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爹,昆先已經死了,誰也不知道這事兒跟我們家有關,鑰匙如今也拿到了,我們只要找到昆先放財寶的密室就好了……”

書房內,葛影虹看着父親稍顯佝偻的背影,他說着便要起身,卻被轉過臉來的葛照榮瞪了一眼,吼他,“跪好!”

“父親,”

葛影虹只好重新跪下,卻仍不死心道,“昆先當初升任巡撫,與父親您是說好,您接手這舊朝齊王府,替他守好藏在王府密室裏的寶藏,只等時機一到,就與您平分,可是這麽些年過去了,他只字不提,您也一直沒找到府內的密室究竟在哪兒……”

“這次咱們家在衍嘉的生意損失極大,他明明知道的,卻還獨吞了那筆赈災銀,父親,我們何必還要在他手底下忍氣吞聲!”

葛照榮一臉陰沉,“那你也不該貿然行事!”

“父親,這件事孩兒已經做了,朝廷也不會發現昆先的死跟我們有關,”葛影虹有些岔岔不平,“我不明白,您為何不趕緊找出密室,反要将鑰匙交給那個女人,要她帶走?”

“少爺,現今已不是朝廷那邊的麻煩了,”

趙子恒立在門外許久,到此刻才踏進門檻來,“現今最棘手的,是南黎。”

“南黎?”

葛影虹皺起眉,“趙師爺,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趙子恒擡首看了一眼背對着他二人的葛照榮,或見他沒阻攔的意思,便道,“那密室裏不止有當初黎國南遷時倉皇遺落的一批珍寶,還有昆先的父親昆息戎的幾封密信。”

葛影虹不由問,“什麽密信?”

“昆息戎三十多年前做過大黎的文官,後來北魏皇室入關,奪了大黎半壁江山,他便降了北魏,這投降,自然需要投名狀,這昆息戎或游說或威脅,聯合當時衍嘉乃周邊幾個州府的官員一同獻上《拜呼延皇庭書》。”

葛影虹自然也聽說過那封《拜呼延皇庭書》,近百位大黎地方官共同向北魏皇室進獻一封痛斥大黎皇族謝氏,又滿篇贊譽呼延皇室受命于天,本該統禦中原。

浩浩湯湯數千字,便使南黎士氣大挫,于甘源之戰後,丢了缇陽以北的半壁江山。

那是南黎至今難忘的“仕人之恥”。

“昆息戎之所以能以漢人的身份在北魏身居高位,憑的可不止是這一封令南黎恥辱萬分的《拜呼延皇庭書》,他多年來,還與一位南黎身居高位的官員來往密切。只是昆息戎六年前被人暗殺,他兒子昆先也并不想沾惹這件事,南黎那邊也就斷了聯系,”趙子恒晃了晃扇子,眼睛微眯,“可南黎又怎麽會忘了那顆藏在自己朝廷裏的毒瘤?鑰匙在這兒,不就給了南黎機會?”

葛影虹還在出神,背對着他們許久不出聲的葛照榮摸了摸指間碩大的寶石戒指,他擰起眉,一雙眼睛陰沉銳利,“往年月容也是這幾日回柏城省親,這一趟走得也不算突兀,”

“再等不得了,讓月容走,天一亮就走!”

仍是這般漆黑的夏夜,但窗外闌的樹影裏卻少了聒噪的蟬聲。

再不是南院那間破舊的屋子,戚寸心擁着被子,翻來覆去也沒有什麽睡意,她閉着眼睛,滿腦子都是清晨姑母同她說的那些話。

“再有個三五日,我就要跟着姨娘走了,”

那時戚氏面上帶着些難得的溫柔,“你也知道姨娘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回柏城一趟,但這次,姨娘怕是要在那邊久住,我是她身邊的人,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久住?”

戚寸心忙追問,“久住是多久?姨娘為什麽不回府裏了?”

“都是府尊的意思,我們做下人的哪裏會知道?”戚氏輕輕嘆一聲,又打量起她的面容,“寸心,我是賣了身的奴婢,死契一輩子都攥在主子的手裏,而你如今也大了,該有自己的日子過了,你就在東陵,跟沈小公子好好過。”

“我看後天是個好日子,你們便在那天成親吧。”

戚氏摸了摸她的鬓發,“你就聽我的話,好歹讓我走前,看着你成親。”

角門旁邊的牆根兒下是戚氏替她收拾好的包袱,她一年前入府帶的東西就不多,走時,竟也沒幾樣帶的。

但此刻,戚寸心伸手探入枕頭底下,指尖觸到布兜裏包裹的硬塊,她忍不住蜷縮起身體,眼睛有點濕熱。

在晚間洗漱過後,她在包袱裏翻找衣服的時候,才發現戚氏塞了一袋銀子在裏面,足有二三百兩。

那是姑母存了多久的啊?

戚寸心越想,越鼻酸,她忍不住抹了幾下眼淚。

後半夜也不知什麽時候睡着的,戚寸心也沒做什麽夢,晨間的陽光灑入窗棂,她才後知後覺地睜開眼睛。

一下坐起身,手腕鈴铛的聲音讓她清醒許多。

她才發覺自己已經不再府裏了,也不用趕着去廚房了。

走出屋子,戚寸心便見少年正坐在廊上,他面前置一風爐,那風爐黑乎乎的,上面畫的那兩只形态不顯的兔子,正是她之前的傑作。

爐上煮沸了茶湯,他用竹提勺舀起一勺沖入茶碗,一時他腕骨上的鈴铛便也随之晃蕩着發出聲響。

他似乎并不覺得聲音吵鬧,眉眼反而透了幾分慵懶閑适,或擡頭見她立在另一端,便朝她笑。

“今天不用去學堂嗎?”

戚寸心走到他身邊坐下,接過他遞來的一碗熱茶。

少年搖頭,“和溫老先生告過假了,說要準備成親的事。”

“哦……”

提起成親,戚寸心也有點不好意思,她抿了一口茶,竟出人意料的甘香,明明是熱水裏煮過的,卻還有種說不出的清冽味道。

她還從來沒嘗過這樣的茶。

“好喝嗎?”

少年的聲音傳來,戚寸心一擡頭,便撞見他那一雙寫滿期盼的眼睛。

“嗯,很好喝。”

戚寸心誠實地點頭。

少年聞言,面上更添幾分明快的笑意,他微擡下颌,和她說,“這是我最喜歡的茶,我就知道你也會喜歡。”

他喚了聲她的名字,認真地問,“成親之前,都要準備些什麽?”

他看起來興致很濃。

戚寸心想了一會兒,“應該是喜服吧?現在也來不及做,只能去成衣店看看有沒有做好的了。”

“那我們現在就去。”

他話音才落,戚寸心手裏的茶碗便被他拿過去放到桌上,他牽起她的手,拉着她走下木廊。

原本寂靜的長巷裏,添了兩顆銀鈴清脆的聲響。

戚寸心一路都有些恍惚,她在看他牽住她的那只手,也看他腕骨上的紅絲銀鈴,又去看晨光薄霧裏,他無暇的側臉。

成衣店裏倒是有兩套做成的喜服,只是新娘的喜服她穿着要略寬松些,不是太合身,老板娘量了她的尺寸,答應盡快給她改好。

天色愈亮,霧氣散了,街上也就更熱鬧了些,戚寸心和謝缈坐在護城河邊看橋下的行船。

戚寸心懷裏有好多油紙包,裏面裝着謝缈在街上買給她的幹果蜜餞,她拿了一顆蜜餞喂進嘴裏,望着日光投在河面猶如細鱗一般的影子,說,“缈缈,你以後,也會陪我去柏城看我姑母嗎?”

謝缈應了一聲。

戚寸心又轉頭看向他,陽光穿透枝葉,在他身上落了明暗不一的碎影,她看了會兒,忽然又問,“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謝缈聞聲,卻不知為何笑了一下。

他那雙眼睛彎起來,好像湖面的粼波般剔透漂亮,纖長的睫毛微垂下去,他的聲音更輕許多:“我只怕你會後悔。”

“我不會的。”

小姑娘湊近他,認真地說。

他擡起眼看她,或是覺得她天真,他盯着她鼻梁上那顆殷紅的小痣看了會兒,最終只簡短兩字,“但願。”

他好像忽然變得有點不一樣,或許是那雙眼睛,又或是他的語氣,但也僅一瞬,戚寸心再看,他依舊是他。

但她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昨日他衣袖沾染的紅。

日暮時分,

西行官道上,一隊車馬已走了多時。

“也不知老爺為何突然變卦,讓我今日便走,”蘇姨娘坐在寬敞舒适的馬車裏,蹙着柳眉向身邊的戚氏抱怨,“我尋常要用的物件兒,這才只來得及帶上兩車……明貞,也害得你沒跟侄女兒好生告別吧?”

“該說的話我昨兒都已經跟她說了,也沒什麽多囑咐的了。”戚氏坐在一旁,垂首笑道。

但她随後稍稍擡頭,目光似不經意地落在蘇姨娘蒼白的面容。

風吹着簾子掀起來,天邊是一片燒紅的雲霞,外頭的車夫在外頭喚了聲,“姨娘,再走一段兒,就到歇腳的客棧了!”

蘇姨娘似乎一路上都不太舒服,手指攪帕子攪了幾個來回,但她這般嬌氣慣了的主子,一路上卻并沒有說自己哪裏不适,不吃東西,連口茶也不喝。

戚氏聽了車夫的話,便掀着簾子看外頭的情形,後頭的侍衛跟了一路,還有兩個馬車也跟在後頭。

戚氏轉過頭,瞧見蘇姨娘靠在軟墊上已有些昏昏欲睡,她再不猶豫,一柄匕首從衣袖裏滑出,她探身出去,剎那之間便抹了車夫的脖子。

車夫來不及喊叫一聲,身子便跌落下去,而戚氏迅速挽住缰繩,使馬車轉向右側的野徑。

“明貞?”

馬車內傳來蘇姨娘的驚呼聲,“明貞你這是做什麽?”

戚氏回過頭撞見蘇姨娘縮在馬車一角,正滿臉驚詫地望着她,而在蘇姨娘眼裏,這個戚明貞陌生得可怕。

她那樣一雙眼睛裏再無平日裏的謹慎恭順,而是那樣冷冷地望着她,猶如一尾蟄伏的蛇。

蘇姨娘眼見着戚明貞一刀刺在馬背上,那馬便立即嘶叫了一聲,發了狂似的往前跑,後面的侍衛喊叫聲隐約可聞。

而戚明貞則轉身又将那帶血的刀刃抵在她的脖頸間。

“明貞……”

蘇姨娘吓得不輕,她驚慌失措地喊,“明貞你要做什麽!”

戚明貞那張已添了些風霜紋痕的面容上露出來一個笑,她不加收斂,一只手狠狠捏住蘇姨娘的下巴,迫使她張開嘴。

蘇姨娘睜大雙眼,奮力掙紮,卻始終掙脫不開。

而戚明貞則在她齒縫間細細看過一番,才伸手探入,摸出那極細的絲線後,她便按住蘇姨娘的脖頸,将絲線往外抽。

懸在肚子裏的東西被扯了出來,蘇姨娘又咳嗽又幹嘔,一臉的妝粉全被淚水糊成一團。

“明貞,你……”蘇姨娘掙紮着開口,說一半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她顫顫巍巍地指着戚明貞,聲音變得嘶啞難聽,“你騙我……”

“都是因為你當初救了我,我才,我才,”

戚明貞卻再度扼住她的脖頸,按下她沒說完的話,她冷冷地瞧着這個仍在掙紮的女人,終于開口,“姨娘,還好他信你,這些年在你身邊,我也不算白忙。”

刀刃刺穿女人的胸口,鮮血迸濺在戚明貞的側臉,她回過頭,在被風吹開的簾子外,看清馬車已越發逼近前面的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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