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窗外春光明媚,院頭那遒勁的老梅冒出些許綠意,隐隐有幾朵紅梅悄然而開。

程嬌兒倚靠在暖塌上,将一條薄被搭在胸口,一束晨光透過窗棂灑落,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松開時,空氣裏的塵埃絲毫畢現,一抹暖陽灼熱她的掌心。

她淺淺的笑了,黑長的鴉羽閃爍,眸光蕩漾,竟是比那春光還要明媚。

崔奕進來,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情景。

下人已被揮退,屋內獨留二人。

雖說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可程嬌兒瞧起來只有二十上下,這十年來,無論是崔奕,抑或是兩個兒子,都待她極好,裏裏外外都有人操持。

她過得比江燕還要逍遙。

眼角不見絲毫細紋,臉頰光滑細嫩,泛着霞光。

他的嬌兒呀,無論什麽年紀,在他眼裏都是小丫頭。

崔奕俯身上去,将她攬入懷中。

程嬌兒回眸,被他清潤的視線籠着,心裏仿佛被風吹拂,又軟又癢。

這個年紀懷孕,倒是讓人躁得慌。

程嬌兒面頰發燙,

“國公爺,我.....”

以前她喚他夫君,年紀見長後,便把那嬌滴滴的稱呼給改了。

崔奕不喜她這樣喚他,顯得生疏克制。

“別這麽叫我。”他眉宇斂着,略有些不恁。

程嬌兒苦笑,“孩子都大了,你看瑾瑜都十六了,這幾日常有人來試探我的口風,都想給瑾瑜做媒。”

她這個年紀,該是做婆婆的,結果她自個兒卻是懷上了。

心情五味陳雜。

她紅着臉垂下眸。

崔奕伸手別開她耳鬓的發絲,将她秀美的面龐給捧起,凝望着她,

“在我眼裏,你只是我的嬌兒,我的嬌妻。”

程嬌兒腼腆地眨了眨眼,後又失笑,“夫君,我們又有孩兒了....”

提起孩子,崔奕愁上心頭,挨着迎枕坐了下來,竟是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

程嬌兒見他不說話,便知他是擔憂,頓時小臉垮下,不恁道,

“崔奕,我可警告你,你必須好好伺候我生下孩子,你若是動了旁的心思,我絕不搭理你。”

“我知道,我知道。”崔奕怕她不放心,連忙承諾。

程嬌兒伸出手覆在他的眉眼。

十來年,崔奕相貌沒怎麽變,只是輪廓深邃了些許,依舊是那般好看,叫人挪不開眼。

她輕輕直起身子,碰觸了那一片柔軟。

濡濕軟糯,輕輕一觸,即刻分開,像是蜻蜓點水,撓了撓,叫人越發心癢難耐。

程嬌兒想要退開,被崔奕扶住了雙肩。

四目相對,她清澈的眸眼裏倒映着他深邃的輪廓,

外頭的人都在傳崔奕老當益壯,怕是要得了一個老來女。

崔奕卻是不愛聽這話的,程嬌兒容似少女,他這些年為了不叫她嫌棄他,也極為注重保養,哪裏就當一個“老”字。

要怪就怪兩個小子竄得太快了。

瑾瑜這些年常在邊關,跟從他舅舅随軍。

原先他是不答應的,有一次瑾瑜鬧得厲害了,他便開口,只要他考上進士,他就答應放手讓他去邊關。

哪知道那小子還真就一鼓作氣,在前年考上了進士,一時在京城風頭無二。

他有心在京中給那小子安一個官職,可瑾瑜卻不肯出仕,放榜當日,得知自己中了進士,不是高興回來慶賀,反倒是連夜收拾行囊奔赴邊關。

崔奕也知道強迫孩子,些許會适得其反,最終也只能任由他去。

瑾瑜年底在邊關立了大功,前不久跟随程雲回京述職。

他文武雙全,又是宰相府的世子,京中人人盯着。

是以,這幾日來府上議親的不在少數,就是張俊這位年逾古稀的老首輔,也豁下臉面,親自登門,有意讓瑾瑜娶他最小的一位嫡孫女。

崔奕望着程嬌兒那張灼若芍藥的面龐,指腹輕輕摩挲着。

他的小丫頭怎麽能給人當婆婆呢?

她性子這般和軟,若是媳婦兒強悍了,欺負她怎麽辦?

“嬌兒,瑾瑜的婚事不要着急。”

程嬌兒愣住,清潤潤的眸子頓時就盛滿了不情願,

“為什麽?您難道不想做祖父了?瑾瑜都十六了,他是崔家長子,萬不可耽擱。”

崔奕揶揄地笑了笑,刮了刮她的鼻頭,低喃道,

“我這爹還沒當上呢,怎麽就要當祖父呢,我不急着當祖父的。”

他語氣裏帶着幾分自嘲。

程嬌兒被他逗樂了,覆上小腹,也跟着羞赧不已,心裏卻又被這份突如其來的欣喜給填滿了,她軟軟地靠在他懷裏,嬌滴滴勾手攬過他的脖間,幾乎是挂在他身上的,眸色如春風洗過,柔情似水,

“我多麽期望,我們能永遠這樣,我不想老去。”

程嬌兒這樣的話,跟浪花一樣拍打在他心尖上,一股浪潮在心底湧起,他俯身上去,細細含住了她的嬌唇。

私下,二人情意綿綿的時候多,可崔奕卻覺得不夠。

兒子已經大了,未來他們還有做祖父祖母,哪裏能再這麽放肆呢。

眼下就放肆算了。

他伸出手,将窗蒲放下,将柔嫩的身段揉在懷裏。

程嬌兒懷着孕犯困,崔奕抱着她待她睡着,才出了清晖園。

瑾瑜剛剛被他趕去了前院,如今正被諸葛均擰着在訓話,好像是在外面闖了什麽禍事。

遠遠地,崔奕背手踱步上芝蘭軒回廊,就聽到諸葛均的低沉壓抑着的怒火,

“你怎麽能把張家小姑娘的籃子給打翻,人家姑娘是調皮了些,你一個堂堂男子漢怎麽能跟人家計較!”

瑾瑜不服,敞亮的嗓音壓都壓不住,

“誰叫她嚣張,還說什麽她祖父已經上門了,要把我們的婚事定下來,我呸,誰要娶她個母夜叉,爹爹要是逼我娶她,我就去邊關,一輩子不回來!”

崔奕聽到這裏,臉色拉了下來,德全在一旁吓得不行,連連朝崔奕投着懇求的眼神,希望他別動怒。

隔着窗蒲,崔奕低沉地喝了一句,

“誰逼着你娶媳婦了!”

瑾瑜聞言,神色一亮,跟一陣旋風似的刮了出來,

“爹爹!”

他撓着後腦勺笑呵呵望着崔奕,“爹爹不讓我娶張家那母夜叉?”

“沒規矩,什麽母夜叉,人家不過是一十幾歲的小姑娘!”崔奕不悅地教訓道。

瑾瑜在崔奕積威下長大,還是有些怵他的。

耷拉着腦袋跟着他進了書房。

陳俊與諸葛均皆在,這些年,二人始終不離不棄,一個幫着他操持朝政,一個幫着他料理崔家外務。

陳俊把近來有意結親的官宦嫡女名錄遞給崔奕。

瑾瑜立即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垂眸立在案前,滿臉不快。

崔奕認真翻看。

廊外傳來一陣細沉的腳步聲,陳俊站得離窗口最近,撩眼望去,正見一風姿奪目的少年步履如風踏來。

十四歲的少年,氣度沉穩,一身天青色繡暗紋的長袍,襯得他身姿如玉,微風從院頭拂來,他衣擺聞風而動,自染光華,不似凡人。

母親是程嬌兒那樣的絕色,父親又是這般清俊。

小七崔蘊之便似集天地之靈華,那張臉清逸俊朗,竟是比年輕時的崔奕還要俊上幾分。

瑾瑜聽到動靜,眸子立即如染了光似的,朝外張望,整個人也跟着來了勁。

“弟弟。”

崔蘊之從容踏入書房,眉眼微微下垂,自帶清冷,目光落在崔奕身上,先是規矩行了一禮,複又跟諸葛均和陳俊下拜,最後才看了一眼瑾瑜。

他沒多說什麽,跟着瑾瑜立在一塊,等着崔奕的吩咐。

十來年過去了,蘊之跟瑾瑜長得一樣高大,只是瑾瑜略壯實一些,蘊之則越發俊挺。

瑾瑜相貌爽朗,眉眼開闊,往那兒一站,便有一股铿锵鐵馬的氣勢逼來。

諸葛均和陳俊不只一次感慨,這兩兄弟真是一時之雙壁,整個京城無人能與之争鋒。

單單瞅着這兄弟倆,崔家的門庭不用擔心,朝堂也後繼有人。

瑾瑜在邊關是人人敬重的少将軍。

前段時間,蘊之與年輕的皇帝出城春獵,朝中一半文武官員随行,一應事務全部是蘊之料理,世人稱贊蘊之有宰執之風。

如今,也就在崔奕和程嬌兒面前,兩兄弟才能一副受教的模樣。

“父親,母親怎麽樣了?”

見崔奕翻着手裏的名冊不曾吭聲,蘊之便開口詢問。

回來的時候,德全眉眼裏都是笑意,可母親請了大夫說是身子不舒服也是事實,父親眉宇間也有憂色,崔蘊之很擔心。

他雖是小兒子,可這些年瑾瑜時常不在身邊,大多是他身為兒子恭敬侍奉母親。

在他眼裏,母親就是尊貴嬌養着的,不能出一點差錯。

崔奕放下名冊,擡眸望着兩個兒子,

“你母親沒事,就是,你們可能會有妹妹了。”

蘊之聽着微微一愣,旋即眼底現出濃濃的笑意。

瑾瑜見氣氛好,就嘟囔着嘴,“爹,我早就羨慕別人家三個四個妹妹的,我們家裏一個都沒有,娘這也懷的太遲了,要是早懷上,妹妹都能跟着我們玩了。”

眼下還在肚子裏,将來豈不跟養女兒一樣?

崔奕聽出瑾瑜弦外之音,将名冊一丢,臉色就沉了下來。

“你如今越發張狂了,都敢編排你的父母?”

“你妹妹雖然還在你娘肚子裏,将來卻也輪不到你們操心。”

他還沒老呢。

瑾瑜悻悻閉上嘴,推了推蘊之,示意他說幾句話緩和的話。

倒是一旁的諸葛均笑呵呵望着瑾瑜,

“瑾瑜,你這麽喜歡妹妹,不如娶一個妹妹回來寵着?”

瑾瑜一聽,開水燙腳似的,往後蹦跶了幾步,

“不要,我不要娶女人,張淩那小子自從娶了媳婦,沒過一天好日子,家裏三妻四妾鬧得不可開交,我可不要學他。”

崔奕聽了這話,哭笑不得,卻是難得沒罵他,

“你又不用三妻四妾,娶一個就成了,你是崔家嫡長子,今年十六了,該要成親了。”

“我不要!”瑾瑜往後退到了牆根,指着蘊之道,

“我将來可是要上戰場的,要娶讓蘊之娶!”

蘊之眉頭立即皺了起來,很不悅地瞪着瑾瑜,

“你是兄長,哪有弟弟先娶的道理?”

“把世子讓給你?”瑾瑜挑眉道,

蘊之一陣氣結,幹脆別過臉去不理他。

崔奕将名冊往前一丢,也不理會兄弟倆吵架,

“這裏有京城名門閨秀的名錄及畫冊,你們兄弟倆都看一看,爹爹沒別的要求,第一性子要好,人要踏實,必須得對你們母親恭恭敬敬的。”

瑾瑜哼了幾聲,看那本冊子跟看瘟神似的,躲得要多遠有多遠。

蘊之呢,則是微微凝神,明白了父親的言下之意。

他母親性格擺在那裏,斷不能娶厲害的媳婦進門。

諸葛均在一旁問道,“那張家的事該如何?畢竟老首輔都親自登門了。”

崔奕聞言有些頭疼,這些年,他與張家的關系談不上多好,尤其是當年張家長媳沖撞了程嬌兒,他料理了張俊嫡子後,兩家便不對付了,只因崔家勢頭強盛,不是張家可比,張家才忍氣吞聲。

這十來年,張家子弟相繼出仕,而崔瑾瑜和崔蘊之年紀還小,張家也有崛起之兆。

只是再怎樣,朝政都是把持在他和程雲手中,張家奈何不得的。

張俊這一回登門,算是擺低姿态示好,論理崔奕沒拒絕的餘地。

可偏偏涉及瑾瑜的婚事。

別看崔奕是個強悍的性子,卻不樂意強迫了兒女的婚事。他的婚事當初便是自己做的主。

“你真的不喜歡張家那姑娘?”

“不喜歡!”瑾瑜斬釘截鐵道,嫌棄的眼神都溜到了梁上。

“爹爹不要逼我,我是寧願當和尚都不要娶不喜歡的人。”

崔奕沉默。

他看了一眼諸葛均和陳俊,二人皆是苦笑不已。

“行了,去給你們母親請安。”

兄弟倆退了出去。

陳俊颔首上前,

“爺,在下倒是有個法子,能讓老首輔知難而退。”

“哦?”崔奕挑了挑眉。

陳俊低語幾句,崔奕失笑,“你去辦吧。”

目光落在那一本冊子上,按了按眉心,“算了,他們兄弟倆的婚事不急。”末了自嘲地笑了笑,

“得我先當了爹再說。”

諸葛均和陳俊明白了崔奕的意思,相視一眼撫須大笑。

崔奕這是擔心旁人說程嬌兒挺着肚子當婆母,好在兩位少爺也不算大,婚事拖一兩年也無礙。

這邊兄弟倆恭恭敬敬一起到了清晖園給程嬌兒磕了頭請了安。

瑾瑜挨着程嬌兒坐在軟塌上,眸眼亮晶晶的,好奇問着,

“娘可有想吃的?您盡管說來,天南海北的,兒子都給您尋來。”

程嬌兒聽着失笑,忍不住揉了揉瑾瑜的腦袋,

“傻孩子,娘現在還吃不得大補的東西,得吃清淡的,回頭能吃了再吩咐你不遲。”

蘊之則立在一旁,神态恭敬略帶幾分關切,“母親可有不舒服?是不是吃不下東西?”

這是擔心程嬌兒孕吐。

程嬌兒聞言觑着蘊之,“你打哪知道這些的?”

蘊之微微紅了臉,垂下了眸。

瑾瑜逮着了,頓時咧嘴大笑,利索起身一把拍了蘊之的胳膊,對着程嬌兒道,

“娘,瞧見了吧,弟弟就是個僞君子,瞧着霁月風光,不食人間煙火,實則一肚子壞水,什麽都知道!”

蘊之聞言俊臉繃紅,“你胡說什麽,是來的路上,聽着丫頭提起的。”

郝嬷嬷在一旁瞅着兩兄弟鬧,不由勸架,

“好啦,兩位小主子莫要吵,七少爺剛剛候着時,便問了人要注意什麽,是關心夫人之故,六少爺就別打趣了。”

郝嬷嬷滿頭銀絲,已在府上容養,眼下程嬌兒懷了身子,老人家擔心下人不經事,主動請纓過來盯着清晖園,崔奕自然是樂意的。

程嬌兒吩咐人端了錦杌給郝嬷嬷,兩位少爺面前,她也是不需要行禮的。

瑾瑜知道誤會了蘊之,便聳了聳他的肩,“好了,哥哥開玩笑的,你別生氣。”

蘊之不想跟他一般見識,朝着程嬌兒行禮,“母親,兒子先去書房看書,晚上再來看望您。”

蘊之轉身掀簾離開,翩然玉姿,世無其二,他這一走,屋內仿佛都要暗沉幾分。

瑾瑜砸了咂嘴指着蘊之離去的身影,“娘,您瞧瞧,他這脾性見長,我不在時,您對着這個面癱臉怎麽活呀?”

程嬌兒嗔了他一眼,拉着他坐下,

“你不在家裏,你弟弟乖巧得很,事事不叫娘操心,倒是你,這一回怎麽也得留下來,陪着母親,等你妹妹出生再走如何?”

瑾瑜一回來就告訴她,只在家裏待兩個月便走,這些年,瑾瑜留在家裏的時候少,程嬌兒心裏總是挂念着他,心疼不已。

瑾瑜聞言失笑,眼底也有了幾分難舍的溫情,“娘,兒子對不住您,總是叫您操心,還不曾侍奉您。”

程嬌兒聞言眼淚滾下,哽咽道,

“母親不是想要你侍奉,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小的時候,瑾瑜每次回來,程嬌兒總要脫了他衣服看他身上的傷口,如今大了,卻不許她這個娘看,程嬌兒心痛如絞。

“娘,我沒事啊,我好好的!”瑾瑜站起來轉了一圈蹦跶了幾下,表示自己很健康。

“再說了,舅舅護着我,還真能讓我吃虧呀!”

程嬌兒聞言心裏好受了些,“也是,那你跟娘親說一說,你這次是如何立功的?”

瑾瑜不笨,知道程嬌兒在套他的話,他編故事似的,把自己立功的事繪聲繪色說了。

他沒告訴程嬌兒,他多少個暗夜,深入敵營幫着舅舅打探敵情。

他也沒告訴程嬌兒,邊關不是京城,京城看家世,看在崔奕面子,人人要敬着他。

但邊關不一樣,甭管誰去了邊關,哪怕是皇帝本人,不立下戰功,不拿出真本事,別想服人。

瑾瑜陪着程嬌兒說了許久的話,陽光西斜,透過窗棂潑灑進來,照耀着程嬌兒秀美的面龐,暖融融的,仿佛透過瑾瑜的話語,看到了邊塞的風光。

她漸漸地閉上眼,睡了過去。

瑾瑜幫着她蓋了被褥,托腮陪着她。

別看他在人前笑嘻嘻的,他心裏主意高着呢,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他門兒清。

旁人都說他沒有蘊之穩重,家裏将來的擔子怕是得蘊之來挑。

是嗎?

誰又不想依偎在爹娘身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呢?

他不能!

他是雄鷹,不能被這逼仄的宅子給束縛了。

他為什麽向往邊境,因為那裏是廣袤的藍天,可以任他馳騁。

那裏才是他的天地。

當回望身後萬家燈火,他總有一種肩負使命的宿命感。

他是宰相之子,他是皇帝的表兄,他還是當朝大都督的外甥。

他背負着所有人的期望。

他來守國門,弟弟來守護家族。

待程嬌兒睡熟了,瑾瑜才起身,擡袖擦了擦眼角,轉身含笑步出。

次日聽聞程嬌兒懷了身孕,李靈素帶着一雙兒女來看望她。

程悅然今年九歲,她繼承了父親及姑姑的美貌,小小年紀已然是美人胚子,顧盼之間倒是有幾分像程嬌兒少時,嬌豔無雙。

程悅然是跟着瑾瑜長大的,性子活脫又單純,十分讨喜。

她給程嬌兒請了安,便去找瑾瑜兄弟玩。

“二表哥在哪裏?”程悅然梳了雙丫髻,掰扯着瑾瑜的袖子,拖着他要去找蘊之。

“你找他做什麽,你想玩什麽,哥哥帶你!”瑾瑜習慣了悅然跟在他身後鬧騰,

程悅然咯咯直笑,

“哥哥,咱們很快就要去邊關了,又要把蘊之哥哥丢在家裏,我去看望蘊之哥哥,安撫他呀。”

瑾瑜哈哈大笑,想像尋常那般去揉悅然的腦袋,可這小丫頭卻不知道為何,愣是躲開護着自己的發髻道,

“哥哥,我現在大了,你不能揉我了。”

瑾瑜越發覺得妹妹可愛,

“行,蘊之在書房,你去找他,哥哥去把你弟弟找回來。”

要說瑾瑜也是打小調皮到大,卻還沒程幀頭疼。

程幀将調皮狡猾無辜呆萌集于一身,做出的事比誰都可恨,偏偏動不動哭鼻子,愣是讓人沒法氣他。

剛剛來的路上,小家夥偷偷從馬車裏溜了出去,居然連程雲都沒找着。

瑾瑜是帶着這對兄妹長大的,程雲下馬便去尋崔奕,吩咐他去把程幀給找回來。

這邊瑾瑜出門,程雲則坐在崔奕書房裏喝茶。

這麽多年過去了,程雲在崔奕面前是一如既往肆意,大舅子的譜兒擺個沒底。

程雲耷拉腿躺在崔奕的躺椅上,崔奕反倒是端正坐在案後。

“你什麽意思?你要留瑾瑜下來?”程雲問,

崔奕容色寧靜,“嬌兒懷着孕,她一貫擔心瑾瑜,我怕她心裏不踏實影響孩子出生,你就勸着那小子在京城留一年,待嬌兒順利生産,将他婚事定下來,再随你去邊關。”

程雲啧了一聲,沉默下來,偏頭側望崔奕,

“留一年問題不大。”

“你給瑾瑜選了哪家的媳婦?”程雲觑着他。

崔奕含笑,定定對望,“瑾瑜雖是我的孩子,卻是你帶着長大的,婚事自然得問過你這個舅舅,你的意思呢?”

程雲這下抿着唇一言不發。

瑾瑜年紀不小,已經十六了。他的女兒悅然才九歲。

“你着急嗎?”他側頭看了崔奕一眼。

一束陽光透過窗棂灑下,空氣裏塵埃清晰可見,程雲躺在光線下,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崔奕明白了程雲的意思。

“瑾瑜比然兒大得太多了,不是還有小七嗎?”

“蘊之呀?”程雲咂咂嘴,扶着躺椅坐起來了些,高大偉岸的身影遮住大半陽光,

“蘊之是極好,只是你也知道,我更喜歡瑾瑜,畢竟是我帶大的。我心裏是把瑾瑜當命根子疼。”

程雲對瑾瑜比對親兒子程幀還要好。

以前程雲覺得瑾瑜已經夠鬧騰了,沒想到程幀還要纨绔,程雲壓根不想管程幀。

“我去邊關,把程幀丢在你家裏,給你管教成不成?”

“哈哈!行啊,你幫我養了一個,我也得幫着你管教不是?”崔奕對這個小纨绔倒是還挺喜歡的,沒事就逗逗程幀,程幀在別人面前調皮,對程嬌兒卻是恭恭敬敬的,程嬌兒尤其寵愛他。

“至于瑾瑜的婚事,你也知道,宮裏也盯着,張家也盯着....”

“正因為別人都盯着,你才以等我為由先拖延着,我看瑾瑜也不想這麽快成親。”程雲截住崔奕的話。

崔奕撥弄着手裏的珠串兒,最近他新請了一串小葉紫檀,安神保平安,他便幫着程嬌兒養着,待包漿了便給程嬌兒當個十八子戴着。

崔奕啧了一聲無奈望他,“你真不喜歡蘊之?”

程雲苦笑,起身坐在了他對面,壓低聲音道,

“你錯了,我怎麽可能不喜歡蘊之,只是我說了,我與瑾瑜情義不一般,除非悅然喜歡蘊之,否則我肯定是想要瑾瑜做女婿的。”

崔奕緩緩點了頭。

“既然這樣,瑾瑜我便給你留着,不過話先說清楚,瑾瑜若是與悅然情投意合,那我無話可說,若是孩子不樂意,可不能生分了咱們的交情。”

“你這是什麽話,嬌兒是我親妹妹,我把她看得比誰都重要,還能因為孩子們的婚事生分?退一萬步,若是瑾瑜和蘊之都不喜歡悅然,還有程幀呢,或者把嬌兒肚子裏這個給幀兒也是成的。”

崔奕第一回 嘗到了孩子還在肚子裏,就被人搶着要的滋味了。

“你這舅舅當的!”

“待我女兒長大,還不知道咱們老成什麽樣了!”

程雲哈哈一笑,垂眸蹭了蹭崔奕書案上的筆洗,“說的也是,那時我在不在還兩說。”

這些年他飲血邊關,身上落下了不少舊疾,他是活在刀尖上的人,生死早已度外。

崔奕聞言,臉色就不怎麽好看,心裏也很酸脹,默了一會斥責道,

“別太拼了,該讓底下的人歷練着,大晉也不靠你一人。”

“嗯。”程雲颔首。

“行,我去看看妹妹,事兒就這麽定了,瑾瑜先留下來,但...婚事先不急。”程雲一錘定音往外走。

程雲在去清晖園的路上,先遇到了瑾瑜,瑾瑜把程幀捉了回來,程幀滑不溜秋的,已經先一步去了後院。

程雲便把要他留下一年的事,告訴了瑾瑜。

瑾瑜有些沉默,也罕見沒有反駁。

是顧忌着他娘的身子。

悅然知道了,就不高興了,小丫頭哭哭啼啼朝瑾瑜跑來,撲在他懷裏哭,

“哥哥,娘親原說要把我們全部帶去邊關,可剛剛姨父說要把弟弟留下來,那我也留下好不好,哥哥不在,我去了沒意思。”

小丫頭把鼻涕眼淚全部蹭在瑾瑜懷裏,瑾瑜也有些舍不得,

“你別急,我先問問舅娘,看能不能把你也留下來。”

最後幾個孩子全部鬧到了程嬌兒跟前。

程雲夫婦都在。

李靈素板着臉道,“不成,你弟弟本就夠難纏了,再留下你,你姑姑還怎麽養胎?”

程悅然眼淚巴巴,一邊拉着瑾瑜的手,一邊拽着蘊之的袖子,輕輕扯了扯,望着他,

“哥哥管着弟弟,二表哥管着我好不好?我很乖的,我不會給姑姑添麻煩的。”

蘊之垂眸,對上小丫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盛滿了懇求和委屈,那雙眼眸純淨無垢,像是秋水洗過,長睫毛一眨一眨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撓着他一貫冷硬的心,

“然然.....”

他正要說話,程雲厲聲打斷,

“別鬧了,你必須跟着你娘去,待你姑姑生産,我再把你送回來。”

程雲一向說一不二,程悅然嘴巴一癟,想要哭卻又不敢哭,輕輕靠在蘊之的袖擺下,蹭着眼淚。

蘊之張了張嘴,最終吞下齒間的話,眸色垂下,只餘一抹冰冷。

半月後,程雲攜李靈素帶着程悅然出京,瑾瑜牽着程幀送他們出城。

古道向西延伸,朝陽肆意。

程悅然悄悄掀開馬簾,視線不停往京城方向張望,卻始終不見想見的身影。

崔蘊之坐在城門酒樓的閣樓,手中淡淡擒着一杯酒,緩緩酌着,他神情一如既往冰冷,薄唇微勾,只餘一抹苦澀。

程嬌兒月份漸大,一家人都小心謹慎着。

蘊之日日奔跑國子監,只會明年開春下場。

崔奕總攬朝堂,總是有些事要操心的,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反倒是瑾瑜在管着。

程嬌兒從來沒像現在這般開心,瑾瑜很少這樣陪在她身邊,等她生完孩子,瑾瑜又要去邊關,程嬌兒格外珍惜現在的日子。

暮色四合,将暑氣卷走,留下一片清涼。

夏日日子長着,夕陽西陲了許久,院子裏還殘有一片光色。

蘊之下學回來,如往常那般來給程嬌兒請安,他穿着一件深藍色暗紋的直裰,芝蘭玉樹般立在廊下,透着紗窗靜靜望着裏面的身影。

瑾瑜拿着一本小冊子,端着錦杌靠在羅漢床旁邊,一邊在認真讀書,仿佛是讀給程嬌兒肚子裏的孩子聽。

程嬌兒穿着一件丁香色的杭稠薄褙子,靠在迎枕上,一只手搭在瑾瑜的肩頭,眼底盛着笑意,另一只手裏還有一個不曾繡完的繡盤。

那畫面竟是出奇的和諧而惬意。

蘊之原先不知不覺勾着唇角,到後來不知為何,唇角的笑意淡了。

中秋前夕,邊關傳來密報。

蒙兀三部的小王子南下偷襲,程雲受傷。

崔奕捏着這張密報,心幾乎是沖到了嗓子眼。

程雲這麽多年來,大大小小受傷無數,可這一回能值得暗衛千裏奔襲送消息回來,肯定傷得不輕。

崔奕臉色陰沉如水,他在屋內來回踱步。

瑾瑜聽說邊關送了消息回來,直奔崔奕書房,再看自己親爹臉色很不對勁,就知道出事了。

“怎麽了爹?”

瑾瑜這麽大了,崔奕也不想瞞他,

“你舅舅受傷了。”

瑾瑜比崔奕更了解程雲的性格,如果不是很危急,必定不會僅僅送個受傷的消息來。

一貫清澈的眼眸瞬間射出幾道寒芒,他咬牙切齒道,

“爹,我現在就去雲關!”

“等等!”崔奕攔住了他,

“你且等等,明日一早出發,你去的太急,你娘會懷疑。”

瑾瑜步子一凝。

當夜崔奕喚來諸葛均和陳俊,二人最後商議一番,讓陳俊并瑾瑜悄悄去雲關。

陳俊此人善謀,心思詭谲,有他在,崔奕不用擔心大局,瑾瑜到底年紀輕了。

次日清晨,瑾瑜先去了清晖園。

程嬌兒還沒醒,她現在嗜睡得很。

瑾瑜不敢吵着她,只遠遠望了幾眼,程嬌兒娴靜的面容刺痛了他的眉心。

他終究是食言了。

出了清晖園,見蘊之一襲青衫立在門下,清冷孤寂。

瑾瑜才回想,這麽多年都是蘊之替他這個長子在父母跟前盡孝。

兄弟倆遙遙相望,晨光稍起,東邊天際挂着半輪圓日,一截烏雲橫在圓月正中,一半熠熠生輝,如霞光破日,一半沉在烏雲之下,一片青灰。

蘊之的眸光黑漆漆的,仿佛是陷在山谷裏的湖,沉沉壓着,掀不起半點漣漪。

瑾瑜眸底的苦澀在對上他深沉的目光後,漸漸蓄起炙熱,

“弟弟,娘親交給你了,你好好照顧他們!”

瑾瑜越過他,拔腿就走。

蘊之忽的轉身,遙望他的背影,

“哥,你放心去,京城交給我。”

瑾瑜身子一顫,朝他擺了擺手,少年意氣風發,頭也不回消失在晨光裏。

程嬌兒是在三日後,才知曉瑾瑜去了邊關。

她什麽都沒問,獨自一人坐在秋千上,望着夕陽西下默然不語。

他們都瞞着她,哄着她,她心裏都清楚呢。

她覆上隆起的小腹,目光漸漸恍惚,暈沉。

心裏痛到仿佛有肉被割絞。

肉被絞碎了,心裏空空的。

擡手,瑾瑜曾給她畫下的小冊跌落,只餘一手荒蕪。

作者有話要說:求寶寶們,收藏下《頭條隐婚》,還差幾個收藏上推,嗚嗚嗚,幫忙啦,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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