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儲君西行,不但有東宮侍衛府的一千侍衛随行,更有崇光軍兩千人馬一路護送。
天才蒙蒙亮,清晨薄霧未消時,早起的百姓跪在街道兩旁,或在城門內外,恭謹地望着太子的車駕與随行的人馬浩浩湯湯出了月童城。
戚寸心靠在軟枕上迷迷糊糊睡着,卻聽夢裏夢外車聲辘辘,半睡半醒,窸窣的聲音入耳,時有細微的風拂面,她半睜起眼睛,卻見坐在另一邊軟榻上的少年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解腰間鞶帶的金扣,一身绛紫錦衣頓時松散許多,他的手指勾開衣帶的剎那,她一下坐了起來。
少年擡首,一時四目相接。
她還有幾分睡意未消的懵懂,在風吹開車簾的一剎,少年寬袖微蕩,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換衣服。”
戚寸心後知後覺,目光落在案上疊放整齊的一套緋紅衣裙。
少年換上一身鴉青衣袍,偶爾掠入車內的日光照在他的衣擺,猶如鱗片般的暗紋層疊瑩潤,漂亮至極。
單只瞧他慢條斯理整理衣袖的模樣,戚寸心就有點出神。
“不換嗎?”
他或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驀地擡眼。
“……換。”
戚寸心應了一聲,見少年已經背過身去,她才将那一身鳳紋裙衫換了下來。
車上沒有銅鏡,她自己觸摸着頭上的鲛珠步搖想摘下來,卻牽扯到頭發痛得她皺了下眉,少年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案上的首飾,回頭瞥見她這樣一副模樣,便坐到她身旁去。
他按下她的手,戚寸心擡眼的剎那,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她的發髻間,纖長的眼睫好似不經意地眨動一下,他的眼瞳剔透又明淨。
鲛珠步搖被他取下,他是那樣認真地盯着案上的首飾看了一會兒,從其中挑揀出一支珍珠金蝶簪來,又問她,“這個好不好?”
“嗯。”
戚寸心點了點頭,由着他替自己簪入發髻。
“我們不跟車駕一起走嗎?”她低頭打量自己的衣裙,問他。
少年輕輕搖頭,“我們自己走。”
很顯然,他并不在乎這一路上究竟會遇上多少陰謀算計,只從一旁的匣子裏取出一本冊子來展開,丹青着墨,鋪陳一片大好河山,他的手指停在一處,“京山郡的面食味美甘酥色瑩雪,一由入口心神融。”
戚寸心随着他的指腹看去,“京山郡”三字之下便是數行小字,所言簡短,概括了京山郡的美食與名勝。
一片山海着色綿延,再到另一處“泷州”,他的嗓音溫柔而清澈:“泷州凫臇壓鵝黃,醉鲟骨酥如白玉。”
很神奇的是,随着他平淡的字句,随着他所指的每一處,仿佛從月童到永淮的這一路上便隐去諸多血雨腥風,好像她和他的這一路,只是他們游山玩水的一程。
她心頭消去了許多不安與忐忑,和他坐在一處看着這樣一本冊子,竟也能從不平靜的歧路裏自得幾分樂趣。
苦中作樂,大抵如此。
“不看了。”
她的手忽然蓋在冊子上。
少年不解,側過臉看她。
“這冊子把美食也畫得那麽細致,再看就餓了。”戚寸心合上它,從八寶盒裏拿出兩塊糕點,遞給他一塊。
待徐允嘉命人将另外準備的馬車趕來時,戚寸心下車才發現随行的,竟還有徐家兩兄弟。
“臣崇光軍統領徐山岚參見太子殿下,太子妃。”
徐山岚看起來比之前要穩重許多,此時身着常服,頗為恭謹地朝二人行禮。
“徐世子,羅大人的女兒還好嗎?”
戚寸心沒忘記羅希光那個年僅六歲的女兒被徐山岚收養的事。
“她很好,臣走時,已托付家母照看。”
徐山岚答道。
柳絮與随行的宮娥太監仍跟随車駕西行,侍衛府與崇光軍的人都抽調了部分人暗中跟在他們後頭。
雖是與車駕兵分兩路,但西行的路線卻是一致的,這麽做,是給心懷不軌之人的障眼法,也方便謝缈喬裝入京山郡尋枯夏。
羽真奇仍在天牢中未被斬首,他費盡心思來到南黎不該只是為了離間謝缈與戚寸心,其後隐藏的更大真相,也許就在枯夏身上。
“殿下您別答應我哥送我走,我很有用的!”徐山霁被徐山岚踹了一腳屁股,疼得他龇牙咧嘴也死抓着樹樁不肯走,“殿下您身邊沒有丹玉侍衛,吃喝玩樂就我最在行了!我們去京山郡要先路過新絡,新絡的雞肉做得最好,沒有一只雞可以活着走出新絡,哪裏的雞最好吃我都知道!”
“……”戚寸心眼見着徐山岚咬牙切齒,又踹了徐山霁屁股一腳。
“徐世子。”
到底還是徐允嘉看不過眼,走上前去阻止這場鬧劇,“二公子待在月童也未必安全,畢竟永寧侯與你們兄弟二人已入東宮門下,倒不如由着他一路随行,在你眼皮底下,也放心些。”
徐山岚聞言果然遲疑了一瞬,随後他回頭去看抱着樹的庶弟,最終還是妥協了,“這是在殿下與太子妃的眼皮底下,你最好安分些,別惹禍。”
他沒忘了上回在彩戲園底下的事。
“哥你放心,我肯定不惹禍!”徐山霁松了口氣,點頭如搗蒜。
可能徐山岚踹他那兩腳還是有點重了,徐山霁坐上馬車時屁股一下彈起來,他一轉頭,瞧見戚寸心身邊的侍女子意與子茹都在笑,他一下讪讪的,有點窘迫。
戚寸心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自在過,車上坐滿了人,大家在一塊兒,她看着也覺得有些輕松,将八寶盒打開來讓他們拿糕點吃,子意坐着不動,卻是子茹與徐山霁兩人同時伸手,兩人對視一眼,拿了糕點又很快移開。
車行大半日,太子車駕與随行的侍衛禁軍自有驿站可作暫時休憩之地,但他們這一行人卻只停在蒼翠的山林。
月輝如銀箔鋪散流淌在闌珊枝影裏,蟲鳴躲藏在繁茂的草木之中,戚寸心看着面前燃燒的火堆,有點失神。
“在想什麽?”
身側有人問。
她後知後覺,擡首望他。
“我之前去缇陽的路上,和路上遇到的難民在一起,也在這樣青黑的山林裏,面前也有這樣一堆火。”
她說。
“南邊的漢人百姓,過得是比北邊的好上許多。”
至少在南黎,不會有異族對漢人的歧視。
夏夜的風并不凜冽,眼前的火堆并非用來取暖,只是徐山霁和幾名侍衛撿了幹柴來烤兔肉的。
他有一個小箱子,裏頭全是用來烤肉的香辛料,樣樣齊全,烤出來的兔肉麻辣味美,油脂焦香。
子茹吃得最為開心,甚至在徐山霁說想看看她的銀蛇彎鈎她也大大方方地拿下來給他看了。
戚寸心啃着兔肉,跟謝缈坐在另一邊靠水的大石上看月亮,“我們去新絡,正好可以探望湘湘。”
“嗯。”他輕聲應,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如此冷淡銀白的月輝朗照之下,金冠玉帶的少年的側臉更透着一種疏離的冷感,他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兀自盯着與月華交織的粼粼波光片刻,或見她走到岸邊蹲下身掬水洗手,他的目光便又停在她的身上。
戚寸心抽出衣袖裏的帕子擦幹手,回頭望見大石上坐着的少年正在看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小黑貓已經趴在他的肩上,要不是它睜着眼,整只貓就要與黑夜融為一體。
“殿下,驿站那邊已經有動靜了。”
徐允嘉接了侍衛的消息,便過來禀報。
“誰的人?”
謝缈終于有了些反應。
“齒縫裏都藏着藥,沒活口。”徐允嘉說道。
戚寸心走過去,“這麽快就來了?這才剛出月童城多久?”
“他們可不會嫌時間早晚。”
謝缈倒是沒什麽所謂,朝徐允嘉輕擡下颌,待他離開,他才朝戚寸心伸手,拉着她重新坐到大石上來,“朝廷裏的人不會動,他們只會找江湖裏的魚蝦來攪弄風雲。”
“不怕,我走前先生給了我一本冊子,上面詳細說了在石鸾山莊外的那些哥哥姐姐的名姓和住處,他讓我要是遇上難事,找他們幫忙。”
戚寸心伸手輕拍他的手臂,“宴雪哥也還在新絡沒走。”
“娘子在江湖裏,遠比我人脈廣。”
謝缈微彎眼睛,指腹輕觸她鼻梁的小痣。
怕謝缈被蚊子咬,沒一會兒戚寸心就拉着他回馬車裏去了,子意他們就在地上鋪了被褥,湊合一夜,徐允嘉在周遭灑了驅蟲的藥粉,倒也不必擔心蚊蟲近身。
桌案上的香爐裏燃着驅蚊的香,但如此狹小的空間裏,驟然迎面襲來的香味有些濃烈,戚寸心擡眼,便見謝缈皺了一下眉。
“子意。”
戚寸心抱起香爐,喚來子意,将其交給她,“已經撒過藥粉了,就不用這個了。”
子意仿佛是此時才忽然想起來之前驟風香的事,她臉色一變,忙垂首道,“對不起姑娘,是奴婢疏忽了……”
戚寸心搖搖頭,說了聲“沒事”,才放下簾子。
但她才轉過身去,就被少年一下捧住臉,暖黃的燈影之下,她疑惑地望他,“怎麽了?”
少年抿着唇好像有點開心,他也不說話,只是親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後就松開她,掀開薄被躺下去。
戚寸心紅了臉,瞧見他手背上的一個小小的,紅紅的蚊子包,便又在馬車座下的匣子裏翻找藥膏,可瞧見藥瓶底下存放的書籍,她看清最上面那一本封皮濃墨重彩的顏色,她一下回過頭,“這東西……怎麽在這兒?”
昨晚的畫面一幀幀襲來,她不自覺想起那個呼吸相近的吻,臉頰紅得發燙。
“你收拾的。”
少年坐起身來,輕瞥一眼,淡然答道。
“……?”
戚寸心皺着眉頭努力回想了一會兒,“我不記得我把它收拾上了啊。”
“大約是你今晨忙亂之下,一塊收拾的。”
他的語氣十分平靜。
“……是嗎?”
戚寸心看着他那雙眼睛,一時間還真有點不大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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