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前世
盛世召再次睜開眼時, 發現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個黑暗的混沌世界中,周圍沒有一絲光亮,伸手不見五指。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被克裏斯拿匕首捅.進胸膛的那一刻。
難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世召,世召, 世召啊......”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徘徊, 暗啞卻親切,是爺爺的聲音!
他尋着聲源的方向望去, 爺爺的身影在黑暗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周身還萦繞這一層淺淺的白色光暈。
“爺爺!”
盛世召激動地想邁上前, 卻發現自己連動都動不了, 腳底仿佛被黏住了一般。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 看見自己的身體也已幾近透明。
這是靈魂的形态。
“爺爺, 我是死了麽?”他不禁狐疑:“您是來接我的?”
爺爺淡然一笑, 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在距離他一米處停下。“這是你命裏注定的劫難。”
“可是為什麽我自己沒算到?”盛世召不解。他毅然決然地說:“我不相信一個人的命運無法改變。我現在還不想死。我死了陸驚鴻怎麽辦?”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爺爺慈祥地笑道:“命運雖已注定, 但也僅僅只是上天的垂相。注定一生好命的人會因為德行虧損而一落千丈,命運多舛的人也會因為積德行善而否極泰來。每個當下都有無數種可能性。天行健, 君子以自強不息, 一個人之所以會被命運限制,是因為他無法突破自身的限制。”
這番話盛世召聽得很明白, 可他依舊不懂爺爺為什麽要說這些。接下來他該怎麽做?
他現在只想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
“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随身。世間萬法都依業而生, 依業流轉,去吧!”
說着,盛世召被爺爺一搡,推進了無盡的黑暗之中。等到視野再次明亮之時, 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嘈雜的集市當中,周圍人無論男女皆是長發,身上穿着打着補丁的麻衣和布鞋,彌漫着柳絮的空氣中夾雜着艾草和炮竹燃燒過後的煙灰味。
“師父,您怎麽了?”
忽然一個略微稚嫩的男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現在還差一味灸麻黃,前面就是熟藥所了。現在時疫肆虐,咱們還是不要在街上多作停留。”
說着,少年拎了拎他左右手上的藥包。他的身高剛及盛世召的肩膀,黑發垂與腰間,身襲印着黃金四目獸頭圖紋的玄色長袍,腰間別着把桃木劍,名叫畢颉。
很熟悉,但又認不出在哪裏見過。
盛世召直覺這次産生的通感與以往都不同,雖然身上穿着古代人的衣服但感覺卻很熟悉,甚至有種就寄宿在自己身體裏的感覺。
兩人并步向前,經過一口石井的時候,盛世召恰好俯身聞了聞井口裏的氣味,通過水面他看清了自己的樣子。
與身邊畢颉不同的是,他身上的玄色長袍外還穿着一個朱色外褂,黑色長發在腦後束起,一撮劉海耷在額前,樣貌竟然和他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頓時一驚,再回想起剛才爺爺的那番話,心中已有了定論,這是他自己的前世。
“師父怕這水有問題?”畢颉斂聲詢問。
盛世召颔首:“我一直納悶時疫的根源究竟在哪裏。井水無疑是最大的傳播源,但這口井應該沒問題。”
他挺起脊背,又張望了眼路邊的行人,只見他們各個面黃肌瘦,衣衫褴褛,手中拎着線香、雞蛋等貢品匆匆趕向城外的狐仙廟方向,哀嘆道:“時疫不治,百姓就會病急亂投醫,胡亂祭拜各種鬼神狐仙。”
“是啊,他們自己都吃不飽,還得花錢給狐仙買貢品,那個狐仙一看就是騙財的!”
畢颉也急得直跺腳,又道:“不過明天就是‘畢春傩祭’了,應該能穩住百姓們的心。傩祭大典過後,就讓國師把咱們研制出的傩藥分發給百姓。”
盛世召長嘆一聲:“時疫發得太快,藥還在研制當中,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治好。”
就在兩人交談的過程中,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争吵打鬧聲。
尋聲望去,只見一個衣衫褴褛的少年躺在街中央,被三個青年圍毆着,懷中抱着剛從狐仙廟求來的藥。
畢颉嘆了口氣,小聲說:“最近這樣的事屢見不鮮。狐仙廟裏的藥難求,為了活下去,性子惡劣的人就會上手去搶。大家也都是被逼瘋了。”
盛世召随手從地上拾起三個碎石子夾在指縫中向前一抛,三枚碎石分別命中那三個少年的脖頸,令他們頓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是誰他麽得在多管閑事!”其中一人怒氣橫生地巡視着襲擊他們的人。
“好像是.....傩師俯的人。”另一人望着盛世召和畢颉磕磕巴巴地說:“你看他們身上的衣服。”
“快走快走。”
那三個青年似乎對傩師俯非常忌憚,再顧不得去搶少年手中的藥,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街盡頭。
被搶藥的少年似乎也聽見了盛世召的身份,抱着懷裏的藥包慌忙爬起身,跪倒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擡。
“你還好嗎?”盛世召闊步走到少年面前,好聲詢問。
少年不敢支聲,長發垂在額前擋住了五官,但肩膀卻在打着顫,心裏似乎很害怕。
“不用怕,我又不吃人。”盛世召調笑着說,他伸手去扶少年的肩膀,卻被少年一側身躲了過去。
“還請大人別碰我。”少年微微擡頭,嗫嚅道:“我父親得了時疫......會傳染。”
露出五官的瞬間,盛世召的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少年的臉上浮滿灰塵,但卻遮不住他精雕細琢的五官,鼻子英挺而秀美,唇色透着淺透的紅暈。雖然看着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身子也很羸弱,但細長的丹鳳眼裏卻帶着堅定淩厲的光。
是陸驚鴻!
雖然年紀還很小,但五官卻一模一樣!
這是陸驚鴻前世的模樣!
時間仿佛被定格住了,街道上的喧嘩聲在風中倏爾消散,只剩漫天的柳絮在兩人的視線中簌簌而落。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很熟悉,但又很陌生。
此刻的盛世召想吶喊,想上前将幼小的陸驚鴻一把擁入懷裏,想親吻他的臉,但卻一點都無法控制自己前世的身體。
盛世召凝視着少年的臉,緩緩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陸,名叫驚鴻。”少年輕聲哽咽着開口。
“師父,您的眼眶......怎麽紅了?”畢颉扯了扯盛世召的衣角,噓聲問。
盛世召搖了搖頭,口中咀嚼着“驚鴻”二字,還是将陸驚鴻扶起了身,“帶我去看看你父親的情況。”
話音落下,陸驚鴻的眼睛裏閃過希冀的光。
世人都說盛大人是天神轉世,是歷代最厲害的國傩,不僅能祈福驅邪,還能令人起死回生。
陸驚鴻連忙想要磕頭道謝,卻被盛世召用不要太張揚的借口及時制止。
在去陸家的路上,陸驚鴻對盛世召哀求道:“還請大人不要告訴我爹,這藥是我從狐仙廟裏求的。”
看着他滿臉誠懇的樣子,盛世召好奇地問了聲“為什麽?”
原來,陸驚鴻的父親原先是闾山一門的道士,最忌諱像狐仙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
不過後來父親與他母親結識後便放棄了修道之路,兩人過起了雲游四海、四處捉妖驅鬼的日子。
“我答應你幫你隐瞞這件事。”盛世召勾唇一笑:“不過你父母倒是浪漫。有詩雲‘一瞥便是驚鴻,芳華亂了浮生’。難怪你的父母會給你取名為驚鴻。”
話落,陸驚鴻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但嘴唇依舊抿得很緊,“後來我母親在生我弟弟的時候難産身故了。”
盛世召心中一揪,擡手在陸驚鴻的肩上輕輕拍了拍,鄭重其事地說:“狐仙藥咱們也不用了。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父親的時疫。”
三人邊走邊聊,很快到了陸驚鴻的家。
房子很簡陋,是用稻杆、蘆葦和泥土砌成的,屋頂上的稻杆已有明顯腐爛的痕跡,可以看出家庭并不富裕。
“父親,咱們家裏來貴客了。”陸驚鴻禮貌地将盛世召二人迎進了門,對屋裏喊了聲。
他的言行得體大方,卻不難聽出其中的興奮。
可屋裏回應他的卻是弟弟的哭聲。
盛世召慌忙随陸驚鴻跑進裏屋,見他弟弟正跪在床下流眼淚,而床上躺着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咽了氣。
手中的狐仙藥驟然落向地面,陸驚鴻三步并作一步撲向父親的床榻,淚珠抑制不住地砸到被子上,哭聲卻憋在喉頭中:“大人,請您,看看我父親,還有救嗎?”
盛世召探了探陸父的鼻息,斂聲搖了搖頭。
他環了眼周圍的環境,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再無一樣多餘的裝飾。幾近家徒四壁。且陸驚鴻的弟弟看起來也不過三四歲的模樣,于是對身旁的畢颉說:“一會兒你去府裏找幾個弟子來,一起幫驚鴻把他父親安葬了。”
陸驚鴻登時身體一軟,終于還是趴在父親的懷中啜泣起來。
盛世召似乎不知該怎麽安慰他,只得伸手在陸驚鴻的脊背上順了順,小聲說:“人死不能複生。咱們還是要為将來做打算,你之後準備怎麽辦?”
陸驚鴻吸了吸鼻子,挺起身來,淚眼汪汪地盯着盛世召搖了搖頭。
這淚珠仿佛流進了盛世召的心中,又酸又痛。
他長嘆一聲,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拜我為師。”
陸驚鴻一愣,赤紅的雙眸中流過幾許震驚:“可,可以嗎?”
身旁的畢颉頓時眉頭一皺,壓低着嗓子提醒盛世召:“師父,咱們傩師俯有明文規定,從不對外收徒弟。就算收為樂師也是要通過考核的,況且弟子人數一直保持在十二人,咱們已經有三年沒有收過徒弟了。”
敏感的陸驚鴻見盛世召沒有回應,于是默默低下了頭,小聲說:“大人不必為難,幫我安葬父親已經是天大的恩惠,我會去外面雜役,等攢夠錢後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不必。”盛世召大手一揮,繼爾用堅定的口吻對畢颉說:“規矩是人定的。從今天起,陸驚鴻兄弟二人就是你的師弟了。”
“可是,”畢颉着急地說:“做傩師要看八字,陸家兄弟單從面相上看也不是這塊料!”
“命理八字只是上天的垂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道理你現在還不懂嗎?”盛世召厲聲訓斥:“比起天賦,我更加看重一個人的品行!”
畢颉還想再反駁,但看見盛世召眼尾的厲光時,還是選擇閉上了嘴。
看到這裏,此刻的盛世召終于懂了“萬法依業流轉”這句話,自己今生之所以有幸能被陸驚鴻收為徒弟,原來真的是前世種下的因果。
就這樣,陸驚鴻兄弟二人被領入了傩師俯。
能拜入傩師府的,要麽是盛家子弟,要麽出身高門,就連樂師也多是大戶人家的旁系。陸驚鴻和他年僅三歲的弟弟在俯中不過是兩個無根的浮萍,免不了受到府內人的輕視。
但年幼的陸驚鴻卻有着超乎年紀的成熟,不僅在學習方面比別人更加勤奮刻苦,盡量不給盛世召添麻煩,還主動分擔府裏雜役們做的差事。
這一晚,盛世召從藥室裏出來時已近淩晨醜時。經過宗祠堂時,意外發現陸驚鴻正坐在祠堂外的階梯上借着微弱的燭光讀書。
他看得極其認真,一手捧着書卷另一手被凍得藏進腋下,小臉被凍得通紅,就連盛世召迎面走過來也不沒覺察到。
盛世召心頭一酸,将陸驚鴻的窘迫處境猜了個七七八八。
府上所有的傩師弟子都睡在一間房裏,想必陸驚鴻并不受其他弟子們的待見,所以才不敢在夜裏點燈,只能跑來徹夜燃燈的宗祠外借着燭火讀書。
盛世召幹脆将自己的狐裘領子摘下,圍在他的脖子上,輕聲詢問:“不冷嗎?”
陸驚鴻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書卷險些掉落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師父,我,我不冷。”
盛世召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握住他冰涼的手,心中的酸楚更甚,于是用堅定的口吻說:“想看書就去我房裏看。”
陸驚鴻張了張嘴,眼底的動容一閃而過,而後還是低着頭拒絕:“師父您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今天的功課已經做完了,就不打擾您了。”
盛世召眉頭輕皺,用不予商量的口吻說:“明天你就收拾行李搬去我的側室住。”
陸驚鴻詫異地擡起頭,漆沉的雙眸在燭火的映射下星光點點。
原來,前世的陸驚鴻就是一個看似沉默不語,實則心裏總是默默把別人放在第一位的人。
盛世召心想,如果自己還能回到今生,他一定把陸驚鴻捧在手心、放在心頭,好好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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