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葉簡會和我回海裏的

深不見底的洞穴,微光自遙遠的洞口灑落,細看之下才發現并不是日光,而是特殊晶體凝結而成的山壁折射出的反光。

古老的巨樹參天,撐開洞穴穹頂,葉片亦是特殊的晶體,綴滿天空,宛如灑落的銀河星辰。

樹冠之下,樹根盤虬,流淌熒光,淺碎光星蜿蜒成河流。蒼白的年輕男子靜靜沉睡于樹底,墨發随意散落,與樹根輕輕勾連。

不知何處的風拂過石壁,古樹葉片沙沙作響,悠揚如遠古的歌聲。那歌聲落入年輕男子耳畔,他似有所覺,指尖微動,睜開一雙墨黑的眼眸。

幽光流轉于眸底,年輕男子神情微微恍惚,沉默地望着這片空曠沉寂的洞穴。

我是誰?

我在哪?

大腦隐隐作痛,葉簡起身。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動作,頭部的痛楚立刻變得明晰,宛如有鋼針刺入,泛起尖銳的疼。

他的眸底微微渙散,無聲按住額角。在頭疼之中,一個疑惑愈發清晰。

為什麽……他什麽都記不起來?

沙沙。

樹根輕動,其中一小枝從地底鑽出,帶着潮濕的泥土,輕輕纏繞葉簡指尖。

葉簡垂眼。

樹根間的熒光融入他冰涼的指尖,有什麽信息在無聲間傳遞,這一刻,他仿佛與古樹心意相通,聽見從浩渺之處落下的輕柔聲音。

幾秒後,葉簡低喃:“我要離開這裏?”

樹根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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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簡:“我要……去尋找什麽東西?”

樹根搖晃得頻率更快。

葉簡眸底的恍惚淡去幾分,冰涼指腹貼上樹根,輕輕摩挲,無聲道謝。

樹根飛快晃晃,彎起尖尖,圈成一個愛心的形狀。

葉簡還想詢問什麽,樹根已縮回泥土之中,沉寂下去。

他無言片刻,擡眼。

應該怎麽離開?

洞穴高遠深廣,晶石璀璨的樹冠遮蔽穹頂,望不見天光。

如果,我可以飛……

這個念頭剛動,葉簡輕輕垂下眼睫。

空間扭曲一瞬,漣漪泛起。無數根漆黑的絲線浮現于虛空之中,纖細鋒利的線身彌漫淡淡黑霧,溫順勾勒成一對黑翼。

長達數米的黑翼展開,卷起飓風。葉簡雙足離地,身形趔趄一下,如同絨羽剛豐的幼鳥,搖晃而又堅定地飛向遙遠的天空。

廣袤的山壁靜默無言,參天古樹葉片搖曳,沙沙如同送別的歌聲。

葉簡輕振黑翼,追逐微渺的天光,飛過古樹遮天的樹冠,飛過這片古老而沉寂的洞穴。

他來到地面。

剎那間,淡金色的陽光如雨灑落,葉簡沐浴在光下,望見蔚藍蒼穹中的一輪太陽。

很溫暖。

葉簡擡手,輕觸陽光。與此同時,他身後的黑翼忽地散去,蜂蠟般不受控制地消融于日光之下,化為彌漫而開的淡淡霧氣。

葉簡輕飄飄地下落,直至踩到廣袤無垠的大地,再也無法飛行。

不過,他并不覺得可惜,而是有些生疏地向前邁出一步,遲疑一下,又走幾步。

腳下的土壤堅硬,他行走于這片大地上,擡眼環顧四周。

土地灰暗,毫無生機,四周空曠,遙望無邊。

這是一片荒野。

他要尋找的東西……在哪裏?

葉簡額頭又開始隐隐作痛,回首。

身後是一望無際的荒野,剛才的洞穴已隐于地面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一絲痕跡。

就仿佛,從未存在過。

回不去了。

葉簡心想。

但是,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麽清楚自己要去哪裏?

葉簡安靜地在原地停留幾秒,最終選擇一個方向,孤獨地走去。

荒野上的風,有點冷。

沒過多久,葉簡在這冷風之中,嗅到一絲異樣的氣味。

他偏頭,目光精準鎖住一邊,捕捉到一雙窺探的眼睛。

咚。

一頭體型龐大的怪物從巨石後方繞出,漆黑的軀體之上分裂成三顆頭顱,足踏灰色焰火。火苗很快上蹿,包裹怪物全身。

它身披熊熊火焰,六只眼睛氣勢駭人地盯住葉簡,仿佛饑餓已久的孤狼遇到美味的盤中餐。

葉簡:有點醜……不過,是個活的。

葉簡試探着開口:“你會說話嗎?”

怪物:“吼——”

它的第一句話便是奪命的嘶吼,直接向葉簡撲來!

厲風撲面,葉簡下意識後退一步,墨黑眼眸隐約流淌過黃金般的色澤。

暴漲的灰色火焰,于這一瞬停寂。

怪物的利爪碾入地面,四足顫抖。剛才還虎視眈眈、不可一世的它此時已匍匐下來,六只眼睛驚懼不定,從吼中發出含混的嗚咽。

它在戰栗,甚至跪地求饒。

葉簡冰冷地垂眼,眸底金芒與墨色交織,映出這頭怪物的死相。

撲通。

三顆頭顱墜地,鮮血如泉噴湧,卻未曾沾染葉簡分毫。

他指間勾勒的黑線隐匿而去,下一秒,蒼白手指緊按額角。

冷汗無聲落下,葉簡眉心微蹙,唇角抿成冰冷的直線。

他頭疼。

大腦疼痛欲裂,他的眼前微微發黑,甚至有些支撐不穩身形。

荒野寒風蕭瑟,葉簡脊背僵直,渾身冰涼。許久之後才像活過來一般,放下手,踉跄着後退一步。

他扶住旁邊的巨石,深吸一口氣。如被尖錐攪弄大腦的疼痛仍未消散,卻已減輕到一個可以讓他喘息的程度。

怪物死去多時,屍體早已化為膿血消散。地面之上殘留淡淡血跡,還有一塊指甲大小的灰色晶石。

葉簡的目光在那塊灰色晶石上停留一秒,收回。

好醜。

不想撿。

他在原地休息一會,直到發黑的視野恢複清明,才繼續出發。

荒野四處都是危機,在這之後,葉簡又遭遇幾頭怪物。

運氣好的話,怪物對他視若無睹;運氣不好,怪物在他指下化為膿血,而他也只能默默蹲在旁邊,忍受身體被一遍一遍碾碎般的痛楚。

葉簡很快意識到,自己似乎擁有特殊的力量。

可不知為什麽,他的身體狀況很差。每次使用那些力量,都會給他帶來極大的負擔。

因此葉簡走得很慢,基本上每過半小時,都要停下來休息一會。

不知過去多久,太陽緩緩沉于西山,血色夕陽鋪染天幕。

荒野之上,葉簡孤零零的影子投落于地,被拖得很長。

肚子有點難受。

他的心底浮出一個念頭。

想吃東西。

葉簡環顧四周。

只有土,以及吹面的冷風。

“……”

葉簡收回視線。

天色越來越暗,氣溫也逐漸下降。他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服,寒意不斷侵入皮膚,滲進骨髓。

想要熬過這個夜晚,似乎有些困難。

就在葉簡思考自己要不要找個擋風的石頭躲一晚時,微風拂面,帶來一縷細微的聲音。

葉簡微微偏頭,随即,轉身。

夜晚的荒野,兩輛裝甲車歪倒,一群人尖叫狂奔。

“a級異獸!這裏怎麽會有a級異獸?!”

“救命!救命!!”

灰色火焰蹿起數米的高度,一頭足有裝甲車三倍大的異獸橫沖直撞,鱗甲覆蓋的巨足踏下的每一步,都宛如地震。

葉簡站在制高點,不含波瀾的目光鎖住那頭灰焰纏身的異獸。

又是這種灰色火焰。

一路上,他遇到的幾頭怪物,身上都有這樣的灰焰。

不知為什麽,一看到那片毫無生機的灰色,葉簡心底便湧起莫名的厭惡。

正在蠻橫沖撞的異獸忽地扭頭,略過其他弱小奔逃的探險隊成員,一雙猩紅眼睛直勾勾盯住葉簡。

額角像是快要炸裂,痛楚無比明晰。葉簡面不改色,輕擡手指。

森森黑線纏繞于他蒼白指間,那雙墨色眼底染上鎏金色澤,清晰地倒映出異獸體內、一根貫穿心髒的灰色絲線。

異獸仰頭長嘯,口中噴出滾滾灰焰,焰光照亮大半夜空,如墜落的隕石之雨。

這樣的場面何等恐怖,幾個原本還拼命逃竄的探險隊隊員雙腿一軟,吓得直接癱倒在地,閉眼等死。

火焰卷起高溫,葉簡如飛鳥躍下,身形迅速接近異獸。黑色絲線雨點般急墜而下,鋒利無擋地穿透烈焰,撕開血肉。

異獸吃痛怒吼,但這樣的攻擊還無法殺死它,僅僅是激起它的殺意。

葉簡無聲落地,離異獸不過幾步之距。他的身形清瘦纖細,和龐大的異獸相比,無異于飛鳥對上雄獅。

異獸憤怒地掀起巨爪,山巒一般重重壓頂而下。葉簡擡眼,眸底始終冷靜無瀾。

那雙暗金流淌的眼眸之中,異獸心髒間的灰色絲線,與一根黑線相連。

葉簡指尖勾動黑線,輕描淡寫地收緊五指。

潑天的血雨,由此降下。

——

異獸臨死前的嘶吼響徹荒野,震耳欲聾。

滾滾熱浪轟然向四方橫掃而開,本就站立不穩的探險隊隊員登時被掀翻在地,無法起身。

翻倒的裝甲車邊,一位女子怔怔擡頭,鮮血從額間流下,染紅她的眼睛。

陳嬈晃晃腦袋,用力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

模糊的視野之中,火焰熏染夜幕,一道修長身影如出鞘劍刃,割開夜色與火光的交界。

烈烈火光照映之下,他的側顏清冷昳麗,完美如神祇之手雕刻。

陳嬈眼底亮起光芒,時隔多年,她又一次感覺神明降臨于自己面前。

這一次、這一次,一定是真正的神明……

滿心的喜悅幾乎要沖昏頭腦,陳嬈顧不上自己的傷口,踉跄站起,聲音因為過于激動而微微顫抖:“您——”

——與此同時,那位美麗的神明垂眼,聲音清悅,如高山之巅落下的寒雪。

他說:“有吃的嗎?”

“我餓了。”

陳嬈:“……”

陳嬈:“???”

滿地狼藉之中,破破爛爛的裝甲車被衆人合力推起,從裏面翻出尚且完好的幹糧,還有一張沒有染髒的毛毯。

篝火升起,劫後餘生的探險隊成員忙着搭建帳篷。不少人會在幹活時偷瞄篝火邊的那位年輕男子,越看越覺得充滿動力。

陳嬈無聲坐在葉簡對面,直到此時,還有些恍惚。

這是他們第三次遇到葉簡,第三次被葉簡救下。

曾經,她以為葉先生是位強大的b級守望者。b級雖然厲害,卻也不是無法企及。因此上次分別之後,她一直以葉先生為目标,努力追趕。心想總有一天,也許自己可以達到葉先生那樣的高度。

後來她的确成為一位b級守望者,并在晉升的第二天,開心地帶領自己的探險者小隊出城。

結果誰也沒想到他們會那麽倒黴,居然在這片b級區域遭遇一頭a級異獸!

更沒想到的是他們在倒黴中又那麽幸運,葉先生再一次如神明般降臨,拯救他們于危難之間!

陳嬈十分感激,又有點尴尬。感激是對葉簡,尴尬是對自己。

葉先生是很強大,但他根本不是什麽b級守望者,而是a級!

a級,僅次于s級的頂尖存在!多少守望者這一生都無比渴求、卻又無法企及的高度!

最重要的是,葉先生還那麽年輕,誰知道再過幾年,他會不會真的踏入頂端,成為第四位s級守望者?

虧她還一直以為葉先生只是個b級,甚至在心中暗暗較勁……真是越想越尴尬!

“葉先生,喝點茶吧。”

陳嬈整理情緒,從篝火上取下咕嘟咕嘟的熱茶,遞給葉簡。

葉簡身披厚重的毛毯,捧着一塊幹糧,眼睫沉沉垂落,靜谧無聲。

陳嬈:“葉先生?”

“……”葉簡遲緩地擡頭,“什麽?”

陳嬈只覺他的臉色很差,當即擔憂地道:“您受傷了嗎?還是哪裏不舒服?”

葉簡弧度很輕地搖頭,按住眉心,片刻後道:“你認識我?”

陳嬈震驚:“您,您不記得我啦?”

葉簡并未言語。

陳嬈更加震驚,攤開手,左右打量自己。

“就算我這些年的變化有點大,可能長胖了點、頭發變長了點……”她小聲道,“可您應該還記得我吧?”

回應她的是葉簡毫無波瀾中帶點疑惑的眼神。

陳嬈:“……”

好吧,真的不記得。

“也是,上次見面,應該是在五年前。”她略帶遺憾地道,“時隔那麽多年,您不記得我,也是理所當然。”

葉簡低聲重複:“五年前?”

“……對呀。”

陳嬈對上葉簡暗色的眼眸,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開始解釋。

“五年前,您救了我們探險小隊兩次。當時的我還是c級守望者,兩次遭遇b級異獸,都是因為您及時出現,我們才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現在的我已經是b級守望者,不過我的運氣好像和以前一樣,還是那麽差。”

陳嬈說到這裏,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感激地道。

“晉升之後的第一次任務就遭遇a級異獸,說出來真是丢臉——但是幸好,這次依然是您救下的我們,和五年前一樣。”

葉簡:“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陳嬈:“啊?”

“名字,”葉簡蒼白手指輕輕抓住毛毯邊角,眸色于火中之中難以辨清,“我忘記了。”

陳嬈:“……葉簡,這是您的名字,是您之前告訴我的。”

她急匆匆點開通訊手環:“您看,您之前還和我交換過聯系方式,在這裏——”

話還沒說完,她微微一怔。

通訊錄裏,那個原本位于最下方、已經灰暗許久的名字,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一般來說,通訊錄裏的id不會無緣無故消失。

出現這種情況,要麽是對面删除她的好友,要麽是這個id被消除。

陳嬈再看葉簡手腕。

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陳嬈沉默下來。

直到此時,她心底那股不對勁的感覺終于落實。

葉先生在過去的五年間,肯定遭遇過一些事情。

陳嬈注視葉簡毫無血色的臉龐,暗想。

他比五年前更強大,但是,又比五年前更加虛弱。

而且五年前,葉先生好像并不是孤單一人……

“葉先生。”

陳嬈試探着開口。

“我記得五年前,您的身邊還有一條小人魚,不知道他現在——”

話音未落,葉簡閉眼。

額角一跳一跳,像是有鈍斧一下一下重重劈落。

不僅如此,他全身的骨骼、血肉仿佛被尖刀一點點剝離,鋒利的刀刃沒入身體,鮮血淋漓。

葉簡安靜地垂着眼睫,于無聲中忍耐淩遲一般的酷刑。

陳嬈登時噤聲。

葉先生的狀态果然不對勁,甚至不該說不對勁,而是很糟糕。

可是,他那麽強大。擁有超越a級的實力,有誰能傷到他?

陳嬈的大腦轉動,露出一點不可思議的神情。

難道,是那條人魚?

他和葉先生那麽親密,關系那麽好。正因如此,葉先生才會對他不設防備……

夜晚的寒風吹過,葉簡指尖冰涼,眼睫在蒼白肌膚間投落濃密的陰影。

一條更加厚重柔軟的毛毯披落肩頭,一個青年小心翼翼地坐在葉簡身邊,與陳嬈對視,将那杯熱茶放到葉簡手中。

“葉先生。”

這位叫艾克的青年小聲道。

“不如您加入我們探險小隊,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手指觸到暖意,葉簡稍稍擡眼。

艾克專注地望着他,露出一個笑容:“我們的城市離這很近,只有半天的路程。您可以在那裏定居。不用在意資金和住所的問題,一切都由我們安排。”

“您只要安心地待在那裏,養好身體就行。”

葉簡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似在考慮他的話。

艾克滿心期待,等待葉簡的回答。然而片刻之後,他聽見葉簡依然清悅、卻又那麽遙遠的嗓音:“抱歉。”

艾克笑容凝滞,不受控制地失落下來:“為什麽?您的身體應該承受不起長途跋涉……還是說,您有什麽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葉簡微微失神,心想,是啊。

他要去哪裏?

失去記憶,一無所有……他有什麽可以去的地方?

或者說,有誰會等待這樣的他?

葉簡一時無言,艾克見狀還打算說些什麽,卻聽見葉簡度開口。

“我想……去看看大海。”

葉簡的聲音很輕,像是風一吹就能卷跑。

“因為海洋很美麗,我還沒有見過。”

【大海很好看,海水很清澈,也很溫暖,在陽光底下亮晶晶的,海底鋪滿各種顏色的貝殼和珊瑚。】

【葉簡喜歡珍珠嗎?貝殼裏總是有很多漂亮的珍珠。】

是誰,和他說過這些話?

葉簡的目光落在遠處,茫然而沒有焦點。

【等我成年以後,葉簡可以和我回海裏,我給你摘很多珍珠!】

【葉簡會和我回海裏的,對吧?】

……是嗎?

他答應過誰嗎?

葉簡摁住額角,閉上眼睛。

遙遠的深海裏,似乎有人在等待着他。

但他卻想不起對方的名字、聲音、容貌,以及所有的一切。

那個如此陌生,又如此遙遠的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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