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夜裏添燈,雨聲清脆。

少年雙眸如星,在案前端坐,手握一支毛筆許久,墨色自筆端墜落,在白宣上留下漆黑的一點。

“做一輩子夫妻,歲歲常相見。”

她的聲音柔軟卻堅定,青灰暗淡的天光裏,她側過臉來看他的模樣,是那樣蒼白又可憐。

“殿下?”

丹玉立在一旁,眼睜睜瞧見宣紙上落了一點濃墨,而太子殿下卻毫無反應,便不由小心地喚了一聲。

“嗯?”

少年迷茫擡眼。

“您是怎麽了?可是困倦了?要不然您還是早些休息吧?”丹玉有些擔憂,這兩日殿下幾乎沒怎麽安眠過。

謝缈輕輕搖頭,或聞腳步聲,擡眼便見徐允嘉匆匆進殿來。

“殿下。”

徐允嘉他一身衣衫沾了雨水,滿攜潮濕水氣,走上前來,垂首行禮,氣息還有些急促,“羽真奇咬舌了。”

謝缈一頓,擱下了筆。

“人死了沒有?”丹玉急匆匆地問。

“咬舌死不了,話卻是說不清楚了。”

徐允嘉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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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玉眉頭皺得死緊,“也不知陛下到底是怎麽想的,審問一事不交給殿下,反倒交給二皇子,如今倒好了,羽真奇不死,也是個沒用的玩意了。”

“吾魯圖的人哪有那麽容易撬得開嘴?”

謝缈慢飲一口熱茶,“正如我舅舅的滌神鄉,若是嘴不緊,志不堅的人,也就去不得北魏,做不了歸鄉人了。”

即便羽真奇不咬舌,無論是大理寺的人,還是二皇子,又或是滌神鄉的程寺雲,只怕都很難從他嘴裏知道點什麽。

“既是個沒用的東西,那用他走最後一步死棋也是好的。”少年眉眼微揚,眼底卻是幽冷陰沉的,“如今最着急的,非是你我,而是我二哥。”

吳氏以為向謝敏朝吹吹枕邊風,将審問羽真奇的這件事攬到謝詹澤身上,便能借此搶功,哪知她原是撿了個燙手的山芋。

“怪不得今晨陛下将這件事交給二皇子時殿下您也不着急,”丹玉霎時松了口氣,便露出個笑來,“這麽看來,二皇子這下是被他的母妃坑慘了。”

“還有什麽事?”

謝缈輕瞥徐允嘉。

徐允嘉當即垂首,恭敬道:“禀殿下,大理寺已經查清,羽真奇是跟着西域商隊混進月童城的。”

“羽真奇的五官輪廓與中原人有別,但北魏樞密院出來的人有頗多辦法作掩飾面容,再混在西域商隊裏也就沒有那麽惹人注目。”

“誰的商隊?”謝缈語氣疏淡。

“西域女商——枯夏。”徐允嘉神情凝重,擡眼看向書案後的太子。

此話一出,丹玉瞬間瞪起眼睛,“怎麽會是枯夏?

也不知是為什麽,一股子涼意順着後脊骨爬上來,丹玉突然發覺,他們剝開了一層迷霧,卻好像又走入了另一重迷霧之中。

“她在這件事裏,究竟是知情者,是幫兇,還是……單純地被利用?”

丹玉一時分辨不清。

“商隊可還在城中?”

謝缈倒是沒多少情緒表露,兀自端起茶碗輕抿一口。

“商隊前夜就已經離城了,臣已命人去追,若是回西域,他們必經之處臣也命人快馬加鞭送了信給地方官,讓他們攔下商隊。”徐允嘉說道。

從南黎到西域這路途遙遠難量,只要商隊未出南黎,便還有追上的可能。

“羽真奇蟄伏月童,不可能只是用一個賀久離間我與我娘子,他一定還有別的目的。”

謝缈的神情微冷,“絕不能讓枯夏離開南黎,找到她,帶回來。”

“是。”

丹玉與徐允嘉齊聲應道。

夜愈深,燈芯已被宮娥進殿剪過一遭,徐允嘉與丹玉離開時,外頭的雨勢已經小了許多,只剩一種綿密的沙沙聲。

謝缈掀了珠簾進內殿,燈籠柱中散出的昏黃光色照着床榻上的姑娘纖薄的背影,一團毛茸茸的小黑球趴在她的枕邊,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着她的後背。

他在床沿坐下,寬袖後褪了些,露出一截白皙的腕骨,鈴铛聲極輕,他伸手捏住小黑貓的脖頸,小貓頓時蜷縮起來,用一雙圓圓的眼睛懵懂望他。

它張嘴要喵喵叫,卻被少年的手指捂住嘴巴,它順勢舔了舔他的手指,他皺了一下眉,照例将它扔到一旁的軟榻上。

戚寸心在睡夢中毫無所覺,身側的人躺下來将她抱進懷裏她也不知道,也許是晚間的那一碗湯藥有安神之效,她這一覺睡得很沉,甚至都不曾做夢。

晦暗燈影裏,少年細細凝視她的臉,指腹忽然輕觸了一下她鼻梁上的那顆小小的紅痣。

腕骨的鈴铛不小心輕碰她的鼻尖,大約是溫度有點冰涼,她眼皮微動,皺了皺鼻子,他看着,不知為何,眼睛忽然彎了彎。

他的手探入被子裏一點點分開她在睡夢中不自覺蜷縮的手指,牽緊她的手,又是那樣小心,那樣輕地稍稍往前,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如此相近的距離,窗外沙沙作響的雨聲都不如此刻的心跳潮濕,他眼睫微動,閉起眼睛。

春雨細碎的夜,值夜的宮娥在廊前添燈,她們的動靜極輕,東宮內寂寂無聲,但彼時後宮裏卻并不夠安寧。

謝敏朝今夜宿在九璋殿,陽春宮中的貴妃吳氏等了半夜,才将自己的兒子謝詹澤等來。

宮娥繡屏正命人收拾一地的碎瓷片,謝詹澤走進殿來,他的面色并不算好,卻也禮數十分周全地向吳氏行了禮,溫聲喚:“母妃。”

“詹澤,羽真奇怎麽就能咬了舌頭?你的人怎麽就看不住他?”吳氏滿肚子的話,在一見到他時便按壓不住,“他如今說話都說不清楚,你還要如何審他?”

“母妃真以為兒子能從羽真奇嘴裏問出什麽嗎?”

只聽吳氏提起此人,謝詹澤那一雙眼睛便透出幾分無奈之色,“母妃,兒子不是同您說過了嗎?這些事你不必管。”

“你這是什麽意思?如今是嫌我這個母親礙你手腳了?”吳氏原本就憋着氣,此時一雙清冷的妙目一橫,語氣也十分不好。

“母妃……”謝詹澤皺了皺眉,擡眼看向一旁的繡屏。

繡屏當即明白過了,連忙向吳氏行禮道:“奴婢先告退。”

待繡屏走出去并将殿門合上,謝詹澤才又出聲道:“母妃原想用賀久一事大做文章,令父皇疑心太子妃通敵,可母妃有沒有想過,太子妃是周靖豐的學生,而周靖豐背後有什麽?”

“他有南疆軍啊母妃。”

謝詹澤輕嘆一聲,“父皇即便忌憚周靖豐,也不可能在此時将太子妃怎麽樣,如今太子妃就是周靖豐的臉面,她的行止便是九重天的行止,她聲名壞了固然是好事,可偏偏今晨她在九璋殿中那一番聲淚俱下,為國為民的辯駁坦蕩漂亮,她那一暈倒,反成了窦侍郎等人的罪過。”

他莫名笑了一聲,眸色卻深了幾分,“母妃,您錯算了父皇的好戰之心,太子妃卻算準了。”

“周靖豐可真沒白教她……”吳氏今晨得了窦海芳等人在皎龍門受刑的消息時,便已經氣得不輕。

原是想給那個小丫頭一些苦頭吃,卻不曾想反倒令吳氏自己栽了個跟頭。

“母妃以為攬下審問羽真奇的差事是在幫我,可母妃想過沒有?北魏樞密院是什麽地方?南有滌神鄉,北有樞密院,人少了舌頭,還有手可以寫字,可樞密院來的密探,即便用盡手段,也休想從他那兒知道什麽有用的東西。”

謝詹澤仍然是一副溫雅守禮的模樣,即便他這般騎虎難下的局面實則是面前的母親一手促成,他面上也不見多少怒色。

“竟……真是本宮想錯了?”到了此時,吳氏才終于恍然,一時間,她看向謝詹澤的目光有幾分凝滞,或是忽然想通了什麽,她忽然道:“彩戲園的事,你是不是還有參與?你面上賣了彩戲園,實際那園子仍是你的,對嗎?”

“因為太子查出柯嗣是羽真奇的人,所以你才不敢插手這件事?”

面對吳氏的質問,謝詹澤卻不說是與不是,檐外雨聲沙沙,他擡眼對上吳氏的眼睛,“此前是兒子想錯了,兒子日後要做些什麽,不會再瞞着母妃,但請母妃也不要再自顧自地為兒子決定任何事。”

“若按常理,太子昨夜抓住羽真奇的消息本不該如此之快地傳至母妃耳中,他利用母妃您将我推至此般境地,足見太子智計之深。”

謝詹澤端了桌上已經冷掉的茶喝了一口,“母妃,這一局是我輸了。”

連着下了兩日的雨終于在翌日天光既破時停了,清晨撥雲的日光仿佛比前些日子還要燦爛些,落入天敬殿窗棂間散碎的光影也更明亮。

早朝時,謝敏朝下旨命永寧侯徐天吉為昭武大将軍領兵去壁上,将丢失的綏離奪回來,到退朝時,也沒幾個主和的言官出聲。

謝敏朝先離了天敬殿,随後便是官員們陸陸續續地走出殿門,三兩成群的說着話往階梯下走。

“寸心的病,可好些了?”裴寄清一邊往白玉長階下走,一邊問身側的少年。

“嗯。”

少年輕應一聲。

“聽說那賀久跟寸心是朋友,寸心昨兒過了生辰也不過是個才十七歲的小姑娘,先是她祖父和父親,後來是她母親,再到她姑母和這個賀久,她年紀輕輕,卻已經見慣死別。”

裴寄清嘆了口氣,或是想起昨日在九璋殿中的情形,他眉頭松了松,不由又道:“但你瞧她昨日,明明生着病,卻還強撐着去了九璋殿,我年紀大了,早就不同朝裏那些慣愛耍嘴皮子的言官吵了,她昨日一番話說得解氣,暈得也合乎時宜。”

風吹得他花白的胡須微蕩,他側過臉去瞧身邊的少年,“繁青,她這個姑娘聰明又堅韌,如你一般,尋常的苦難并不能折斷她的骨頭,所以你也不用太擔心。”

他伸手輕拍少年的手臂,頗為感嘆:

“在這世上,你們最是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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