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婚事籌備得匆忙,戚寸心在東陵認識的人不多,只打算晚上請小九一家來吃一頓飯。
喜服改小了些,好歹合身了,戚寸心從匣子裏翻找出母親留給她的金釵戴上,又簪了一朵殷紅的絹花。
她平日裏并不上妝,也沒什麽妝粉胭脂可用,但昨夜小九送了一盒唇脂來,她用指腹抹了點,又盯着銅鏡裏的自己看。
顏色好像有點紅。
她不太習慣。
才要抹去,卻見鏡子裏映出門口一道殷紅的衣袂,她目光上移,看清少年纖細的腰身,稍稍收窄的衣袖。
喜服的料子質地一般,但穿在他的身上卻也教人移不開眼,戚寸心從沒見他穿這樣濃烈的顏色。
“缈缈,你穿紅的真好看。”
戚寸心轉頭,說。
少年眉眼微揚,走到她身邊,又看鏡子裏她的臉,他的目光停在她顏色新紅的唇上,說,“不要擦,很好看。”
鏡子裏映出的那張臉,只略微描過眉,塗了唇脂,但她天生一雙神光清澈的杏眼,眼睑微垂便能看清她的睫毛密而纖長,鼻梁上一顆殷紅的小痣正同她微豐小巧的唇上的顏色一致,膚白唇紅,更比平日裏多添幾分鮮妍明豔。
“真的嗎?”
被他這樣看,戚寸心有點臉紅,她稍稍側過臉,又說,“顏色不會太紅了嗎?”
謝缈搖頭,說,“不會。”
或見戚寸心手裏捏着一對耳墜,他便不由看向她的耳垂,和許多女子不同,她并沒有穿耳的痕跡。
“我兒時怕痛不肯穿耳,那時候又撞上父親出事,我和母親來到北魏,母親也沒再提讓我穿耳,”
戚寸心主動和他談及往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本來想穿的,但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用針刺穿耳垂,想想都好痛。
謝缈聞言,忽然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耳垂。
極輕的觸碰,只那麽一下,戚寸心眨了一下睫毛,仿佛冰涼指腹輕觸耳垂的微癢仍在,她的臉頰燒紅,卻聽少年說,“我幫你。”
啊?
戚寸心愣了一下,見他雙指捏起那枚尖細銳利的針,還真就在燭火上烤了一下。
她一下閉起眼睛,五官都皺起來,俨然一副準備英勇就義的模樣。
可等了會兒,她沒等到他真的用針刺穿她的耳垂,她不由迷茫睜眼,卻見他正坐在她面前,彎起眼睛笑。
謝缈将那根針扔進匣子裏,微垂眼簾,嗓音清泠,“既然怕疼,那就不穿。”
戚寸心側過臉,惦記着他的捉弄,氣鼓鼓地不想理他。
戚明貞送戚寸心出府時便同她說好,會在今天一早來檀溪巷,可眼見着日頭越發熾盛,戚明貞卻遲遲沒有出現。
戚寸心抱着戚明貞之前塞進她包袱裏的那幾百兩銀子,只等着戚明貞一來,便将銀子都還給她,可她在屋裏等,在廊上等,又站在太陽地裏等,也仍沒見那道門被人推開。
謝缈才遞了一碗茶湯給她,又狀似不經意般輕瞥一眼檐上濃密深厚的枝葉,他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
丹玉去追蘇月蓉的車馬,竟到此時也沒回來。
已至黃昏時分,小九去府尊府外頭問了一遭才跑回來,邁進門檻就往院裏喊,“寸心!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個出府來的下人問了聲,她說你姑母昨天就跟着姨娘走了!”
“走了?”
戚寸心滿臉驚愕。
“是一大早走的,說是走得急。”小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可是走得再急,姑母會連叫人來跟她說一聲的工夫都沒有嗎?戚寸心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但她又說不上來。
小九回家去了,院子裏只剩戚寸心和謝缈兩人。
小黑貓戴着一個繡了忍冬花的項圈兒,正在廊上撓來撓去,喵喵叫個不停,戚寸心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去看一直立在她身邊的少年。
天邊的霞光绮麗,裹在雲層裏灼燒出大片大片的浮光流金。
戚寸心和她從晴光樓裏撿回來的少年郎在廊上相對,一跪天地,再跪空門。
無人唱聲,無人觀禮,更無人知道。
窄小的院子裏冷冷清清的,連往日聒噪的蟬鳴都不剩,只有一只小黑貓趴在廊椅上,歪着腦袋看着他們相對而立,看着他們彎腰行禮。
也看他們在這個晚夏黃昏,成為一對少年夫妻。
年輕的姑娘悄悄擡頭,卻正好撞見他也擡頭。
明明因為姑母的不辭而別還有些壓不住眼眶泛起的紅,但迎上他的目光,她還是朝他笑了一下。
“本來也不只是做給姑母看的,既然已經準備了,我們就不再挑別的日子了。”
“這樣,就是夫妻了嗎?”
少年一雙眼像是碾碎了星子波光,純澈無暇,猶帶天真。
小姑娘朝他鄭重點頭。
少年聞聲,眼睛才彎起些弧度,間或聽到了些什麽動靜,他霎時偏頭,看向那道院門。
下一瞬院門忽然被推開,一行人忽然而至。
他們穿着北魏最尋常的衣裳樣式,或有中年人,也有年輕人,一個個風塵仆仆,形色匆匆。
他們退開了些,謝缈看清發髻梳得整整齊齊的老者捋着衣擺踏上階梯來,于是他面上的笑意減淡許多。
“寸心。”
院子裏來了陌生人,戚寸心正要開口問些什麽,卻聽身邊的謝缈忽然喚了她一聲。
“即便是成了親,做了夫妻,我們也不一定能永遠在一起。”
謝缈說這話時,沒有看她,反是定定地盯着那老者一步步邁進院子裏來。
“為什麽?”
戚寸心望着他的側臉。
這一瞬,他面上不帶笑,神情也教人看不真切,讓人有些陌生。
謝缈還未答,那老者已上前來拱手行禮,“小主子,您兄長病篤,老爺讓我尋小主子回去。”
小主子?
戚寸心聽清了這老者口中“兄長”,“老爺”的字眼,她一時發愣,忘了反應。
謝缈卻不理他,只牽起戚寸心的手,轉身走進了屋子裏。
房門合上,室內光線暗淡。
戚寸心坐在桌前,隔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還有家?”
少年答得幹脆。
戚寸心擡眼看他,“可你明明有兄長,還有父親。”
“是兄長病篤,我才有資格回去。”
他微彎唇角,風淡雲輕。
“什麽……意思?”戚寸心一頭霧水,她并不明白他明明父兄仍在,卻并不願承認自己原本有家,更不明白為什麽他兄長病重,他才能回家。
謝缈卻忽然不說話了。
他只是看着她,像是在細細打量她的眉眼神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他開口道,“我父親的人已經找來了,我必須要回去一趟,可那裏現在有點亂,我還不能帶你回去。”
他斂眸,聲音有點悶。
但只片刻,他又擡首,望向她時,一雙眼睛裏隐含了幾分期盼,像個小孩一樣小心翼翼地問她,“寸心,你會等我嗎?就等我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回來接你,接你回南黎,好不好?”
乍聽他說回南黎,戚寸心有一瞬恍惚。
雲霞在天邊還未燃盡,照得巷內樹梢底下全是散碎的影。
謝缈仍未脫去那一身殷紅的喜袍,他立在門口,有風拂過他的衣袂,帶起他烏濃發髻後的發帶随之晃動。
“你會在這裏等我,哪兒都不會去嗎?”
從院子裏到門外,這已經是他問的第三遍。
“我會等你的,”
戚寸心收拾好心緒,也不嫌他問得煩,“你兄長病重,你是該回去看看的。”
少年像是終于安心了一點,他垂下眼簾,從懷裏取出一樣被錦帕裹住的東西,遞到她手裏,卻又忽然握住她想要展開那帕子的手。
他的力道有點大,戚寸心擡頭,正好望見他那雙漆黑的眼瞳,裏面模糊映出她的影子,卻莫名有點冷沉沉的。
“這東西,就留給你防身。”
他的睫毛微垂,眼睑下落了層淺淡的陰影,“記得不要将沒墜着流蘇的那一端對着自己,若遇險境,你便按一下那顆圓珠。”
戚寸心捏起帕子裏裹着的東西,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可少年仍有些依依不舍的,他才随那行人走出幾步,便又回頭看在石階上的她,霞光落在他肩上,逆着光線,戚寸心有些看不太清他的臉。
而他轉過身去,朝着長巷盡頭去。
忽然一道聲音,脆生生的,在寂靜長巷裏顯得極為清晰。
謝缈腳下一頓,轉過身的剎那,便見石階上的姑娘已經跑下來,如一團顏色濃烈的焰火,轉瞬撲進他的懷裏。
睫毛顫了一下,謝缈垂眼去看她烏黑的發髻,鬓邊的絹花。
“你要快點回來。”
她在他懷裏,聲音聽起來也悶悶的。
輕風吹着少年的衣袖,他隔了半晌才試探一般地伸出手回抱她,而後他稍稍低下身,下颌靠在她肩後,他應了一聲,聲音好輕好輕。
“寸心,但願你不會讓我失望。”
他說。
天色越發暗淡,戚寸心站在原地,看着少年挺拔清瘦的身影随着那一行人漸行漸遠,直至在巷口消失不見。
長巷空寂,戚寸心立在那兒許久,才轉過身走上階梯。
但走進院子裏,她忽然站定,又看向手裏被錦帕裹得嚴實的那樣東西。
落日餘晖裏,
她一點一點地展開錦帕,猶如剝開層層雲霧一般,終見裹在其中的那東西的真容。
一截竹節似的,凝潤微涼的白玉镂刻着繁複神秘的紋飾,中間比兩頭還要略微纖細些,上頭墜着淺色的流蘇穗子。
猶如被驚雷劈中一般,
戚寸心手一抖,她險些沒握住手裏的東西。
錦帕落在地上,被風卷去樹蔭裏,她顫抖着手,用指腹在那細竹節般的白玉上摸索。
摸到那顆鑲嵌在上面的透明小圓珠,她用力一按。
剎那之間,猶如柳葉一般纖薄的劍刃便在“噌”的一聲響中,從另一端的窄縫裏驟然顯現。
一片葉子落下來,
只輕輕劃過劍鋒,便成了兩半。
而戚寸心手指微松,長劍落地,她臉色煞白,愣愣地去看地面的那柄纖薄漂亮的長劍,卻又在磚縫裏隐約看到了些什麽。
一股寒意順着脊骨慢慢爬上來,戚寸心蹲下身,伸手從磚縫的雜草上蹭下了一些幹涸的顏色。
是已經泛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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