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掉魂23:神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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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怔,問道:“你怎麽知道。”
“……我母親以前為了讓我晚上睡覺,總往我的飯菜裏下藥。”杜奉予把兩杯茶都倒進水盆裏一些,做出被人喝過的樣子再放回炕邊。
“不是說你媽下了幾回藥,你就進醫院了嗎?”
“幾回……?得有幾十回吧。她以為我這是什麽壞毛病,非要給我扳正過來。”杜奉予無奈道。
我哈哈笑,正要逗他兩句,忽然聽到屋外遠處有嘈雜的喧嘩聲,似乎正由遠及近地向着潘家靠近。當我從那混亂的人聲中隐約聽到‘二陽’兩個字時,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連忙跳下炕大步跑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
然而,眼前的一幕再次震驚了我。
窗外的防盜欄不知何時被人拉上鎖死,原本向外開的窗戶此時只能打開一道縫,最多讓人探出一只手。
當我把耳朵湊到窗縫邊,能聽到至少有十幾個人的聲音在雨夜裏混作一團。他們一邊嚷嚷着‘要孩子’‘抓住他們’,一邊快速向我們的方向靠近。
而我目光所及之處,原本因夜深而熄燈入睡的潘家村各家各戶,此時正一間又一間地重新點亮自家的燈火。
完蛋了。
“還發呆!”
杜奉予顯然也意識到情況危急,拉起我就要朝門外跑。他情急之下用力推了兩下偏屋門,發現推不開,就擡腿一腳将整個門板直接踹飛。
我看着轟隆倒地的門板倒抽了一口涼氣,用蚊蠅般細小的聲音嘤咛道:“表弟……這門是朝裏開的……”
杜奉予沒說話,只冷酷地望向前方。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竟發現對面主屋的門竟然開着。而那屋內的景色,簡直奇怪到讓人後脊發麻。
借着棚頂那枚昏黃的燈泡,我看到潘家主屋的窗臺上壘着一面水泥紅磚牆,徹底封死了窗戶。牆上雖然沒刷白灰,卻貼着一幅連綿秀麗的山巒風景畫。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屋內那座棗紅色的華麗雕花神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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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神龛足有一米半寬,兩米高。下半部是精致華麗的雕花木櫃,上半部則是個古代的小房子,有镂空的門窗和房檐。龛臺兩側擺着會噴水霧的小假山和供果,中間則是燃着三炷香的香爐,與幾個濃墨重彩的小紙人。
透過那團朦胧迷繞的煙水雲霧,我看到神龛最內部、也就是那個小房子裏端正地擺放着一個白色帶蓋瓷壇,壇前的黑色牌位上刻着三列白字:
故男潘大力生西之靈位
生于一九六七年五月三日
早逝于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如果把世界上最令人痛徹心扉的事做成排名,白發人送黑發人估計能排到前三。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家就是五口人。
我奶奶走的早,我出生前她就不在了。我姑則在我剛會走路時嫁到了城裏,幾乎不回來。所以對我而言,家人就是爺爺,爸爸,媽媽,叔叔。
我爹沒的那年,我十一歲,披麻戴孝地給我爹摔盆兒。
過了半年,我十一歲半,又披麻戴孝地給我叔摔盆兒。
那兩場葬禮在我記憶中十分混亂複雜,唯有一件事我記得十分清楚。那就是爺爺每次都在葬禮中途拉着臉一聲不吭,等立碑下葬後又會趴在墓碑上大咧着嘴巴悲鳴。
我雖然也很難過,但更多是想到自己再也得不到他們的疼愛和陪伴而抽泣。遠達不到爺爺那樣只看一眼墓碑就痛不欲生的程度。
直到長大後我明了事理,再去墳地祭拜家中先人看見他們的碑文時,才後知後覺到爺爺的悲痛。
碑文的書寫有很多規矩和講究。
比如,碑文對逝者的稱呼有專門的用語。
父母去世後,不能再寫作父母。要尊稱父親為考,母親為妣。如喪考妣中的‘考妣’指的就是父母,形容某人像死了父母一樣悲傷。
因此,在有考妣這個專門用語的情況下,在碑上寫亡父亡母就是一種大不敬。寫那個就跟寫‘我的死爹’沒什麽區別……當然,要是親子關系真爛到底了,那就這麽寫也無所謂。
而父母去世時,家中是否有父母的長輩健在也會影響碑文上的用語。
如果父母去世時,逝者本人的父母和岳父岳母中任何一位還在世,那碑文上只能寫‘先考’或者‘先妣’。意思是和更年長的長輩比,逝者作為後輩只算得上是先走一步。
如果父母去世時,逝者本人的父母、岳父岳母都已去世,且其還有孫輩。那逝者在家中的地位最為尊貴,碑文上可寫作‘顯考’或者‘顯妣’。
到這,碑文的開頭已經有了,接下來在逝者的姓名上還有規矩。
假如張三豐去世了,那他子女立的碑上不能寫‘先考張三豐之位’,很不尊重。要寫‘先考張公諱三豐府君生西之靈位’,在姓氏後加公以示尊敬,後接諱啥啥。如果張三豐信佛,也可以寫‘生西之蓮位’。
如果是母親去世,那就更複雜了。舉個例子,假如現在有這樣一塊碑,上書:先妣郭母杜太孺人閨名月娥生西之靈位。那這就是一塊郭姓子女立給本名為杜月娥的母親的碑,且碑上寫‘太孺人’,則表示這個杜月娥去世時,她的丈夫郭某也已經去世。如果碑上只寫‘孺人’,則表示其丈夫健在。
另外,主喪人,也就是立碑人的身份也十分重要,也會影響碑文的書寫。
如果是爺爺奶奶、祖父祖母去世,在父母、叔嬸七大姑八大姨尚在之時,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讓孫輩主喪。你若看見一塊以‘顯祖考’‘顯祖妣’開頭的墓碑,那說明這是一塊孫輩立給祖輩的碑,且其家中父母輩已全部逝于祖輩之前,是件十分悲痛的事。
至于以‘愛子愛女’、‘故男故女’、‘長子長女’開頭的碑……那就是父母為子女立的碑。在這樣的子女碑上,若死亡日期前寫着‘夭于’某年某月某日,說明死者去世時不足十二歲,屬于幼子夭折。若死亡日期前寫着‘早逝于’,則說明死者去世時不到五十歲,是青壯年留下家中父母撒手人寰。
見碑如見人,可以說看見一個人的墓碑,就能明白其家中種種。
當我明白這些以後,再站到我家祖墳的墳圈子裏看見先人們墓碑時,才明白爺爺的心情究竟有多悲痛。
我太爺太奶去世,碑頭是顯考顯妣,陽上人的名字都是我爺。我奶去世,碑頭是先室。我爹去世,碑頭是長子。我叔去世,碑頭是次子。
我爺這輩子已經做了五次主喪人。棺材裏逝者的面容從父母變成妻子,最後變成兩個兒子,誰能坦然接受這樣的命運呢。
我忽然有些慚愧。
對自己在六道地宮裏胡作非為的事。我不敢想之前自己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時,爺爺會有多難過。也不敢想如果我真給自己作死了,我爺該如何面對一塊碑頭是愛孫的墓碑。
話說回來,既然潘家主屋裏的靈位上刻的是‘故男潘大力’,說明逝者确實是潘立軍夫妻的大兒子。潘家養的那只鬼真是潘家老大。
潘立軍不在,連二陽也不在。主屋中只剩下潘立軍媳婦一人,她被偏屋門發出的巨響所懾,見我們站在主屋門口,連忙舉起手中的鐵鍬沖過來叫道:“回去!”
我側身一躲,轉手就奪了她手裏的鐵鍬。杜奉予打開外屋鐵門,我們當即隔着雨幕,看到有十幾個人正浩浩蕩蕩地奔着潘立軍家院子而來,離我們只剩五十米不到。
麻煩了。
見潘立軍的媳婦再次糾纏上來,我搶在杜奉予伸腿前先一腳踹倒了她。随後帶着杜奉予跑到院子一側,讓他先翻過籬笆進入潘立軍鄰居家的院子。
杜奉予的身手自然無需我操心。他一個飛身翻進隔壁院子後就準備将我也拽過去。
我忙拍開他的手道:“等他們進院你就悄悄地往村口跑,我一會去那接你!”
“你說什麽?”杜奉予眉頭一皺,“趕緊過來!”
“聽話!”我将鐵鍬丢給他,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跑向院子另一角,路過門口時再一次把剛爬起來的二陽媽踹倒。
“柯岚!”杜奉予在隔壁急促地叫我。
我只裝沒聽到,像猴子一樣蹭蹭地往潘立軍家院子裏那棵大楊樹上爬。等我在樹杈上坐穩時,潘立軍剛好帶着大軍沖進院門。
雨越下越大,我眼睛看不清杜奉予,只能用小雷達探查他的一舉一動。
潘立軍帶人沖進院門,見媳婦嚷嚷着說杜奉予往隔壁跑了,當即帶着衆人一起翻過籬笆要抓人。
杜奉予還藏在隔壁院子的暗處,不死心地向我消失的方向看,好像要确定我的安全。我見十幾個人拎着棍子奔他的方向去,他還不緊不慢地想找找我在哪,氣得幾乎吐血,內心怒吼道:你跑了我不一定能被抓住!但你不跑我一定也得被抓住!
好在杜奉予也明白再不跑就來不及了,扭身往豎直的牆面上一趴就嗖嗖地向上爬。三米多高的房子,他一個呼吸間就翻到人家屋頂上去了,給我吓得差點從樹上倒栽下去。
我心有餘悸地抱着樹幹,回憶起在六道地宮時,那人道機關被觸動的瞬間,杜奉予就像飛一樣爬上了回頭牆頂,還有時間将落後的我也拎上去。
當時那面牆上全是浮雕,我以為他只是運動天賦極佳,有個借力點就能上去。如今回想起來才覺得不對勁。以杜奉予這飛檐走壁的能力,怕不是當時還顧忌我在場特意爬慢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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