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只因一只蘭草螞蚱,眼看兩人的言語之間便要展露最為鋒利的棱角,卻又被她這一抱給輕輕按下。
放涼的湯藥被柳絮再熱了一遭,戚寸心盯着謝缈喝過藥,兩人又在床畔的案幾上吃了頓清淡的午膳。
謝缈沒什麽胃口,只用了小半碗粥,躺下不一會兒便睡着了,戚寸心在一旁吃飯,又時不時地擡頭看他。
待柳絮等人輕手輕腳地進殿來将桌上的碗筷收走,戚寸心去找了櫃子裏的藥膏來,才在床沿坐下,指腹僅僅才觸碰到他的手掌,還未來得及解開他沾血的布條,他的指節卻驟然屈起,一下攥住她的手。
戚寸心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松開。”
少年睜開眼睛,還有點迷茫,看清她手裏的瓷瓶與竹片,他的手指才後知後覺地松懈了些。
戚寸心一點一點地替他褪下細布,抓着他的手腕,将竹片上的藥膏小心翼翼地塗在他的傷口上。
少年睡眼惺忪,乖乖地由她抓着自己手腕,直到她稍稍低頭,鼓起臉頰輕輕地吹了吹,他的眼睫忍不住眨了一下,修長無暇的手指也随之蜷縮。
“怎麽了?”戚寸心擡頭望向他。
他似乎疲于開口,只是搖了搖頭。
戚寸心将藥瓶和竹片都放到一旁,又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往裏面去一點。”
陽光散漫的春日午後,
窗棂合上,內殿裏便只剩一片晦暗的光線,謝缈看着戚寸心脫了鞋子就鑽進被子裏來,但她忘了摘下發間的步搖,金質流蘇纏着她的一縷發勾在了幔帳上,她疼得“嘶”了一聲。
戚寸心聽到極輕的一聲笑,她一擡頭,就看見身側的少年那會兒還冰冷無波的一雙眼睛此刻卻彎起了些極淺的弧度。
“別動。”
或是尚在病中,他清泠的嗓音添了幾分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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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寸心抿着唇不動了,看他伸出沒受傷的那只手到她身後去,她沒回頭,只能聽見流蘇在他指間碰撞叮鈴的聲音。
他們是這樣近。
她幾乎可以看清他眼瞳剔透的色澤,鼻間滿是他身上甘冽的香。
他單手替她解流蘇與紗幔的勾纏也許有點難,此刻他的神情是很認真的,而她愣愣地望着他冷白的面龐,鼻尖被他的一縷烏發蹭得有點癢,她沒忍住,下意識低頭打了個噴嚏。
這一動,又牽扯着她的頭皮一痛,再擡頭的剎那,她的鼻尖輕輕擦過他的嘴唇。
戚寸心一下呆住,呼吸都下意識地凝滞了。
謝缈也是一頓,他微垂眼簾看向她,好似短暫擦過的輕微癢意仍在,片刻後,他卻又繼續替她去解纏住的那一縷長發。
戚寸心錯開視線,她的那一縷發也終于被他解開,他又将她發髻間的步搖摘下來,她才伸手去接,“給我……”
但下一瞬,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冷香襲近,少年眉眼明淨,蒼白的面容卻微染薄紅,他的吻來得毫無預兆,柔軟微涼的觸感輕貼她的唇,生澀又純情。
當他輕輕松開她,鴉羽一般的眼睫微垂着,如此相近的氣息拂面,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嘴唇。
半晌擡眼,他對上她的眼睛。
她有點傻呆呆的,臉頰都紅透了。
他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手卻攬住她的腰将她抱進懷裏,下颌抵在她的發頂,他閉起眼睛,眼睫卻仍有些細微的顫動,“睡覺。”
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仍是沉靜的,只不過靜谧的內殿裏,他也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是亂的。
戚寸心睜着一雙眼睛,在他懷裏動也不動。
“不睡嗎?”
他的聲音忽然響起。
“……睡。”
她嗫喏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她伸手抱住他的腰。
少年的耳廓早已無聲燙紅,他閉着眼睛,唇角輕彎。
滿室靜谧,床榻上相擁的兩人不知何時先後睡去,這一覺,竟至天色暗淡時分才被窗外忽來的傾盆大雨喚醒。
戚寸心最先睜開眼睛。
滿耳是窗外淋漓的雨聲,而她在一個人的懷裏,或因做了一個混沌不清的夢,她的腦子有些發沉,心緒也不寧靜。
适時,殿外忽有敲門聲響,是柳絮的聲音:“殿下,徐大人來了。”
戚寸心一擡頭,正好看見謝缈睜開眼睛。
“娘子。”
他的嗓音裏還帶着幾分未醒的睡意,“你可以去見賀久了。”
盛大的雨幕之間,天色已經黑得徹底,謝缈一襲雪白的常服,系在纖細腰身的紅色絲縧随風而蕩,他牽着戚寸心的手踏出殿門,便接了柳絮遞來的紙傘,走下階去。
“人抓住了?”
他的嗓音沾了潮濕的水霧,仿佛被浸潤得更為冷沁。
“還沒有,徐世子的人和滌神鄉的顧副鄉使都去追了。”徐允嘉踩着雨水,一邊往前走,一邊答道。
戚寸心起初還是一頭霧水,并不明白他們在打什麽啞謎,可為什麽謝缈昨日不去找小九,偏偏要等到今夜?
雨水滴答打濕她的衣袖,她一瞬擡頭,“你是在等小九背後的人?所以小九他真的……”
她說不下去了,步履一頓,這一瞬,她的雙足似有千斤重。
若非是板上釘釘,若非是小九真的有問題,想來今夜,徐允嘉不會來,而謝缈也不會帶她出宮。
“你去問他。”
傘檐的雨水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滑下去,冷淡霧氣裏,他的眉眼始終沉靜。
徐山霁的這間院子裏燈火通明,院子內外都被東宮侍衛府和徐家守城軍的人圍得水洩不通,那個衣衫單薄,身形清瘦的少年渾身濕透,站在院子裏,如同沒有靈魂的木偶般,動也不動。
在門外,謝缈将紙傘塞入戚寸心手中,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你先等一等。”
随後丹玉便走上前來替謝缈撐傘,跟着他走進去。
戚寸心握緊傘柄,立在牆根底下,耳畔除了雨聲,還有謝缈的腳步聲,隔了會兒,她又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太子殿下。”
那是小九。
“以前在東陵,我還以為殿下最多是什麽落了難的公子哥,卻沒想到您竟然就是當時殺了福嘉公主和五皇子的星危小郡王,那時告示貼了滿城,卻偏偏沒有您的畫像。”
小九靜默地看着謝缈走入院中,在不遠處站定,而他才像是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似的,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你似乎很遺憾,怎麽?若有我的畫像,那時你便要指認我?”謝缈負手而立,傘檐下的一張面容蒼白漂亮。
“如果我早知道你的身份,我會那麽做的。”小九微揚下颌,但冷雨之下,他血痂未褪的面容仍有幾分掩藏不住的懼怕。
“你明知道寸心不适合這裏。”
他說。
“她為什麽不适合?”謝缈語氣平淡地反問他。
“她是我的朋友,是和我一樣普通的人,我相信我會比你了解她的,我更知道她喜歡什麽樣的日子。”
小九的聲線都有些細微的顫抖,卻仍沒忘了要用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去挑動那位南黎太子的妒火。
而謝缈那一雙郁冷的眸子卻是輕飄飄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語氣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你真的在找死。”
“你口口聲聲說你是她的朋友,如今卻是在做些什麽?”他輕笑一聲,明淨的眉眼頓時生動許多,“你利用她,為的是什麽?讓我殺你?”
他此話一出,小九的面色果然變了幾變。
“看來我猜對了。”
謝缈彎了彎眼睛,語氣猶帶幾分輕快,“先是向她求救,又在送她的銀香囊裏放了驟風香,究竟是你,還是你背後的人,怎麽就那麽自信,覺得我見了驟風香就一定會大受刺激從而對你起殺心?”
“一枚銀香囊送出,你不見我的反應,又聽守你的丹玉透露我與寸心争吵,鬧得極不愉快,你便以為是寸心一味信你,攔着我來找你,才會與我争執,于是你就再一次利用她來再添一把火,送她的蘭草螞蚱以及那封信,只怕也并不完全是給她的,而是故意做給我看,為的是激我殺你,用你的死,離間我夫妻二人?”
天邊有雷聲轟隆作響,閃電忽明忽滅,映照小九木然的一張臉。
雨水打在他的眼睫,隔了許久,他才出聲,“你不是來殺我的?”
“你既一心求死,那我便偏不教你如願。”
謝缈的衣袖被風吹得微蕩,他眼底再無一絲笑意。
而小九擡頭,卻望見他身後的大門處,那個姑娘在門外探頭望他,半身都已被雨水淋濕。
對上她的目光,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幹澀得厲害,眼眶憋得有些發紅,他艱難地喚了聲:“寸心……”
戚寸心邁入門檻,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好像時隔這麽久,她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他。
雨水拍打傘檐的聲音清脆,她伸出手将紙傘挪到他的上方,小九有些恍惚,擡起頭,愣愣地去瞧遮在自己頭頂的紙傘,卻聽她的聲音忽然傳來:“小九,為什麽?”
這一刻,他的眼眶裏忍不住砸下淚來,再度看向她時,淚水已經模糊了他的視線,令他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寸心,我爹和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北魏樞密院。”
他的聲音哽咽。
北魏樞密院?
戚寸心怔怔地看着他,幾乎忘了反應。
“我并沒有事事都騙你,”小九吸了吸鼻子,他仿佛再不會笑了,再不像從前那樣了,“我的确在去豐城的路上被官差抓了,我也的确上了綏離的戰場。”
“那兩個南黎的士兵也的确救了我,”他說着,嘴唇有點發抖,“那時我正要從死人堆裏撿一件南黎士兵的衣服換上,卻忽然來了一隊北魏的騎兵,為首的伊赫人抓住了我和那兩名南黎士兵,伊赫人要我殺了他們,否則,他們就要砍斷我的手腳,要把我拖回軍營……”
他哭腔更重,“寸心,我害怕了。”
“我殺了他們。”
他猶如失了魂的人,雙眼在這漆黑雨幕裏更顯空洞,“我殺他們的時候,那些伊赫人在笑,我到現在,我每天晚上滿腦子都是他們被伊赫人砍下頭顱高高懸挂起來的樣子。”
“他們救了我,可是我,可是我……”
小九聲音嘶啞:“可是我如此卑劣,我殺了他們,還成了伊赫人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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