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午後日頭正盛,強烈的光線傾落于庭內琉璃瓦檐上折射出片片金鱗般的光澤,蓮塘內荷花簇蔟,偶有破水的紅鯉擺尾一掃,帶出簌簌水珠沾落花瓣荷葉之上,猶如一顆顆透明的冰珠。

臨窗坐在桌案前的戚寸心驀地擱下筆,回頭去望站在她身後的少年,“劉松還給你看她的小像了?”

“嗯。”

他心不在焉地應一聲,才飲一口茶,瞧見她盯着他,抿起嘴唇不說話,他将茶碗放到一旁,忽然微彎眼睛。

“你笑什麽?”她氣不打一處來。

少年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靜默地去看灑金白宣上她越發像他的字跡,纖長的睫羽半遮漆黑的眼瞳,他的嗓音輕緩沉靜:“若非是流落東陵被娘子買下,我原本并不打算娶妻。”

“你知道我回來是為了什麽。”

他的語氣多添幾分意味。

什麽情愛,什麽姻緣。

他沒興趣添一個枕邊人,再如自己的母親裴柔康與父親謝敏朝那般相看兩厭,無趣又難堪。

“那你在東陵時,為什麽答應和我成親?”戚寸心仰面望着他。

少年聞言,那一雙眼睛再度看向她,他唇畔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看起來溫柔又幹淨,“救命之恩,不得不報。”

随着他這樣一句話落入她的耳畔的,是她腦海裏浮現的“以身相許”四字,她的臉有點紅,卻揚着下巴問,“你很勉強嗎?”

“不勉強。”

他搖頭,眼底仍壓着清淡的笑意,“父皇其人,其他事或許難由我定,但娶妻是家事,他總說于我有愧,我姑且借來他這幾分不值錢的愧意做做文章,他若還要他為人父的臉面,便不會再找說辭強求于我。”

戚寸心聽了,一瞬恍然,“原來是這樣。”

“但是娘子,只怕我們再過兩日便要啓程去永淮了。”他忽然說。

“去永淮?做什麽?”

戚寸心面露驚詫。

“當年大黎南遷,昌宗原要定都永淮,将大黎的九龍國柱送至永淮,但因永淮時年多雨,朝中臣子多有反對,所以才又選了月童。”謝缈平淡陳述道,“昌宗篤信玄風,還都永淮之心至死未消,所以九龍國柱也就一直留在永淮,沒有運回月童。”

九龍國柱是謝氏皇族開國時所鑄的撐天石柱,對大黎皇朝有着非凡意義,它象征着南黎的國本。

“所以他是想讓你去永淮,把九龍國柱帶回來?”戚寸心一下明白過來。

“嗯。”

謝缈颔首。

“先是封二皇子做晉王,讓他到金源去,現在又要你去接九龍國柱,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戚寸心皺起眉,怎麽也想不明白謝敏朝這麽做的緣由。

“總不可能真像外頭傳的那樣,他是在為你打算,所以才打發二皇子到金源去。”

自二皇子封王之後,無論是朝堂上還是市井裏都滿是這樣的傳言,許多人都以為,延光帝謝敏朝此舉,是為太子掃清障礙。

“從月童到永淮是千裏路遙,娘子以為,你我此去到底還能不能活着回來?”謝缈扯唇,神情淡漠。

“難道真要你死了,他才稱心嗎?”戚寸心沉默片刻,嗓音多添幾絲幹澀。

虎毒不食子的道理似乎在皇家并不适用,她越發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宮廷深巷之寒,冷得徹骨,教人無望。

“可你覺得我會讓他稱心嗎?”謝缈卻問她。

他伸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鬓發,“若他真與我念起情分來,便做不得這南黎的帝王了,他從未後悔将我送去北魏,而我也并不需要他施舍我什麽可憐的情分。”

不同于晉王謝詹澤往金源的路上的風平浪靜,這一刻戚寸心知道,她要和眼前的少年終要踏上一條不平之路。

帝王旨意,無可轉圜。

謝缈可以拒娶吏部尚書譚青松之女,卻無法拒絕他作為謝氏子孫,南黎太子去迎回南黎國寶——九龍國柱。

若謝缈能迎回九龍國柱,他便是天命所授的南黎儲君,便是謝敏朝也不能輕易廢位,可謝詹澤不會死心,吳貴妃及其黨羽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有太多人期盼着他死在路上。

戚寸心忽然轉過頭,去看窗棂外被高檐裹在四方宮苑裏的天幕,“缈缈,我們偏要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能讓那些陰溝裏的臭老鼠得逞。”

她有點氣鼓鼓的。

就好像方才她聽聞劉松送了譚氏女的小像來時的那副模樣似的,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貓。

謝缈垂眼看她,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臉頰。

“娘子。”

他忽然喚她。

戚寸心側過臉來,卻被他握住手,當他捏着她的手指,用她的指腹輕輕摩挲過紙上的字痕,她聽見他的聲音:“你的字要像我。”

他就在她的身後,好像已經将她抱在懷裏一樣,這樣近的距離,她鼻間滿嗅皆是冷沁淡香,他身上的香味,他的嗓音,都勾着她心如擂鼓。

“眼睛常要看着我,我希望你能離我很近,我們可以一直這樣近。”

他俯身,下颌抵在她的肩頭,如此依賴,又如此黏人。

他的字句展露出令人難以忽視的占有欲,戚寸親臉頰熱熱的,從他掌中抽回手,紙張的觸感與他手掌的溫度仿佛仍有殘留。

——

謝敏朝才同謝缈說了要他去永淮迎回九龍國柱的事,第二日便在早朝上宣了旨,一時激起朝中千層波浪。

以太傅裴寄清為首的多名朝臣極力反對,但聖旨已下,帝心莫改,此事已經是板上釘釘。

“舅舅一向從容不迫,怎麽今日卻愁雲慘淡?”

謝缈自天敬殿出來,與裴寄清一同往長階下走。

“你父皇這是将你往風口浪尖上推,晉王才受了氣,吳貴妃也正尋着機會,如今倒是好,他們母子瞌睡來了,自有你父皇上趕着送枕頭。”

裴寄清面色凝重,“你去永淮這一路上,怕是難得很。”

“寸心若不與你同去,在宮中怕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可若是與你同去,你們兩人的處境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這不正是我父皇想要的?”謝缈眼底平添幾分譏诮,他的步履卻仍舊輕盈,“北魏的吾魯圖用一個賀久尚且沒能讓我與娘子離心,他倒也索性将我們夫妻二人綁在去永淮的這一條船上。”

他看向裴寄清,“要麽一起生,要麽一起死。”

“繁青。”

裴寄清看着眼前的這個紫衣少年,他心中百味雜陳,拄着拐一時無言,隔了片刻才又道:“若當初裴家不與你父皇結這門親,也許便沒你,也許……”

也許他也不用來這世上走這一遭,被厭棄,被算計,永遠身在這看似無休無止的血腥硝煙裏。

謝缈輕笑一聲,眉眼微揚,“舅舅,您這是何必。”

謝敏朝的旨意一下,東宮內的宮人便開始忙着收拾太子與太子妃的行裝,戚寸心去九重樓見了周靖豐一面,回來便忙着收拾自己的東西。

入夜時分,戚寸心才從浴房回來,便聽柳絮問:“太子妃,您的書可要帶上?”

她只略微想了想,便道:“我自己挑揀幾本帶上,其它的就不帶了,路上應該能買些新的。”

“是。”

柳絮垂首應聲。

戚寸心擦幹了頭發,便自己收拾起了一些從九重樓裏帶出來的書籍,或又想起她生辰時謝缈送她的那些打發時間的話本與志怪小說,她便掀了簾子跑進內殿裏翻找。

謝缈沐浴過後回來時,便正見她坐在床上給小黑貓戴新的忍冬花項圈,內殿裏燈火明亮,但那只小貓黑乎乎的,要是沒有項圈,它随便躍入一陰影處,倒也真的不好找了。

“缈缈,我們要帶着芝麻去嗎?”

她看見他,便問。

“你若想帶,就帶上吧。”謝缈沒什麽所謂。

戚寸心有點遲疑,和小貓大眼瞪小眼片刻,摸了摸它的腦袋,“還是帶上吧。”

“那些都是我從你送我的書裏挑揀的,我想帶幾本路上看。”或見謝缈在盯着一旁桌案上的書看,她便又開口道。

謝缈一眼瞧見最上面那本書色彩明麗,花團錦簇的封皮,燈籠柱裏的火光照在其上,清晰映出“春庭”二字。

“這封皮還挺漂亮的,要不我們看一會兒吧?”戚寸心擁着被子爬過來從他眼前拿起那本書。

少年沒什麽異議,也被那濃墨重彩的封皮勾起了點微末興趣,他在床上躺下來,身側的姑娘便立即将書塞到他手裏。

兩人靠在同一個枕頭上,待少年白皙修長的手指翻開一頁,顏色鮮亮的彩墨鋪開,勾勒出極富美感的男女輪廓。

可是……

戚寸心瞪大眼睛。

沒,沒穿衣服?!

她猛地擡頭,去看身邊的謝缈,他好像也有點愣了,但目光仍停留在書頁上,戚寸心一下将他手裏的書抽出來扔到床榻裏側。

随即兩人目光相接,朦胧暖色的燈影裏,兩張面龐都染上了些許意味不清的薄紅。

“是丹玉買的。”

他忽然說。

“……哦。”她幹巴巴地應一聲。

氣氛有點微妙的尴尬,兩人幾乎同時背過身去。

內殿裏靜悄悄的,兩個人互相背對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戚寸心睜着眼睛,目光又落在被她随手扔到裏側的書上。

雖然以前在晴光樓洗過衣裳,但她幾乎都是天剛蒙蒙亮時去的,也總是走的巷子裏的後門,只在後院裏洗衣,也沒到前院去過。

她自然沒見過這些。

可能到底還是有點好奇,戚寸心猶豫了好一會兒,伸出一根手指将那本書勾過來,撚着書頁翻開了點……

“娘子,睡着了嗎?”

背對着她的少年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正在望她的後背。

戚寸心一下将書推遠,閉起眼睛,“嗯嗯,我睡了。”

但隔了會兒,她又睜開眼睛,略有些遲疑地回過頭,卻正好撞見少年那一雙清澈的眼睛。

也許是窗外的蟬與蛐蛐交織的聲音太聒噪,又或是此刻他們望向彼此的目光總帶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的手忽然朝她伸來,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鬓發。

毫無預兆的一個吻,

卻說不清到底是誰先主動的。

氣息在唇齒間糾纏輾轉,鼻尖輕蹭着,心跳如沸水般灼燒翻騰。

末了,

他如此相近地看着她,淩亂的呼吸猶如熾熱的風一般輕拂她的面頰,他的眼睛猶如裹着水霧一般朦胧,唇色如殷。

他輕擡下颌,親了一下她的眼睛。

好像羽毛一樣輕。

她的大腦是空白的,也許早已被翻沸的心跳攪得不能思考了,只是學着他,也親了一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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