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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的清晨已初見幾分涼意,倚靠在車內的少年輕咳幾聲,仍有幾分稚氣的面龐是蒼白的,他身披一件黛藍披風,将随身攜帶的藥丸吃進嘴裏。
那藥丸才從瓶中取出便散發出極為苦澀的味道,但他卻是眼也不眨地吃下去,連一口水也懶得喝。
“他們已經出京山郡境了,這一路來我們的人也未能傷及南黎太子夫婦分毫。”
車簾被吹開來,天光順窗漏入馬車內,照見他的臉,“原以為謝繁青定會與崇光軍統領彙合,那時于你我是難辦些,但架不住想殺太子夫婦的人如過江之鲫,一旦太子夫婦遇險,在月童的太傅裴寄清一死,兄長與我便能向義父交差。”
“他這是要回月童,趕着去救裴寄清。”坐在另一邊的青年眼底浮出冷笑,“這謝繁青倒真是不簡單,如此一來,我們便沒這借刀殺人的辦法,只能靠自己了。”
“兄長,時間不多了。”
碎玉提醒他。
“放心,當初金蟬槍江西乾死在南黎太子妃去宗廟的路上,他的叔父江雙年早已視太子妃戚寸心為眼中釘,江雙年的槍法可不一般,他不就在離京山郡不遠的業城麽?我已經讓人去業城了。”
青年耳畔的刺青顯得有些詭秘,他那一雙眼睛更有幾分陰鸷,“再者,北魏也不是沒有能人,義父不是派了蘭濤過來?當年先皇呼延平度被周靖豐刺殺而亡後,義父便三請蘭濤入宮保護當今聖上,如今的金鱗衛都是經他調教出的,他此次前來,想來是義父說服了陛下。”
“碎玉,看來陛下也想趁此機會将謝繁青和戚寸心置于死地。”
先是福嘉公主與五皇子死于謝繁青之手,再是謝繁青逃出北魏回到南黎做了太子,這于北魏皇室而言,本就是莫大的羞辱。
丘林铎是五皇子的門客,而蘭濤卻是北魏天子近前第一人,他是伊赫人中頗具傳奇色彩的一位武學奇才,只是此人脾氣古怪,多年醉心中原武學至高之處,卻并不常與人比試,多年不顯山不漏水。
他的聲名不顯,皆因他向來只鑽研武學,卻并不摻和南北兩邊江湖之中的争鬥殺伐。
此番蘭濤受皇命潛入南黎,足見北魏皇室對謝繁青夫婦之重視。
“義父與陛下果然還是忌憚九重樓。”
青年說道。
碎玉禁不住咳嗽幾聲,随後才慢吞吞地道,“九重樓沒有那麽高不可攀,只是那天山明月周靖豐的聲名太盛,他振臂一呼,便多的是所謂的南黎義士應聲前來,再者,他身後還有十萬南疆軍,南疆人詭秘心狠,稀奇古怪的手段更是令人膽寒,他們若從山裏出來,于北魏無益,此前周靖豐已立誓不再為謝氏做任何事,但他收的這個學生戚寸心偏偏是太子的元妃,周靖豐不會做,不能做的事,她未必不會,所以她必須死。”
青年聞言,不由觸摸了一下放在一旁的長劍,他随即喚了外頭的人停車,又對碎玉道:“蘭濤此時大概已經跟上去了,我也該去了,你不要跟得太緊,我會留人護着你。”
——
天色初見暗淡,已有夜幕降臨之勢。
“我們為什麽不過業城?如今我們這又是走的哪條道?”徐山霁騎着馬,跟在馬車旁邊,詢問徐允嘉。
“走南邊,撷雲崖。”
“撷雲崖?”徐山霁接過徐允嘉從衣襟裏摸出來的地圖,定定神在上面找到那處時,他一下擡頭,“允嘉兄,你沒搞錯吧?撷雲崖可不敢亂去,那下邊就是南疆人的地盤,但凡是做生意的,哪怕是吃皇糧的,誰也不敢輕易走那條道啊,你就不怕南疆人給你下蠱啊?”
“蠱蟲而已,我也略懂。”徐允嘉說着,手指輕點自己腰間的皮革鞶帶間所系着的一只小巧的木瓶。
“……?”徐山霁盯着他那物件看了一眼,也不知為何,後脖頸兒有些發涼,“你這瓶子裏不會裝着蟲子吧?”
“哪兒來的?”他又忙問。
“滌神鄉的鄉使程寺雲程大人是南疆人,當初在東陵,他曾贈與我一些,并教了我一些培育的辦法。”這本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徐允嘉也不避諱。
“好端端的,你學這個做什麽?玩蠱蟲,你不怕啊?”徐山霁不是沒聽過南疆人那些蠱蟲食人的傳說,這會兒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殿下喜歡,程鄉使便對我傾囊相授了。”
徐允嘉輕描淡寫。
徐山霁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馬車,他頓覺後脊骨更涼了,扯了扯嘴角,“……殿下的喜好,還真是……”
或見徐允嘉的目光有些不善,他一下改口,再不敢妄議儲君,“沒事,沒事了。”
“走撷雲崖是為繞開業城,我們只走撷雲崖上的路,自然也不會與南疆人打照面。”徐允嘉再度目視前方。
金蟬槍江西乾的父母雖亡,但他在業城還有個叔父江雙年,江西乾刺殺太子妃不成,反倒葬身月童的消息早前鬧得沸沸揚揚,此事累及江雙年,令其成了如今朝廷仍在通緝的逃犯。
而江雙年早年在業城開宗立派,招攬門徒發揚江家槍,早已積攢了一批人脈與忠徒,在業城更是嚣張霸道,但自江雙年失蹤後,他的無極門也被朝廷攪得四分五裂,那些江家門徒說不定還在業城藏着,便是那江雙年也是極有可能回到業城。
江雙年未必真疼他的侄兒江西乾,但他無極門敗落,他也成了喪家之犬,他對太子,對太子妃不可謂不恨。
此前他們來時路過業城,是做好了僞裝并且北魏樞密院的人還沒發現他們的行蹤,但此時樞密院的人緊追不舍,難保他們不會将這消息透給江雙年的那些門徒,趁此機會來一個兩面夾擊。
江雙年多年紮根業城,無極門雖敗落了,但他積攢的底氣尚存,若他有心阻攔,只怕會多出許多麻煩。
馬車內戚寸心靠着車壁淺眠,她好像做了夢,可是夢裏的一切都是朦胧不清的,她什麽也記不得。
耳畔添了水聲,清泠作響,好像離她很近很近。
“喵嗚”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戚寸心只覺得衣袖忽然被拽了一下,她一下子睜開眼,卻正見身畔的少年微微俯身,正拎着那只黑貓的後脖頸兒,而它毛茸茸的爪子裏透明尖銳的指甲正勾在她的衣袖上,已經勾出了幾根線頭來。
原來它就是始作俑者。
少年還沒擡眼,沒發現她已經醒了,仍在認真地将小黑貓的指甲從她衣袖邊緣的繡線裏一一弄出來。
小黑貓睜着圓圓的眼睛,試探着用另一只不伸指甲的爪子去觸碰他的手腕,它的尾巴搖來晃去,好巧不巧地打在他的側臉。
他一頓,擡眼對上它圓圓的眼睛。
戚寸心憋不住笑了一聲,便見少年擡首朝她看過來。
她坐直身體,此時子意與子茹都不在馬車內,她見小黑貓還是被他拎着後脖頸兒,傻乎乎的動也不動,便伸手去将它抱過來摸了摸。
适時少年将一碗茶遞過來,“喝了醒神。”
戚寸心接過來喝了一口,許是茶葉比之前放得多了一點,茶濃而稍苦,卻能令人打起精神。
她才要說些什麽,馬車卻忽然停下,她身形不穩,若非是謝缈及時扶住她的手臂,她便要控制不住地摔倒。
“殿下,情況不對。”
徐允嘉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我們已經避開業城了,如果不是江雙年,那就還是北魏的那些人。”在簾子被風吹開的時候,戚寸心順勢往外瞧了一眼,她不由皺起眉,“他們怎麽跟狗皮膏藥似的,一旦沾上就撕不下來了?”
狗皮膏藥。
也算恰當的比喻。
謝缈擡眼打量她,“怕嗎?”
“一路上都見過多少這樣的場面了,我還怕什麽……”戚寸心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卻忽然有重物落于馬車篷頂,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謝缈攬住腰身,在馬車四分五裂,篷頂陷落之際,及時一躍而起,飛身至道路一旁的粗壯的樹幹之上。
戚寸心緊緊地抱着貓,仰頭望向少年那張冷白的面龐。
月影既出,銀輝散漫,他居高臨下,瞧着底下那些忽然出現的黑衣人,劍影刀光冷冽如霜,他似乎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同來。
戚寸心忙将小黑貓放進随身挎着的繡花布兜裏,它也乖乖的,趴在裏面只露出來一個貓腦袋,她往下一望,盯住其中那名戴着幕笠的男子,“這一路還沒見過他現身。”
她看出那男子似乎便是這些人的首領。
“看來他今夜是覺得很有把握?”戚寸心本能地覺察到一些不對勁,她不由看向謝缈。
“謝繁青。”
忽有一道蒼老的嗓音傳來,猶如洪鐘般,刻意裹挾着渾厚的內力清晰地響徹在這林間野徑。
戚寸心循聲望去,便見一位老者從對面晦暗的陰影裏走出來,他生得一張輪廓深邃的臉,皮膚皺皺巴巴的,滿蓄臉頰和下颌的絡腮胡已見斑白,倒教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
“你在北魏皇宮六年,老朽竟絲毫沒發現你原是會武的,”老者一雙精神矍铄的眼睛緊盯着他,“若我早知,那時便該領教一番你的功夫。”
他語氣森然,“連在虎牢裏做人奴都未能踩斷你的脊骨,殿下真是能忍,會演,還會算。”
虎牢是北魏人皆知的皇宮內院的私牢,多是關押宮中漢人奴婢的地方,他們不能如伊赫人奴婢一般有正經的住所,只能夜囚虎牢,白日放出。
戚寸心當然也是聽過的。
可謝缈作為南黎質子,竟也住在虎牢?
她下意識地擡頭望向他,卻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忽然伸出雙手捂住耳朵。
謝缈側過臉來,一時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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