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顧憶湄看過去,八仙桌上方是長條形案桌,年代久遠,案桌的漆早已剝落,露出木頭原色,看得出來木質還不錯,上面擺放着兩只燭臺,燭臺上插着已經點到一半的蠟燭、一個花紋古樸的銅制香爐和幾樣茶點,案桌上方端正挂着兩張畫像,畫中人穿着舊時代的朝服,表情嚴肅,看不出畫的是誰,顧憶湄想,那應該是顧家祖先。
點起三炷香,顧憶湄跪在地上,對着祖先畫像磕了三個頭之後把香插到香爐裏。她剛起來,看到邢栎陽也跪下,也對着祖先畫像磕了三個頭,有些詫異又有些了解地看着他。
邢栎陽默默地站起來,也點起香□□香爐裏,回頭向顧憶湄道:“我在顧家祖先面前磕頭起誓,讓他們放心把你交給我。”
顧憶湄跟他微微一笑,和邢栎陽兩人合力,把八仙桌擡到一旁,蹲在案桌下看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麽機關。
“我來看看。”邢栎陽讓顧憶湄讓地方給他。
手在牆上摸了一遍,他确信這裏沒有機關或者暗道,又去看地板,房間內太暗,他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見都是一塊塊方形磚石。
這裏居然沒有改成水泥地坪,看來有古怪,他細細研究那些磚石,漸漸發現線索。
看着邢栎陽從背包裏取出瑞士軍刀,顧憶湄好奇地瞪大眼睛,只見他用手指一一敲過數塊磚頭,分辨出聲音不同後,果斷用刀翹起其中一塊,心都懸到嗓子眼。
看到他手背上那些結痂的疤痕,顧憶湄擔心地問:“你的手傷了,能行嗎?”
“就在這下面。”邢栎陽抿緊了雙唇,開始一塊塊撬那些磚頭,連撬了十幾塊磚後,額角薄薄一層汗,手上的動作力度卻一點不減。
“你随身都帶着瑞士軍刀?”顧憶湄見過他這套瑞士軍刀,在金銀島,他曾用來割斷賽兒綁她的布條,比一般的瑞士軍刀鋒利,像是特制的。
“托運就可以。”邢栎陽并沒有多做解釋,動作敏捷有力。顧憶湄看得心驚肉跳,身子越靠越近,緊張不已地看着地面,磚挖開後,下面都是土。
“有鏟子嗎,去找個鏟子給我。”邢栎陽道。
“我上哪兒去找呀?”顧憶湄束手無策,想去找鄰居借。
沒等她走到門口,顧添福老人已經拿了一把小小的花鏟過來,平常他給茉莉花松土,就是用的這個鏟子。
邢栎陽把土鏟開,足足挖了一尺多深,才發現一個小小的箱子,又費了點力氣,把箱子挖出來。
看到箱子,老人像是想起什麽,叫道:“這是弟弟埋的,弟弟說,是小眉豆的,小眉豆會來拿。”
“怎麽埋在堂屋裏,這麽明顯的地方。”顧憶湄不解。邢栎陽道:“越明顯的地方越安全,一般人想不到,況且,上有祖宗庇佑。”
顧憶湄看一眼祖先畫像,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也就是個很普通的樟木箱,邢栎陽把箱子交給顧憶湄,自己則把土填進坑裏,把現場清理幹淨,磚頭一一鋪回去。
顧憶湄用鑰匙打開樟木箱,發現裏面還有個更小的密碼箱,密碼箱沒有鑰匙,需要輸入密碼,她略一思索,輸入一行密碼,很順利就打開了箱子。
箱子裏裝着一封信,還有一只小小的藍色絲絨袋。顧憶湄拿起藍`絲絨袋颠了颠,分量還不輕,把裏面的東西倒在手上,頓時驚呆了。
邢栎陽也驚呆了,顧憶湄手心裏一把鑽石,大到六七克拉,小到兩三克拉,足有一捧那麽多。
顧憶湄眼淚湧出來,喉嚨哽咽,發不出聲音。邢栎陽替她把鑽石裝回去,把那封信拿出來,展開遞給顧憶湄。
“眉豆,當你看到爸爸這封信時,爸爸可能已經身陷囹圄。每年你生日,爸爸都會買一顆鑽石放進袋子裏,本想在你出嫁時作為嫁妝外的小禮物,沒想到最後竟成為全部……”
寥寥數行,筆跡匆匆,看得出來,顧建輝寫這封信時心情也很激動,顧憶湄把信捂在心口,淚流滿面。
原來,這竟是父親對女兒最後的饋贈。
他一早預感自己将大禍臨頭,為防不測,趕在案發前把這袋鑽石送到南溪,對于他涉案的巨額款項來說,這只是杯水車薪,但是對于女兒,這将是一份不小的嫁妝。整整二十四顆鑽石,雖大小不一,但顆顆是精品。
把信看了幾遍,顧憶湄忍住淚,把鑽石和信都放進背包裏,久久無言。
外面不知何時開始下雨,天井裏已經被雨水打濕了,顧憶湄坐在門口,看着雨絲從天空落下來,就像人的眼淚,冷冷清清的,卻又綿綿不停。
最不喜歡這種濕漉漉的雨天,冷風蕭索,牆角的一叢萱草已經冒出了新綠,冷風冷雨中孤零零的,像是随時都能倒下去。
隔壁人家種的梅花爬過青瓦白牆,落了一枝下來,粉嫩的花朵讓雨也仿佛有了顏色,淡淡梅花香沁人心田。
天一下雨,空氣就冷到不行,說話都帶着熱氣,邢栎陽見顧憶湄靜靜地坐在那裏看雨,嘴裏咬着一根小店買來的巧克力棒,一邊吃一邊玩,吃了一根又一根。
一直生活在父母庇佑下的人不容易成長,二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還像個長不大的小丫頭,邢栎陽嘆一口氣,轉身去廚房,給顧憶湄倒了一杯熱茶,讓她捂着手,自己去幫老人生火做飯。
顧家人怕顧添福老人用煤氣不安全,一直都讓他用最傳統的竈具,廚房裏,老人往竈臺添煤,邢栎陽把鍋拿到一旁刷幹淨才又拿回來。
顧憶湄到廚房想幫忙,邢栎陽阻止她,“水冷,我來就行。”
“可你手傷了,不能下冷水。”
“沒事,一點小傷。”
“你手傷了呀。”顧憶湄呆呆的,又重複一句。邢栎陽看着她好幾秒鐘,才略有些哽咽地說:“那你給我塗護手霜。”
顧憶湄把背包拿下來,找出護手霜,眼睛只看着他手。邢栎陽把她帶出廚房,“我沒事,你信我。”
看着邢栎陽熟練地洗米切菜,顧添福老人興高采烈,對這個能幹的小夥子很是喜歡。老人雖然時不時還會犯糊塗,手腳卻很麻利,不一會兒就幫着把桌子擺好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吃飯的時候,老人竟然拿來一壇酒,要倒給他們喝。
“這是什麽酒?”顧憶湄看着他把酒倒在自己面前的白瓷杯裏,酒液黃中帶點紅。
“看樣子像是黃酒。”邢栎陽探頭去看。
“是不是桂花釀?我爺爺以前說過,家鄉的人喜歡喝桂花釀。”顧憶湄端起酒杯嘗一口酒,果然有點桂花的甜香。
顧添福老人指了指自己卧室的方向,“弟弟拿來的,他說每天喝一杯對身體好,他買了幾箱過來。”
三人對坐小酌,顧憶湄看到外面竟然飄起了小雪,驚訝不已,跑到天井裏去看,落在身上的果然是雪花。
“天氣預報說今天小雨夾雪,現在才正月裏,下點春雪很正常。”邢栎陽一邊看,一邊把手機放回口袋裏。
呆呆地看着天空,顧憶湄想,這場雪,是不是父親的魂魄回到了故鄉,不然怎麽會她一來,這裏就下雪了呢?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這裏是顧家人最後的避難所,最後的精神皈依。
“大伯伯,弟弟還說什麽了?”顧憶湄問顧添福老人。老人憨笑,“他說的話,我都記得,他走的時候說,要好好吃飯,好好生活。”
顧憶湄的情緒終于失控,撲在老人懷裏放聲大哭。老人不知道小眉豆為什麽忽然哭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邢栎陽肅然站在一旁,手輕輕按在顧憶湄背上,提醒她不要太傷心。
在老宅陪了顧添福老人一整天,他倆要走的時候,老人依依不舍。
“眉豆,你們還來。”
“明天來,大伯伯,你不用送。”
老人目送他們離去,才把門關上。
雪下得不大,除了房檐上有少許積雪,地面上并沒有積雪。兩人走過長長的廊棚,走過一座座拱橋。
顧憶湄忽然提議,“我們去鎮子外面走走?”邢栎陽說好。
小鎮不大,走着走着就到了郊外,遠方是農田和人家,江南水鄉,農田以種水稻為主,此時還沒到春播,四野裏荒無人煙。
“給我一支煙,我知道你有。”顧憶湄向邢栎陽伸出手。邢栎陽道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和打火機給她。
“怎麽是新的?”顧憶湄撕開煙盒,好奇他竟然沒有偷偷抽一支。
“我剛才在鎮上買給你的。”邢栎陽替她把煙點上。
顧憶湄看他一眼,心痛難言,默默蹲下,無聲地抽着煙。邢栎陽也跟着她蹲下,從背後看,就像兩個農民,蹲在田間地頭閑聊。
把煙給邢栎陽抽一口,顧憶湄吐着煙圈,天氣不好,天黑的也快,暗下來以後,到處漆黑一片。
“我一直沒告訴你,謝宗麒之前找過我,他受了刺激,所以才會去把我倆的事告訴你父親。”
邢栎陽忽然開口坦白,顧憶湄一怔。以他的口才,謝宗麒能占到便宜才怪。
“他跟你說了什麽?”
“說了一些你們以前的事,又說我不能帶給你幸福,只有他才能給你幸福。”
邢栎陽必須承認,謝宗麒說的那些往事,令他嫉妒不已,少女時代的顧憶湄正是他魂牽夢繞的女神,是他的精神支柱,她走了以後,他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而謝宗麒卻在那個最好的年齡,擁有她的心。
“他告訴你,他是我的初戀,和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不是?”顧憶湄能想到謝宗麒為了打擊情敵會怎麽說。
“他說,你曾經差點跟他私奔,分手後,跟家裏鬧別扭,獨自在國外幾年不回家,只有初戀才會刻骨銘心。”邢栎陽說到這裏,早已不像當初聽到時那麽激動,語氣淡淡的。
顧憶湄如鲠在喉,那個人曾在少年時給過她那樣怦然心動的愛,卻也用最無情的方式把青春撕裂,原來相愛的兩個人之間一旦沒有了感情,對彼此會比陌生人還冷酷。
“你怎麽說?”顧憶湄才不相信他會不反擊。
邢栎陽冷冷哼一聲:“我跟他說,眉豆初夜給了我,就快搬來跟我住,他就瘋了。”
給謝宗麒留了面子,他并沒有把對方後來罵他們的那些髒話告訴顧憶湄,那些男人口不擇言的髒字眼,敘述一遍對她都是亵渎。
顧憶湄想笑,又想哭,這的确是他的風格,一句話就能噎死對方。
對男人來說,再美好的回憶,也抵不上現實的刺激,也難怪謝宗麒會瘋,他的自尊心本來就很強,曾經因為同學笑話他是私生子而跟那個同學打架,把頭都打破了,看到他滿臉是血,她吓得直哭。
“可笑,他竟也相信。”
“嫉妒會讓男人失去理智,我也一樣,只要是跟你有關的事,也會不冷靜會嫉妒會痛苦發瘋。更何況——”他頓了頓,嘴巴湊在顧憶湄耳邊,“我有沒有撒謊,你知道。”
顧憶湄的臉刷一下紅了。她無法否認,就算是現在,她身上依然留有早晨那場歡愛的印記。他喜歡在她身上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留記號,每次都是。
她也必須承認,在他身邊,她的精神就是能得到別人所不能給予的放松,他似乎有一種魔力,能帶她忘掉煩惱,而他的強大似乎也無所不能,她覺得放心。
“我們就住在這裏,永遠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好。”
兩人心意相通,一些話不用說就已經心知肚明,他倆的愛得不到祝福,得不到尊重,再濃烈,也像是一場随時會醒來的夢。
我的心就如同這張面孔,
一半純白,一半陰影。
我可以選擇讓你看見,
也可以選擇不讓你看見。
世界就像是個巨大的馬戲團,
它讓你興奮,卻讓我惶恐。
因為我知道散場後永遠是——
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作者有話要說: 知道嗎,上面那詩是卓別林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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