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幕低垂,齊王府內無數盞石燈同燃,照亮竹林之間的鵝卵石小徑,也照得那月洞門落了猶如半月般的影子投在地面。
丹玉提着燈籠跟在謝缈身後,才回瓊山院,便瞧見書房內的燈火将一人的影子映在了紗窗上。
“小郡王……”丹玉停下來,忙喚一聲。
謝缈瞥了一眼紗窗上映出的人影,他倒也沒覺得有多意外,“你下去吧。”
丹玉垂首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謝缈走上階梯,單手推開雕花木門,他面無表情地擡頭,正望見那臨着燈火,坐在他的書案後的那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中年人一身玄黑織錦圓領袍,梳得尤為規整的發髻上戴着猙紋金冠,眉眼英氣堅毅,即便眼尾添了些許皺痕,卻也不難看出他年輕時的俊朗風姿。
“放下。”
謝缈看清他手裏握着的正是那本游記,便淡聲道。
男人聞言,翻頁的手一頓,微掀眼簾看他,“你就是這麽跟我說話的?”
雖是說着這樣的話,但他看起來倒也沒有半分生氣。
“昨夜的家宴是為你準備的,你倒好,天擦黑就跑去裴府,到今日才曉得回來。”男人将書随手擱到案上,衣袖處的金線浪濤滾邊在燈下閃爍着細微的光澤。
謝缈邁着輕緩的步履,走到一旁的羅漢榻上坐着,黑乎乎的風爐上熬煮着一壺茶湯,他慢慢用竹提勺舀進玉盞,“都快辦喪事了,父王您還有心替我準備家宴?”
謝敏朝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順勢奪了他手裏的玉盞,一撩衣擺在他旁邊坐下,抿了口茶,接着評價道,“有些苦了。”
随後,他瞟了一眼那簡陋風爐上形狀不顯的兩團顏色,“去麟都的這麽些年,怎麽學了些撿破爛的習慣?”
謝缈微微一笑,“是在東陵您的舊王府裏撿的。”
謝敏朝挑了一下眉,“這麽說這東西還是我的了?那一會兒我得帶走啊。”
“您帶不走了。”
謝缈慢飲一口茶。
“當年就是在東陵,宜澄的母親生他時難産死了,後來南遷到月童,我才娶了你母親,”謝敏朝手肘撐在矮幾上,另一只手端着玉盞又喝了一口苦茶,“宜澄再怎麽說也是你的兄長,你那些話可不要在外頭說,不然,你星危郡王才回月童,就要被人诟病。”
謝敏朝一生迎娶過兩位王妃,第一任妻子是他十七歲時娶的都禦史的女兒江月芳,他們也算是少年夫妻,只是江月芳命薄,在生謝宜澄時難産去世。
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世家大族裴家最小的女兒裴柔康,也是裴寄清的小妹,在謝缈九歲時,因病去世。
“那應該也比不上父王您克妻的名聲。”
謝缈眼睛彎起些弧度。
謝敏朝卻仍不氣惱,他反笑一聲,一雙神光銳利的眼睛大剌剌地打量着身邊這個六年不見的小兒子,“今晨,你舅舅上奏小皇上,替死在東陵的戚明貞和當年枉死的戚家父子請封,小皇上金口玉言,封了戚明貞一個玉真夫人的谥號,又給戚家父子追加了品級……你在外頭娶的那個小姑娘,是戚家的女兒吧?”
或見謝缈看向他,他便摸了摸下巴的胡茬,“你舅舅這是想讓她的身份,能夠得着你的身份。”
“可繁青啊,戚明貞用命掙來的這份忠烈之門的名聲,可遠不到他們家的女兒就能嫁進齊王府,做你正妻的程度,”說着,謝敏朝點了點頭,“當然了,若只是個側妃,倒也可以。”
“忠烈之門配不上齊王府,那誰才配得上?朝裏那些身居高位,鬥來鬥去的文人言官?”謝缈定定地看着他,微彎唇角,“他們又算什麽東西。”
謝敏朝靜默地看他片刻,随後又忽然笑得開懷,仿佛許久沒這麽神清氣爽過,但末了,他又收斂了些笑意,“看來我兒在群狼環伺的北魏,也沒被那些個蠻夷外族折斷了謝氏的脊骨。”
他眉眼張揚,撫掌感嘆,“好啊……”
“小皇上的聖旨你收到了吧?”
他忽然又問了聲,或見謝缈并不理他,他也就自顧自地接着道,“繁青啊,不管你如何看我這個父王,這趟缇陽之行,是你回南黎的第一仗,你若打得響是最好,你若打得不響,”謝敏朝停頓了一下,随即又笑着朝他擺手,“那也沒關系,只管回來,為父定不會讓任何人為難于你。想來此前在北魏你應該受了諸多委屈,相信你殺北魏五皇子和那位福嘉公主也并非只是因為你和你舅舅的謀劃,他們應該沒少折辱你,你殺得好。”
謝敏朝站起身來,順手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一身輕快,“夜深了,你早些歇着吧。”
謝缈坐在榻上,靜默地看着他那位父王負手邁出門檻,他無暇的面容上神情淡薄,眼底一片郁郁沉沉。
鄭家早年間的家業還算大,但戚寸心抵達缇陽後一連打聽了好幾天也沒找到鄭家。
她花了好些工夫,才知道鄭家那偌大的家業,在五六年前就已經敗了,是因缇陽成了邊城,常是不太平的,也因缇陽的官府層層盤剝,幾年就将鄭家的家産蠶食幹淨了。
天色暗淡下來,趴在戚寸心肩上打瞌睡的小黑貓好像終于精神了些,睜着一雙圓圓的眼睛,在夜色裏好像兩顆懸在半空的剔透明珠。
它不肯吃戚寸心的餅,除了吃些她喂的小魚幹,來缇陽的這一路上,它也習慣自己夜裏跑出去找吃的。
這些天看着,它也變得圓乎乎了點。
戚寸心帶着它躲開那些巡夜的兵士時,它也乖乖地趴在她肩上,一聲也不叫。
在城西破敗的窄巷裏,戚寸心伸手叩響一道門上的銅扣。
裏面遲遲沒有什麽動靜,戚寸心連着叩了好幾下,也沒聽見有人出聲,她皺了一下眉,抓着布兜的帶子,不由懷疑自己花出去的錢又打了水漂。
為了找到鄭家如今的住處,她足花了一兩銀子。
耷拉下腦袋,戚寸心轉過身才下了一級階梯,卻聽門內傳來一道女聲,“誰?”
她的一雙眼睛一瞬亮起來,她忙轉身上去,“請問這裏是鄭憑瀾的家嗎?”
門內沒答,她便又道,“我姑母是戚明貞,我是替她來送一封信。”
但裏面還是沒有什麽聲響,戚寸心正疑惑着,卻又聽裏面那道女聲的語氣似乎更冷硬了一點,“你等着。”
戚寸心等了會兒也沒見裏頭的人開門,她便索性蹲下來,又從布兜裏拿出來一個小魚幹喂給肩上的小黑貓。
小貓吃完一個小魚幹的工夫,戚寸心身後的木門終于被人打開,她一回頭,就望見了門內的一個中年婦人。
她發髻間有許多漂亮的銀飾,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幾分淩厲,就那麽睨着戚寸心,雙手抱臂,“蹲在那兒做什麽?進來吧。”
戚寸心應了一聲,忙站起來跟進去。
狹小的院子裏也沒幾間房,正房一道門開着,戚寸心才跟着那婦人踏進門檻,便瞧見好多堆放在地上的書籍畫卷,将這屋子襯得更加擁擠淩亂。
穿着青布衣袍的中年男人坐在安置了兩個滾輪的木椅上,在她一進門時,他的目光便停在了她的身上。
“你說,戚明貞是你姑母?”他開口,聲音氣虛無力。
戚寸心點頭,暗自打量這青袍男人,他看起來清瘦得很,臉色也有一種常年在病中的蒼白,卻自有一種儒雅文秀的氣質。
“她……”
鄭憑瀾才開口,又驀地停住,也許是想起了某些往事,他眼中的神光變得朦胧許多,隔了會兒才問,“她死了?”
戚寸心驚詫地擡眼。
鄭憑瀾朝她微微一笑,喚了那中年婦人一聲“阿瑜”,叫她拿了凳子來給戚寸心坐着,又送上一碗熱湯面。
戚寸心的确餓了,趴在桌前才吃了幾口面,便聽他忽然道,“當年她同我說過,一入滌神鄉,便與我老死不相往來。”
戚寸心一頓,咬斷面條。
“她性子倔,人又傲,若是她還活着,必不會讓你來送信給我。”鄭憑瀾說着,便朝她伸出手。
戚寸心忙放下筷子,将信件從布兜裏掏出來遞給他。
鄭憑瀾或是沒想到,這小姑娘送來的,竟會是多年前他滿腔希冀,渴盼能挽留心愛之人的那一封。
取出信紙時,他的手還有些發顫。
當年的字跡如舊清晰,他甚至還能想起給她寫信的那個夜晚,翻過信紙另一面,是另一人的娟秀字痕:
“我期我願,同赴來生”
他愣愣地盯着那朱紅字跡看了片刻,半晌捂住臉,不知不覺淚淌滿手。
“出來吧。”
叫做蕭瑜的婦人拍了一下戚寸心的肩。
戚寸心在院子裏同蕭瑜坐了半晌,同看一輪皎潔圓融的月,又同在打量身邊的彼此。
“你姑母,比我漂亮嗎?”阿瑜忽然問。
戚寸心愣了一下,随即想了想,認真地說,“你們是不一樣的漂亮,是不能比較的。”
蕭瑜或是沒想到這個小姑娘會這麽說,她扯了一下唇角,仍是皮笑肉不笑。
戚寸心摸了摸懷裏小貓的腦袋,說,“對不起,我是聽人說鄭叔叔還沒成親,我才來的,送這封信并不是我姑母的意思,她生前也沒跟我提過的。”
“我和他的确沒成親,是我賴在他身邊的。”蕭瑜輕擡下颌,她臉上情緒很淡,她便道,“南黎的滌神鄉我是聽過的,進了那兒的人,名字要丢掉,未來也要丢掉,我以前不知道你姑母是那兒的人,還以為她是嫁了別人。”
“雖然一樣是負了憑瀾的心,但我佩服她。”
蕭瑜說着,看向身側的戚寸心,“你們戚家的人都這樣嗎?你只為送一封十幾年前的信,就敢孤身往這缇陽城裏來?你可知現下的缇陽城,是只許進不許出?”
“我不回東陵了,等綏離的戰事平定些,我就直接去南黎。”戚寸心說道。
“你一個小姑娘,還想渡仙翁江回南黎?”
蕭瑜笑了一下,覺得她是癡人說夢。
“我夫君會來接我的。”
戚寸心摸了一下手腕的銀珠手串,說。
“夫君?”
蕭瑜低眼輕瞥她手串上的那顆銀鈴铛,她面上的笑容更深,“原來這蠱,是你的夫君給你下的?”
“下蠱?”
戚寸心一頓,随即她目光落在銀鈴铛上,“您是說這顆鈴铛裏的蟲子?”
“那可不是普通的蟲子呀小姑娘,寄香蠱蟲香味獨特,是銀霜鳥最喜歡的食物,”蕭瑜翹起一只腳,腳腕上的銀飾叮當作響,她伸手指向高檐,“你看,它們都跟着你呢。”
戚寸心下意識地擡頭,果然看見不遠處的房檐上有兩只羽毛銀白的鳥,在月輝之下,它們白得像雪,眼睛亮得出奇,泛着凜冽的寒光。
“寄香蠱蟲是雙生,要是雄的那只被捏死,雌的這只就會鑽進你的血肉裏,咬斷你的筋脈,知道嗎?憑瀾的腿,就是這麽廢的。”
蕭瑜的聲音莫名帶着些森冷的意味,那股子寒意莫名順着銀珠手串湧入她四肢百骸,她恍惚間,又聽見蕭瑜說,“這紅絲裏頭纏着極堅韌的冰絲呢,看來你的好郎君是怕你摘下來。”
“小姑娘,你的郎君心好狠啊,莫非他也是我們南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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