還要變烏龜……”

“你也知道是我們兩個在說話，就不要老是賴在這兒礙事了。”

宋梓塵嫌棄地踹了他一腳，不由分說地扯着他起了身，把人給扔出了帳子。沐秋被這兩個人鬧騰的頗為無奈，啞然了半晌才無奈輕笑道：“不想殿下與彭将軍倒也頗為合拍，看來——當年，也該是很好的兄弟才是……”

“我前世心高氣傲，又一心替宋梓軒辦事，幾乎交不下來什麽人，有稍微走得近的，也三句兩句就被宋梓軒給唬得把人家推開了。也就和他在戰場上走得近些，誰知最後他居然也站在那一群親手将我送上斷頭臺的人裏面。”

宋梓塵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極輕地嘆了一聲，靠在帳邊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只是試一試能不能如前世一般同他心無芥蒂地相處罷了——可是沐秋，無論我怎麽努力去告訴自己不要在意那些事，我都還是沒辦法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我要怎麽辦？前世确實有太多人背叛過我了，可有些結果卻分明是我自己不知好歹，又一心聽了宋梓軒的蠱惑才會導致的。我知道不是他們的錯，可我就是過不去這一個坎兒……我要怎麽辦才好？”

“殿下要先學着原諒自己才行。”

沒想到他心中竟仍藏着這麽深的心事，沐秋沉默了片刻，才像少時一般将他輕輕抱住了，安撫地拍了拍後背溫聲道：“殿下無法原諒他們，其實更是無法原諒自己……可一切其實都還不曾發生過，殿下老是放在心裏，只會走得越來越累，甚至再難走得下去。不如就只将那些事當做是一場夢，只要不再走同樣的路，便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其實我一直在害怕……”

宋梓塵搖了搖頭，輕笑着低聲應了一句，将額頭抵在他頸間，許久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不行，不能再這麽丢人了。咱們那麽遠的事都已經商量好了，之前怎麽能洩氣呢。”

沐秋不由淺笑出聲，卻也認真地點了點頭，含笑溫聲道：“殿下比我多活了一世，心中也自然要比我多了一世的感慨沉重，偶爾松懈一番自然也無可厚非。只不過——方才我見殿下仿佛不光是試探，倒更像是有意在折騰彭将軍吧？”

“誰叫他老是跟你黏黏糊糊的，我就是看他不順眼，非得讓他長點兒記性才行。”

一說起這件事，宋梓塵就又來了氣，悶哼了一聲坐回了桌旁。沐秋沒料到他居然這樣記仇，不由啞然失笑，也跟到了桌邊，揉了揉他的腦袋輕笑道：“好了，殿下——都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是這麽小孩子氣……”

“可不光是他——我還生你的氣來着！”

宋梓塵卻還來了勁兒，像模像樣地拍了桌子，仰了頭望着那人不滿道：“沐秋，你不準老是護着他——你越護着他，我就越收拾他，聽見沒有？”

“好好，我記住了，殿下別生氣了。”

沐秋卻也縱着他，淺笑着耐心地應了一句，陪着他坐到了桌旁。宋梓塵卻也再鬧不下去，眼裏也終于帶了些笑意，一把拉過那個人，忽然在他額間吻了吻：“沐秋，我還從來都不知道你居然這麽厲害——你可從來都沒在我面前露過這一手，看到你折騰那家夥，我可是冷汗都出來了……”

“殿下，殿下——過會兒該有人進來了。”

沐秋被他忽然親人的動作給吓了一跳，無奈地輕笑了一句，搖了搖頭緩聲道：“這辦法是對付那些頑抗的犯人的，我其實不大願意使出來——只不過這一回對上的人顯然要難對付不少，如果不上來就給他一個下馬威，怕是出不來多好的效果……”

“對了，我還覺着奇怪呢——你是怎麽知道他就是匈奴當初的那個質子的？”

宋梓塵忽然想起自己當時的疑惑來，忍不住好奇地問了一句。沐秋卻只是淺笑着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一句話說出來也是用來詐他的……看他的長相很顯然應該是匈奴人，卻又對中原話那般精通，再加上帶人潛入我朝國境以內這種事風險極高，稍有不慎便容易被人發覺。更何況又要取得三皇子的信任，與軍中的內線接上頭，暗中部署偷襲戰略。這幾件事都能做得到的，怕也不會是什麽尋常人——總歸詐一次又不會有什麽損失，若是猜錯了，大不了就再問別的就是了。”

宋梓塵聽得不由訝然，半晌才搖頭失笑，點了點他的肩無奈道：“我算是看出來了——沐秋，你不當個将軍可真是屈才了。分明一肚子的鬼主意，若是放在戰場上，匈奴只怕少不得要被你給唬的暈頭轉向才是……”

“殿下就莫要打這個主意了——叫我當個文官也就罷了，要我提兵征戰，還不如讓我當回這個侍衛呢。”

沐秋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無奈地搖了搖頭輕笑了一句。宋梓塵見他怎麽都不上當，卻也洩了氣，坐沒坐樣地趴在了桌子上：“就你的主意多，我也真是拿你沒什麽法子——罷了罷了，不當就不當吧。我只是想着将來少不得還要出來打仗，如今你尚且只是白身，我還能用參軍當幌子把你給帶出來，萬一将來你當了官，我再千裏迢迢地征戰邊疆，我們就又要分開了……”

“那時候殿下應當也已能獨當一面了，我能放得下心。”

沐秋淺笑着溫聲應了一句，安撫地順了順他的脊背。宋梓塵卻忽然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撐起了身子不依不饒道：“沐秋，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身邊還有危險，你就一直跟着我對不對？那我跟你說，宋梓軒肯定不會就這麽放過我的，再說沙場上本來就刀劍無眼，萬一我受了什麽傷，或是被宋梓軒埋下的奸細趁機偷襲，豈不是壞了大事……”

“殿下——殿下，先不要着急。”

沐秋被他一連串說得頭暈不已，揉了揉額角無奈失笑，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殿下放心，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在朝中能替殿下分的憂，一定要比我跟在殿下身邊的多。殿下可還記得方才我問過的——要與誰連手結盟的事情？”

“自然記得，可是——”

宋梓塵點了點頭，下意識應了一句，卻才說到一半，眼中便閃過了些許驚愕：“我明白了……沐秋，你是說你要自己上嗎？可是你要如何——”

“殿下不要忘了，我好歹也有個今上義子的身份，在随着殿下出宮開府之前，也是按着半皇子例過來的。”

沐秋淺笑着應了一句，搖了搖頭緩聲道：“那時皇上曾叫我選過，是跟着殿下不要名分，還是正正經經地入朝為官——我選了前者，皇上當時勃然大怒，只說我和父親怎麽都是一般的死腦筋，就把我給轟了出來。可後來也曾叫內侍帶話給我，說倘若我改了主意，随時都可回去……我從未提過此事，是因為擔心殿下原本就已招人忌恨暗害，若是我再出些什麽風頭，只怕更難免要成了衆矢之的。可如今殿下既已與當初大不相同，如果當真有心争一争那個位子，我其實也是多少能幫得上忙的。”

“你就是個死腦筋……”

宋梓塵愕然地望着他，半晌才忽然将那個人狠狠攬進了懷裏：“你明明有那麽多出路——幹什麽就為了我搭上了一輩子，那是你的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