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敵意

從滬市出發的知青專列在轟鳴聲中啓動,車上的知識青年們嚎啕大哭,淚水打濕了胸口的大紅花。

站臺上送別的親人也淚流滿面的小跑着追火車,漸漸被甩到了後面。

傅長纓上車稍早一些,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

不管怎麽說當初的滬市還都是遠東第一大城市,如今背井離鄉去革命老區,聽說還很多山溝溝,能望山跑死馬的那種。

知青專列上,一陣陣的哭嚎聲不斷。

坐在斜對面的年輕姑娘紅着眼圈,手裏頭拿着一本書,得把脖子擰一百八十度才能看清內容。

傅長纓倒是看着正好,如果她這姑娘再把書往自己這邊送送就更好了。

“你不傷心嗎?”

忽然間被正對面的人問了一句,傅長纓恍惚了下。

“她爹媽一向不待見她,有什麽好傷心的。”

這聲音有點熟,傅長纓又瞅了眼才反應過來,斜對面拿倒了書的女青年不就是原主的同學郭春燕嘛。

知青下鄉的消息傳來時,郭春燕十分篤定,“我爸媽給我安排了工作,我不用下鄉。”

她這話是特意說過原主聽的。

誰讓這倆女孩是班上的第一第二,每次考試都別苗頭,總想着壓對方一頭呢?

郭春燕在家裏十分受寵,在這一點上穩壓原主。

不過這種得意沒持續太久——

郭春燕工作的名額被她媽給了舅家表弟。

表弟是舅家唯一的男孩,怎麽能下鄉?

忽然間被扔到插隊名單上的郭春燕傻了眼,好在有個比她更慘的。

郭春燕擦去眼角的淚痕,“聽說你為了不下鄉還跳河威脅你爸媽,對吧傅長纓?”

提問的女青年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聽說還要跑路呢。”

對面的女青年更驚了,真的看不出來,她瞧着傅長纓一副淡定模樣,壓根看不出來她竟然還有這麽多騷操作。

“跳河是真的,洗一洗原本不清醒的腦子。”傅長纓看着對面的女青年,“至于跑路……”

傅長纓歪頭看着坐在斜對面的郭春燕,“難怪你語文成績不如我好,斷章取義自然寫不好作文。”

斷章取義?

後面坐着的人站起來,趴在座椅靠背上說了起來,“你沒聽說嘛,為了下鄉後能幫老鄉發展,傅長纓特意去鄉下爺爺家取經。傅長纓你取了什麽經呀,跟我們說說呗,咱們一起幫老鄉發家致富。”

最後這四個字拉長了音,取笑意思很明顯。

這個是隔壁水利局大院裏的曹盼軍,一個班的同學。

郭春燕好歹還跟原主輪流當第一,而曹盼軍則是千年的老三,被兩個女同學甩在後面的那種。

妥妥的冤家路窄呀。

都是下鄉的知青,誰都不比誰尊貴。

過去的第一第二又怎樣,現在當然是趁機踩一腳咯。

畢竟,誰都不知道過了這村還有這店沒。

傅長纓一點都不生氣,嘴皮子麻溜的說了起來,“農村一畝地能産多少糧食,一頭豬每天要吃多少斤豬草,一個壯勞力一天能掙幾個工分,女人孩子能掙多少工分,村裏的老鄉一年到頭能分多少斤糧食,家裏小金庫能攢多少錢,這些你都知道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曹盼軍臉上笑意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尴尬。

他一個城市大院子弟,哪知道鄉下的情況。

這種尴尬,在傅長纓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成為車廂裏最閃亮的那顆星後被無限放大。

曹盼軍依舊維持嘴上的倔強,“說得好像你知道似的。”

一分鐘前,傅長纓還覺得自己這處境有些麻煩,敵軍太多。

哪曾想,曹盼軍同學上趕着送人頭呀。

不愧是老同學,犧牲自己成全大家。

傅長纓臉上笑意更盛,“我當然知道呀,你不是說了嗎,我去鄉下取經了嘛。”

當即有人問道:“傅長纓,那你倒是說說,你都問了些什麽。”

搞扶貧做鄉村建設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原主因為在家不受寵,性子別扭了些,和同學處的也不算太好。

如果不是暫停了高考,或許她能進大學繼續做學霸畢了業去研究所做一個孤獨的研究者。

現在嘛,她這不是下鄉要去農村搞扶貧嘛,眼下就是發展夥伴的機會。

傅長纓看着提問的男青年,“那可多了去了,我爺爺他在革命老區做過一段時間的工作,跟我說那裏的百姓很是熱情,當初咱們戰争的勝利,就是革命群衆用小車推出來的,小米加步`槍幹掉了國民`黨反動派的美式裝備……”

知青專列跑了三天三夜終于到達終點站。

滿載近千人的專列上如今還有不到百人,這一路走走停停,專列上的知青被點了名字提前下車去報道。

曹盼軍和郭春燕倒是待到了最後,和傅長纓一起下車。

沂縣火車站只有一個老站房,被旁邊的大卡車襯得越發的灰頭土臉。

知青們和行李一同被安置在卡車上,從火車站出發,颠簸着離開。

四月的革命老區剛染了幾分嫩芽的春色,遠處的山梁上青黃相間,大部分還都黃撲撲的一片。

傅長纓嘆了口氣,是真的窮啊。

“你後悔了?”

郭春燕問完這話就後悔了,怕影響到其他人的情緒。

其實,如果能在城市裏呆着,誰想下鄉呢?

傅長纓搖頭,一臉的光芒,“農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巴不得來這裏呢,怎麽可能後悔呢。”

“切。”要不是知道傅長纓之前跳河,郭春燕差點就信了。

她才不相信傅長纓的話,而且傅長纓去鄉下壓根不是取經,肯定是希望傅爺爺走動走動,回頭好把她調回去。

郭春燕剛想要開口,胃裏頭一陣翻江倒海,她覺得有什麽東西似乎湧上來。

臉頰鼓鼓的,整個人十分凝重。

旁邊曹盼軍反應迅速,“你別吐這裏面,快趴車幫上吐。”

他可不想臭烘烘的。

這話引起郭春燕的注意,她一轉臉,瞧着曹盼軍那一臉嫌棄模樣,登時沒忍住,酸水全招呼在曹盼軍的衣服上。

曹盼軍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原本三天三夜不洗澡已經讓他難以忍受,現在還被吐了一身,他簡直想要從車上跳下去。

關鍵是這暈車嘔吐還産生了人傳人的跡象,在短短十分鐘內,大卡車車廂裏是此起彼伏的嘔吐聲。

在火車上知青們吃着面包和餅幹,家裏頭條件差的饅頭就着鹹菜吃,胃裏頭其實也沒什麽東西。

可即便是幹嘔出來的酸水,也透着濃厚的味道。

看着幾乎要抓狂的曹盼軍,傅長纓苦笑不已。

這才哪到哪呀。

前世她扶貧去村裏頭調研,踩了豬圈去了牛棚,下了農田到了淤泥地,一天到晚四處跑,哪天不是渾身臭烘烘?

潔癖的毛病都治好了。

說不定往後就是一個村裏插隊的知青,傅長纓熱心腸的安慰了句,“快好了,你忍忍。”

曹盼軍看着跟沒事人似的穩坐在那裏的傅長纓,他越發的抓狂,捂着鼻子問道:“你怎麽忍得了?”

不忍能咋辦?

你以為這是郊游去農家樂嗎?

哥哥我們這是下鄉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這話眼下說不合适,傅長纓重複道:“快到了,你忍忍。”

話音剛落下,輪胎似乎碾壓過地面的突起,一陣颠簸讓好不容易才消停下來的知青們胃裏頭又翻江倒海。

曹盼軍憤怒了,“傅長纓你說謊。”

有點像小孩子告狀。

傅長纓哭笑不得,索性不理他,腦海裏尋思着該怎麽着手自己的扶貧工作。

……

卡車走走停停,到了後面只剩下一輛卡車,車上的人吐得七葷八素之餘不忘觀察周圍情況。

有膽小的哭了起來,“我們這是去哪裏?”

曹盼軍是沒心情回答的,他捂着鼻子扭頭看向外面。

雖然也沒啥好看的。

傅長纓心中嘆息,現在可不是公共交通發達的二十一世紀,對這一車青年人而言,這次背井離鄉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

從城市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難免惶恐不安。

到底還是一群小青年呀。

“快到了,別着急。”

曹盼軍現在最煩這句“快到了”,他都聽了幾十遍了,“你就不能換個詞嗎?”

話音剛落下,大卡車忽的停了下來。

司機從前面跳了下來,“到了到了,下來吧。”

曹盼軍跟吞了蒼蠅似的,尤其是看到傅長纓笑眯眯着一張臉,“你看,我就說快到了吧。”

曹盼軍:“……”你牛掰你厲害,行了吧?

……

最後一輛車子停在了洪山公社大灣村。

大灣村的村民接到通知,早就在這邊等着了。

村長徐長富看着大卡車停下,連忙過去,遠遠的就聞到了一陣酸臭味。

徐長富剛想要說句什麽,就看到從車鬥上跳下來的年輕人一個個的跟抽去骨頭被人扒了筋似的,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

還有個青年倒是有勁,飛速的跳下車跑開幾米遠遠躲着。

另一個短發幹練的年輕姑娘則是扶着其他人下車,主動幫忙拎箱子,最後一個從車上跳下來。

動作幹脆利落,拉回了徐長富對這些知青的印象分。

徐長富上前自我介紹一番,表達了對知青們的歡迎,“村裏已經準備好了飯菜,熱烈歡迎主席的好孩子們來咱們大灣村紮根。”

飯菜讓渾身乏力臭烘烘的知青們往這邊看了眼,但實在說不出來話。

傅長纓苦笑,“村長,大家夥有點暈車,你看能不能先給大家弄點水洗把臉沖個澡?”

對比其他知青那渾身軟綿無力一臉菜色的模樣,這個女知青顯得更加生機勃勃,讓徐長富想起了後山的竹筍。

春雨過後,野蠻生長。

“行,長貴你帶着孩子們先去洗臉換個衣服。”

知青們的行李箱挺多,都被村民們放在地板車上,拉着往村裏去。

徐長富看了眼這個精神頭挺不錯的年輕姑娘,“孩子,你要不也過去洗洗臉?”

“我還好。”傅長纓笑了笑,“我不暈車,我姓傅,叔你叫我長纓就好。”

徐長富第一眼就喜歡傅長纓,咋說呢。特別爽利,像是個能幹活的人。

他瞅着喜歡,話也多了起來,“你們一路奔波辛苦了,村裏準備了點飯菜,別嫌棄。”

傅長纓第一個來到村委大院,看到那滿桌的肉菜她瞪大了眼——

好家夥,比在家吃的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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