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翌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了,少年推門時,不自覺便沾了雕花門上滿手的雨水。

他的擦傷結了痂,被濕潤的晨風吹得微蕩的淺發下,是臉頰若隐若現紅紅的一片。

站在門檻處看了會兒院子裏的石亭,幾只羽毛鮮亮的鳥正在籠子裏洗羽脆鳴,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那道緊閉的院門。

十幾名守衛分布在院門內外,徐山霁帶着人來送飯時,大門的鎖一開,他撩起袍角走進去便瞧見那名看起來仍未脫幾分稚氣的少年正坐在石亭內,而徐山霁定睛一瞧他正拿在手裏編織的深綠細長的草葉,便忙踩着滿地的雨水跑過去,“賀小兄弟,這蘭草養得多好,你怎麽随手就給摘了?”

“這是蘭草?”

小九手上的動作微頓,一下站起來,有些讪讪的,“對不住了徐公子,我不認得。”

“……算了。”

徐山霁到底也不算是多愛花草的人,何況此人是太子妃的朋友,他瞧着小九手上半成型的東西,“你這是編螞蚱呢?”

“嗯。”

小九放到桌上,也不編了。

“太子妃以前在東陵,也常編這個玩兒嗎?”徐山霁好奇地問了一嘴。

“這還是她教我的。”

小九笑了笑,“以前在外頭做工偷着閑,我們就拔了院子裏的草鬥草玩兒,要麽就編螞蚱。”

徐山霁怎麽說也是永寧侯府的二公子,他自小錦衣玉食,哪裏見過這些玩意,才拿起桌上的草螞蚱來看,卻聽院門那邊又傳來了些響動。

“子意姑娘。”

徐山霁認出她是常跟在戚寸心身邊的兩名侍女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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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意面上含笑,領着幾人走上前來,先是對着徐山霁低首行禮,喚了聲,“徐二公子。”

随即她又朝小九颔首,“賀小公子。”

“子意姑娘,寸心……太子妃與殿下沒來嗎?”小九一見子意,他那雙眼睛便往大開的院門外望了望。

“後日便是姑娘的生辰,東宮正在籌備生辰宴,再有……”子意抿了一下唇,眉頭微皺,“再有,太子殿下身體抱恙,這兩日他們是不能出宮了。”

“身體抱恙?”

小九小心地看了一眼子意,見她神情如常,并沒有半點其它異樣。

“許是昨夜回宮的路上受了寒。”

子意又添一句,但擡首卻見小九站在那兒像是走神了似的,她便輕喚了聲:“賀小公子?”

“啊?”

小九匆忙回過神,心下怪異更甚,一張蒼白的面龐上勉強扯出一點笑來,“請子意姑娘待我向殿下問安。”

子意颔首,随即便揮手命身後的那些人将捧在手裏的東西放去屋裏,她又回過頭來對小九道,“這些都是姑娘讓我送來給小公子的,她請小公子安心在這裏先住着。”

待那幾人從屋內出來,子意便說了告辭,帶着一衆人踏出院門去了。

徐山霁還要趕着去軍營,也沒多待,不一會兒也走了,只剩小九一人坐在石亭內,久久地盯着那擺滿了石桌的珍馐美食,直到熱氣兒漸漸沒了,他也還是坐在那兒,沒動一口。

盒子已經送出去了,可他等的人卻遲遲未至。

半晌,他的目光停在桌上那只編了一半的蘭草螞蚱上。

——

午後的陽光盛大,照得紫央殿外滿枝的雨露被蒸發了個幹淨,昨夜被雨水打落一地的花瓣早已被宮人清掃過,地面只剩斑駁濕潤的痕跡。

半開的窗內,只着雪白單袍的少年面容蒼白,像是才從睡夢中醒來,額頭還有些細微的汗珠,而他纏着細布的手掌內正握着一只蘭草螞蚱。

“殿下……”

柳絮奉上一碗湯藥來,站在一旁喚了一聲。

少年卻恍若未聞,一雙眼瞳郁郁沉沉,自顧自地打量着那只油綠的蘭草螞蚱,片刻,他收攏指節,緊緊地攥住它。

昨夜被那镂空銀香囊鋒利的棱角割破的手掌再度浸出血來,染紅了細布。

“缈缈。”

戚寸心掀了珠簾進來,正見躺在床榻上的謝缈睜着一雙眼,她便忙跑過去,“你什麽時候醒的?”

昨晚謝缈頭疼欲裂,最終陷入昏迷,戚寸心整夜未眠,守在他身邊直到今晨她才在外頭的軟榻上睡了這麽一會兒。

徐允嘉輕拍丹玉的手臂,朝他揚了揚下巴,丹玉反應過來,便跟着徐允嘉退出殿外去了。

柳絮放下藥碗,也領着兩名宮娥出去了。

謝缈靜默地看着坐在他床沿,神情倦怠的戚寸心,忽然朝她伸出手。

戚寸心見他手指舒展,露出手掌間染紅的白色細布,以及那一只沾了幾點猩紅的蘭草螞蚱。

“娘子。”

他泛白的唇微彎,将螞蚱送到她掌中,“你的朋友又送了你一份禮。”

“小九?”

戚寸心聞聲,不由去看自己手中的那只蘭草螞蚱,指腹沾了紅,她有點遲鈍地去看他的手。

那只銀香囊裏裝的不是什麽毒,而是一種沒什麽特別的香料——驟風。

驟風香氣濃郁,猶如疾風驟雨般,剎那便能盈滿整間屋子,此種香料在北魏與南黎都很常見,高門大戶嫌棄它香氣太過,不及名貴香料隐約清雅,價錢更是賤如泥,但因有驅蚊之效,常被尋常人家購買。

“香囊沒什麽異樣,香料也沒什麽特別,但偏偏,這是殿下最聞不得的東西。”

昨天夜裏,在紫央殿門外,徐允嘉便是這樣對她說的。

“太子妃可聽說過一種刑罰名為‘雅罰’?當初殿下還是星危郡王時,跟在殿下身邊一起去北魏的除了我與丹玉,還有我的兄長徐允寧。”

徐允嘉已多年不敢觸碰“徐允寧”這個名字,驟風的味道猶如一劑穿心的毒藥般,令他不得不想起六七年前死在北魏福嘉公主手裏的兄長。

“在一間密閉的屋子裏燃滿驟風,間隔一段時間才會短暫地打開氣孔通風,人在其中便會長時間處于一種瀕死之感,折磨難當。”

“我兄長自幼年便已跟在殿下身邊,他的死,是北魏呼延皇室給殿下的第一個下馬威。”

“殿下……是看着他死的。”

那種膩人的香味,是隔着一道門,一扇窗,将徐允寧折磨致死的利器,也是殿下初入北魏皇宮所遭受的第一份屈辱。

徐允寧年長謝缈六歲,從來忠心耿耿,也該是那時殿下唯一信任的人,卻落的個雅罰致死,屍骨都不知去了哪兒的下場。

饒是徐允嘉常是冷着臉,沒過多情緒表露的一個人,談及自己的兄長,徐允嘉還是紅透了眼眶,他緊緊地握着手中的劍鞘,努力平複了一下心緒,深吸一口氣,才又對戚寸心道:“自那時起,殿下只要聞到這驟風的味道,就會頭疼欲裂。”

“敢問太子妃,你可能猜得到你這朋友送你驟風香囊,是何意?”若非是謝缈陷入昏迷前下了令不準驚動賀久,徐允嘉怕是早已帶人去宮外拿人了。

戚寸心立在檐下的燈籠底下,被夜風吹得臉頰有些刺疼,隔了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還在東陵的時候,我曾跟他提過我想攢錢買一個這樣的銀香囊,在裏頭放上驅蚊的香料給缈缈用。”

她記起那個夏天,記起謝缈脖頸間被蚊子咬得紅紅的蚊子包,也記得她和小九坐在一起聊天。

“不就是一個銀香囊嗎?你攢錢的功夫那樣厲害,還愁買不起?”小九在月下剝着花生喂進嘴裏,看她從布兜裏拿出銅錢碎銀來數了又數。

“成親也要花錢啊。”

戚寸心那時還很苦惱,“錢這東西,要賺不容易,要花就容易得多。”

“他好歹也是教書先生了,讓他自個兒買去,你總給他花銀子做什麽?這夏天眼看也要過去了,你省些錢吧。”小九說着笑了一聲,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要是我找到新的活計,下回你過生辰,我便送你一個!”

他竟沒忘了這回事。

記得在今年她的生辰要送她一個銀香囊,可裏頭的香料,卻偏偏是驟風。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小九故意為之?

戚寸心的腦子裏亂糟糟的,她敏銳地意識到好像有一張大網從彩戲園一事開始便已籠罩在她與謝缈的上方,可其中脈絡若隐若現,令她無從探看。

此時坐在謝缈的床前,她久久地盯着自己掌中的蘭草螞蚱,她的聲音有些幹澀,“你為什麽不讓我去問他?”

他反而是最為鎮定的那一個,不但不讓戚寸心向小九問個究竟,更不允許丹玉與徐允嘉擅自将賀久下獄審問。

“娘子不妨看看裏面的東西。”

謝缈眉眼微揚,卻并不答她,只是垂眼看向一旁的那只盒子。

戚寸心下意識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在那盒中發現折疊的信箋。

小九的字比她原來的字也好不到哪兒去,歪歪扭扭,忽大忽小,拼湊成完整的字句,句句是他近來的所思所想,戚寸心一行行看下來,目光停在最後一句:“寸心,我還是覺得東陵好,我想回去,你也不适合這裏。”

戚寸心一下擡頭,正對上少年那一雙猶如浸過雪一般的凜冽眼眸。

“你去問他,是想聽他說什麽?”

少年一手撐在床沿擁着被子坐起身來,他的語氣仍然是平緩溫和的,修長漂亮的手指輕輕抽出她手中的信紙來,在她的目光注視下,将其撕碎,“聽他和你說,你不該做我的妻子,你不該在我的身邊,你該和他一起回東陵?”

“我從沒這麽想過。”

戚寸心皺起眉,“我不是小九,我不知道他心裏究竟裝着什麽,我不知道驟風到底是巧合還是他的故意,作為朋友,我不敢相信他會害你,更不敢相信他會害我,但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又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想問他,這難道不對嗎?”

少年的眉眼更為陰郁冷冽,“戚寸心……”

但他清冽微啞的嗓音戛然而止,因為原本坐在床沿眼看便要與他争吵起來的小姑娘忽然一下伸手來抱他。

他的眼睫抖了一下,神情一滞,忘了反應。

“缈缈,頭還疼嗎?”

她的聲音好輕,在他耳畔好溫柔。

“人這一輩子很難得會有幾個朋友的,我在東陵六年,也只有小九這麽一個朋友,你不能不讓我去見他,我想知道如果真的是他,他為什麽要害你,我想知道他隐瞞了什麽。”

殿內寂寂,偶有珠簾晃動發出輕微的響聲。

謝缈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她烏黑的發髻。

“他也許會讓你失望。”

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平淡無波。

“那就讓我失望。”

她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頭,“我該面對什麽就讓我去面對好了,我沒有逃避的道理,哪怕是事關小九,也一樣。”

心頭萬般陰戾的情緒仿佛都随着她突如其來的這個擁抱而剎那風平浪靜,可是他盯着她手中的蘭草螞蚱,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當初你不願嫁柳公子,可考慮過他?”

又是這樣的言語試探。

可偏偏戚寸心卻聽出了他的小心翼翼,隐含幾分敏感自卑。

可他為什麽要自卑呢?

明明他那樣好。

也許是又一次想起徐允嘉昨夜的那番話,想起謝缈半夜頭疼欲裂,神情恍惚的模樣,她的眼圈兒有點濕潤。

她不敢想,也不敢再問徐允嘉。

“他是我的朋友,即便你不出現,我和小九也一直是朋友。”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語氣帶了幾分刻意的輕松:“幸好缈缈那時在我身邊,幸好你答應和我成親,不然我也許就真的認命嫁給柳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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