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不餓，我不吃

陌生而黑暗的空間，不見天光，就連一絲溫度也無。

寒意刺入骨髓，血液幾乎凝固——但是身體上的冰冷，遠不如心髒的刺痛。

洛翎環顧四周，漆黑的眼眸如寒霜凝結，卻也有一絲迷茫。

葉簡呢？葉簡在哪裏？

為什麽這裏只有他一個人？周圍都冷冰冰的，就好像……他被遺棄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這個想法一旦浮出，仿佛心髒破開一個口子，從中湧出晦暗的淤泥。

洛翎垂下腦袋，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無法忍受周身的寒冷。

葉簡不是說過，會永遠陪着他的嗎？

不是答應過他，不會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嗎？

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抛下他，為什麽不能乖乖留在他身邊……

洛翎無聲攥緊五指，暗沉的眸底不見一絲光澤。

在那雙眼眸深處，隐有血光湧動。

——

葉簡發現懷裏的洛翎變得不太對勁。

就在剛才，這條小人魚好像身陷噩夢，不安地在他懷中挪動，無論他怎麽安撫都無法冷靜下來。

他也試過喚醒洛翎，可是沒用。睡夢中的洛翎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也不會回應他。

Advertisement

諾米道：“葉先生不用擔心，殿下可能只是陷到了幻境裏。”

“這是覺醒期的正常狀況。力量的湧現也會産生幻境，如心魔一般困住覺醒期的人魚，只有靠他們自己從裏面打破。”

葉簡神色絲毫不見放松：“幻境裏有什麽？”

諾米：“每條人魚的幻境不同，但他們都會見到自己最害怕的東西。”

“當然，有您在，我覺得殿下應該沒好怕的！”

話音剛落，葉簡懷中的洛翎抽動一下，冰冷的手緊緊抓住葉簡手腕。

他的力氣很大，指骨凸起，手指幾乎沒入肉裏，葉簡的手腕立刻泛白——諾米看在眼裏，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然而，葉簡神色未變，任由洛翎抓着自己，另一只手輕拍洛翎後背，溫柔地安慰這只小魚：“別怕，我在這呢。”

洛翎依然沒聽見他的話，甚至抓得更緊。

諾米有點看不下去：“葉先生，我幫你——”

葉簡搖搖頭：“不用。”

他手指微動，一縷黑線割開指腹，滲出一點血珠。

葉簡的手落在洛翎嘴邊，洛翎依然無知無覺，卻明顯僵硬一下，下意識扭過臉，回避他的手指。

葉簡：唔，不肯喝血。

他只好輕輕捏住這只小人魚的臉，将手指送到他嘴裏。

諾米：咕嘟。

葉簡擡頭。

“……咳！對不起葉先生，您不用管我。”諾米尴尬地別過臉，“我不是故意的，主要是，主要是您聞起來真的太香了……”

葉簡：“？”

諾米：“是血！您的血！”

他摸摸鼻子：“不知道為什麽，我之前也聞過其他人類或者異獸的血，可所有人的血都沒您的香，就好像一塊烤得滋滋冒油的魚肉，灑滿胡椒粉……”

他說着還有點饞。

葉簡沉默，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就在這時，洛翎忽然輕啃他一口。

又啃一口。

葉簡：“？”

都給你喝血了，幹嘛還啃我！

……這只小人魚不會以為自己在吃灑滿胡椒的烤魚肉吧？

——這個想法剛剛落下，洛翎又啃葉簡一口。

葉簡：“……”

第三次了！

葉簡努力擡起被洛翎抓住手腕的那只手，戳戳洛翎的臉。

他的力度很輕，但就是這一下，洛翎忽然睜開眼睛，擡頭。

葉簡對上洛翎漆黑的眼眸，剛要高興這只小人魚恢複意識，下一秒，視野天旋地轉，他的後腦撞上冰冷坐墊。

諾米驚呼：“葉先生！”

前排的駕駛員也趕緊踩下剎車，回頭：“怎麽了？”

葉簡：“沒事。”

此時，他倒在座椅上，纖細的脖頸間，覆壓一雙冰冷的手。

洛翎壓在葉簡身上，扼住他的脖頸，低頭，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脖頸的皮膚刺痛，呼吸有些困難，葉簡微微仰起臉。

洛翎的眼眸冰寒如霜，暗沉無光，就像無機質的死水潭，幽幽倒映出他的模樣。

“葉先生小心！”旁邊的諾米緊張不已，“殿下在攻擊您！”

葉簡輕聲道：“別吓他。”

他與洛翎對視，片刻後擡手。

溫暖的掌心落在頭頂，洛翎動作一頓，幽深的眼眸隐約劃過一絲微光。

葉簡摸摸他的腦袋。

洛翎一動不動。

葉簡再摸摸他的腦袋，五指埋入冰冷發絲間，輕柔按壓。

旁邊的諾米大氣不敢出，心想這有什麽用？殿下明顯已經失控，這個時候不要說摸頭，就是來十頭異獸，也未必能把這個狀态下的殿下拖回來……

然後他就看見洛翎慢吞吞、慢吞吞垂下腦袋……挨着葉簡的掌心輕蹭一下。

諾米：“？！”

真的有用啊！

不愧是葉先生！

仿佛從悠長的沉眠中蘇醒，洛翎眼底浮出光澤，映入眼簾的第一幕，就是自己掐住葉簡脖頸的雙手。

“……”

這條小人魚登時僵住。

脖頸間的力度消失，葉簡注意到洛翎的表情，順勢起身，用小毯子裹住這條呆呆的小人魚。

洛翎一動不動。

葉簡晃晃他：“怎麽啦？還是暈乎乎的嗎？”

洛翎沒吭聲，而是緊緊盯住葉簡脖頸——白皙頸項間留下淡淡的紅痕，是他掐出來的。

他掐出來的。

洛翎再僵硬地低頭。

葉簡的左手手腕間，赫然有一道深紅的手印。

洛翎：“……”

這條小人魚咬住嘴唇，魚尾蔫巴巴耷拉下來，看起來要難過死了。

葉簡：糟糕。

早知道他就偷偷拉上袖子。

葉簡正想說些什麽哄這只小人魚，洛翎卻率先開口，聲音很輕很輕，好像失去所有力氣：“葉簡……”

葉簡立刻道：“我沒事。”

洛翎明顯不太相信，甚至更加難過，都不敢說話，擡手想揪葉簡衣角，又怯怯縮了回來。

葉簡還沒見過這只小人魚這副模樣，當即有點心疼，抱住洛翎，掌心覆上他冰涼的手：“我不疼，真的。你又沒什麽力氣，如果我難受的話，完全可以把你推開。”

洛翎有氣無力：“可是，我還是弄傷了葉簡。”

以往被葉簡抱住的時候，他都會主動往葉簡懷裏挪挪。但現在，這只小人魚渾身僵硬，根本不敢碰到葉簡。

仿佛葉簡是什麽易碎的瓷器。

葉簡抱緊他：“才沒有呢，這連傷口都算不上。”

他又擡起左手，在洛翎眼前随意晃晃：“你看，痕跡都快消失啦。”

這并不是說謊，短短數秒間，葉簡白皙的手腕上已不見紅印，連他脖頸間的掐痕都消退大半。

洛翎卻好像很擔心葉簡這樣會把手晃壞，一聲不吭地抱住他的手腕，又不敢用力，怕他會收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這條小人魚失落地說着，用軟乎乎的臉龐磨蹭葉簡手腕，仿佛這樣就能給他減輕一些疼痛。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葉簡不在我身邊，周圍又黑又冷，只有我一個人。”

“那個夢很真實，真實到讓我真的以為葉簡不要我了，所以我才有點控制不住我自己……”

“沒關系，夢和現實是相反的。”葉簡笑着拍拍他的腦袋，“我才不會丢下你呢，我還要等你變成大人魚，給我吐泡泡。”

可是變成大人魚，就要渡過覺醒期。

這才是覺醒期的第一天，他就攻擊葉簡，差點讓葉簡受傷……

洛翎越想越蔫巴巴的，顯然，傷害葉簡對他來說，比自己受傷還難以忍受。

葉簡笑起來很好看，懷抱也很溫暖，但是，但是……

洛翎輕吸一口氣，垂下眼睛，将自己的視線從葉簡身上剝離：“哥哥還是把我放到魚缸裏吧。”

“我想一個人渡過覺醒期，不要別人打擾。”

葉簡：咦，尾巴難過得垂地上了。

他沒有說話，而是彎腰捏住洛翎的魚尾尖尖，輕飄飄提溜起這條尾巴。

洛翎沉默，把魚尾往小毯子裏縮縮，又努力地想鑽到一邊的魚缸裏。

葉簡立馬把這條小魚拖回來。

洛翎：“哥——”

葉簡屈起食指，輕敲一下洛翎腦袋。

洛翎：“？”

“不準叭叭，”葉簡面無表情，“再叭叭摸你尾巴。”

洛翎：“！”

洛翎試圖抱住自己的尾巴。

“可是，如果我留在哥哥身邊，我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他還想努力一下，“到那時肯定會傷到哥哥——”

葉簡：“才不會呢，畢竟你不太聰明。”

洛翎：“？”

“沒成年之前就別想東想西，”葉簡再度面無表情，“乖乖去渡過覺醒期。”

不等洛翎說什麽，他又道：“現在還暈暈的嗎？”

洛翎：“……有一點點。”

“那，”葉簡攤手，“你是要我抱，還是要諾米抱。”

諾米：“？！”

洛翎眼神往一邊的魚缸瞄：“我想去——”

葉簡：“沒有魚缸，魚缸是給諾米的，未成年魚不準泡魚缸。”

洛翎：“……”

最終，洛翎還是一聲不吭趴在葉簡肩上，表情有點小委屈。

過了一會又默默低下頭，冰涼臉龐埋進葉簡溫暖的肩窩裏，嗅聞他身上好聞的氣息，耳鳍微微豎起一點。

暖乎乎的。

有點舒服。

葉簡戳戳洛翎耳鳍：“心情好啦？”

洛翎漂亮的耳鳍立馬又軟趴趴垂落。

心情不好，很難過。

葉簡輕笑出聲。

夜色漸深，守望者小隊暫時停下，生火做飯，準備短暫休息後再出發。

醒來之後，洛翎沒有再睡過去。他的狀态似乎比之前好一點，但依然暈乎乎的，沒多少精神。

而且，他似乎和自己鬧起了矛盾，不怎麽願意說話，更拒絕吃飯。

“不行啊，您怎麽能不吃飯？”諾米擔憂地道，“覺醒期很消耗體力的。就算再難受也要吃東西，否則對您身體不好。”

洛翎沒吭聲。

葉簡低頭看看他，忽然松手，把這只小人魚放進旁邊的魚缸裏。

洛翎微怔一下，望着葉簡無聲離開的背影，眼神随之黯淡下去。

但是，他什麽也沒說，而是沉默地埋進魚缸裏，孤零零蜷縮起來。

葉簡并未走出很遠，沒過多久就去而複返，依然沒說話，直接彎腰撈出魚缸裏這只冰涼涼的小魚，抱到車外。

洛翎小聲道：“我不吃飯。”

他生氣。

不是生葉簡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氣自己失控，居然對葉簡做出那種事情。

今天一整天，他的心情都蒙上厚厚陰霾，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葉簡也沒強求，溫和道：“可以，不吃就不吃吧，不過我要吃飯了。”

然後掏出一根晶瑩紅潤、個頭飽滿的糖葫蘆——出城時特意買的。

洛翎一愣。

葉簡又端過來一盤灑滿蔥花、汁香味濃的紅燒魚。

洛翎沉默。

葉簡再端來一碗酥酥脆脆、蘸着辣椒粉的炸雞腿。

洛翎呆滞。

葉簡再再端來一盆辣香四溢、紅油滾燙的水煮牛肉。

洛翎微微睜大眼睛。

最後，一份湯汁濃白、味道鮮美的魚湯被擺在桌上，洛翎眼神一下子定住。

“好啦，我要吃飯了。”葉簡嘴角微揚，“你看着我吃吧。”

洛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