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廟會後幾日,鹿邀一直在想那天見到的那個人,每每要開口問時,卻燭殷就像是早有察覺,總是移開話題。
直到有一日,栾青再次到訪。
這一日鹿邀正在屋內記賬,卻燭殷在一旁待着看他一筆一筆地記錄,也不嫌無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人,從握着筆的修長手指到認真的神色,目光一刻也未曾離開。
賬很快就記好了,鹿邀自然是知道卻燭殷一直在盯着他看,他餘光不知道同這人的視線交彙多少次,每每都想問問記賬有何好看的,怎麽還能看這麽久。
不過比起這個,他更想問的是那日廟會上出現的那個怪人。
收了手上賬本,鹿邀将蘸了墨的毛筆放在一邊,穿越過來的這些日子,他入鄉随俗,也從最開始用自己帶來的水筆改毛筆,用了一段日子也漸漸習慣了,他小時候便被爺爺送去學過書法,雖說沒能達成他爺爺所期望的目标,但提起筆來便能說寫就寫。
卻燭殷眼睛一直未從鹿邀身上移開過,自然也将他的小動作盡數收入眼中,看穿不說穿,壞心眼兒地等着他親自張口來問。
鹿邀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可這幾日一想到那個雨天,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卻燭殷口中說的不過是個‘幻影’的人,雖說總提醒自己別多想,也別多問,可腦子就是不聽話,一直想起,好奇心也久久難以消解。
更何況事件的另一個當事人就有自己在一處,就算是耐性再好的人也不免想要問問。
雙手放在合上的賬本上,他低着頭垂眸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下地決定,一擡頭就對上卻燭殷玩味的目光,霎時就明白了——這人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唇張了張,正欲開口,鹿邀視線便被門口一道黑色身影吸引過去,卻燭殷好不容易等來他張了口,正要好好逗他一番,見他眼睛移開,也随着投去視線,待到瞧見門口的人時,臉色微沉。
來的真不是時候。
鹿邀記得這人,那天他外出歸家,回來看到的就是這個叫栾青的人,據卻燭殷說,是他的朋友,這一對兒朋友之間的氣氛總叫他覺得有一絲怪異,可到底也說不上是哪裏怪異來。
栾青眉頭緊皺,一點兒也沒有接收到他家君上眼神示意,邁着長腿兩三步就走了過來,雙手交疊着放在胸前,張口便道,“君上”。
“……”,卻燭殷以往總覺得栾青是個聰明人,跟在他手下多年,一向辦事利索,滴水不漏,可今日再一看,怎地這麽遲鈍。
他轉過頭看鹿邀,果不其然,對方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睛,正滿眼疑惑地看着他,“你們都是這麽稱呼朋友的?”。
饒是鹿邀在上學時一心學習,有書呆子的嫌疑,可他人緣好,在同學朋友的推薦下也零星看過幾本與課本無關的課外讀物——簡稱小說,‘君上’這一類的稱呼,他也是在書中見過的,大多數都出現在書中的下級人物對上級的稱呼裏,哪裏有朋友是這麽叫的,剛剛他對卻燭殷說的這一句話也不過只是随意一說,傳達自己的疑惑。
栾青看着眼前二人眼神交彙不知道在互相交流什麽,後知後覺才記起,上次君上似乎是在這個凡人面前刻意隐瞞了他的身份來着,他猶豫了一會兒,心中想着或許現在補救還來得及,便替卻燭殷回答了鹿邀的問題,“在我們妖界,友人間都是如此稱呼的”。
話一出口,他便感覺周遭的空氣一下冷下來,身體打了個冷戰,憑着直覺擡頭,便對上卻燭殷沉沉的眼。
似乎是闖禍了。
栾青低下頭,決定不再多話,等到君上叫他再開口。
鹿邀收回視線,嘆了口氣,“小黑,你沒必要瞞着我的”,他收起賬本站起身,“我都知道你的身份了,”,他向栾青微一點頭,“你們先談,我進去一下”。
轉身時手卻被人拉住了,他腳步一頓,扭頭看過去。
卻燭殷輕輕牽着他手,聲調放地輕軟,故意似的,一副委屈模樣,“你生氣了?”。
鹿邀不明白他為何會這麽想,沒做錯什麽事情,為何要生氣?換做他是卻燭殷,或許還會在一開始就把自己的身份也隐藏了,這樣做只是保險起見,并沒有任何不妥。
看着眼前人耷拉下來的眉眼,他不覺翹起嘴角,手指在卻燭殷寬大的掌心撓了撓,道,“我去泡茶,再取點點心來”。
卻燭殷順從地松開手,撐着臉頰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栾青看不懂這笑,可越看越覺得有深意,還未來得及再仔細琢磨一番,突然想到了什麽,兩三步走上前,擋在鹿邀面前,掌心張開,一個精致的盒子便出現在手心,那盒子足有兩手放在一起大,看着沉甸甸,在他手心卻托的穩穩當當,他面無表情地遞出去,聲音沒有起伏,“這是妖界的茶葉”,看見鹿邀疑惑的表情,皺起眉補充一句,“是君上喜歡喝得”。
家中茶葉所剩不多,鹿邀原本打算改日再去買一些的,他接過那匣子,放在手上時被壓得往下沉了一下,嘟哝道,“果然很重啊”,也不枉它外表看着這麽貴重。
他雙手捧好了,朝栾青笑了一下,“謝謝”。
栾青沒說話,看着他轉身進了屋,眉頭依舊緊皺。
好在他想起上次來這裏是喝得那茶的味道實在寡淡,這次特意帶了君上常喝的雲間,這裏環境已是不堪,要是連一杯好茶都沒有,君上該如何在這裏生活?
“我說”,卻燭殷見他直直站在眼前,盯着一個方向不放,頗有些不爽,開口道,“你為何一直盯着他?”。
栾青這才回過神來,急忙轉身單膝跪地,“君上!你剛剛…”,剛剛竟然同他用了平語?!
“…先回答本座的問題”,卻燭殷默默改回稱呼,對栾青這般大驚小怪不以為意,心裏還記挂着剛剛這家夥一直盯着鹿邀的事。
“回君上,屬下只是覺得奇怪”。
“哪裏奇怪?”。
栾青想起剛剛鹿邀的臉,斟酌着說辭,到頭來竟然沒有想出一個合适的,只好猶豫道,“哪裏都奇怪”。
“……”。
卻燭殷沉默許久,開口道,“不許說他奇怪”。
“……”,栾青心中詫異,很想問問緣由,擡頭時看見自家君上的表情,便将要說的話咽下去,只覺得君上對這凡人似乎不一般。
“你今日來找本座是為了九陰的事?”。
那日九陰特意化出幻影來人間一趟,想必栾青等人早已知曉,不然沒有他的允許,是不會肆意行動的。
“妖界來了一位上界的女子”,栾青沉聲道,“據說是天帝的女兒”。
卻燭殷神色微變,“天帝的女兒?”。
九陰到底在謀劃些什麽?況且天帝那狡猾老頭子一向不屑于與妖界為伍,怎麽會将自己的女兒送往妖界?
他下意識捏起掌心,按壓着手指,半晌,才出聲道,“明日在栖梧山等我”,他不能再等,得回妖界看看九陰到底想做什麽。
栾青眼睛一亮,“君上,您當真要回去?”。
“嗯”,卻燭殷垂下眼,濃密長睫在眼下打下小片陰影,那日九陰故意放出幻影來,一定是有什麽目的,可人界有什麽是他想要的東西,他實在想不通。
栾青見他垂下眼,也不再說話,只是現在九陰行事古怪,不知道在謀劃些什麽,他一向陰險狡詐,現在占據妖界,若是沒有完全的準備,就是君上也不能确保一定拿下。
兩人沉默之際,鹿邀提着茶壺出來了,他将茶壺放在桌上,給二人各自倒了一杯後,看一眼還半跪在地上的栾青,一時語塞,手不自覺便放在卻燭殷肩頭,十分自然地拍了兩下,“為什麽要讓他跪着?”。
卻燭殷擡眼,将自己從濃稠的思緒中抽離,仰頭看着鹿邀,眼尾随着翹起弧度,擡手在他耳垂上捏了捏,自顧自笑了,“不是我讓他跪的呀,實在是冤枉”。
鹿邀拍開他的手,低頭與他視線對上,心跳忽然加快起來,鬼使神差地,也把手放在卻燭殷的兩只耳朵上,輕輕一捏,輕咳一聲,“讓他起來吧”。
卻燭殷的耳朵也是涼的,可和他一樣,是軟的,鹿邀放上手去就不想再放手了,動倒是沒動,只是一直放着,感受着手下的皮膚因為自己指尖的溫度變得溫熱起來,心裏有種微妙的自豪感。
卻燭殷心情頗好地擺擺手,示意栾青起來。
栾青目瞪口呆,一時沒回神來。
君上有多讨厭肢體接觸他是知曉的,有多不喜歡凡人,他也是知道的,可眼下這兩個都讨厭的事情都交疊在一起,他卻非但沒有生氣,還一副很受用的樣子。
他擡眼看着鹿邀,眼神複雜古怪,直到對方困惑地開口問他,“你怎麽不起來?”。
栾青才猛地神思回籠,站起身來,一雙暗綠的眼還盯着鹿邀不放。
鹿邀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或許是在他面前這樣對待卻燭殷是不妥的,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指指桌上冒着熱氣的茶,“喝點茶吧”,他補充道,“是用你給我的茶葉泡的”。
栾青似乎對他有敵意,但到底是為什麽,鹿邀完全沒有想法,
卻燭殷挑眉,“不是之前那個了?”。
他說的,是鹿邀之前專給他買的茶葉。
栾青臉上表情更加不可言說,他移開視線,疑惑道,“可君上,你往日最喜歡雲間……”。
卻燭殷看也沒看他,一雙眼睛逮着鹿邀不放,好像愣是要等他說話似的。
鹿邀被看的受不了,擡手把他的臉撥過去,“之前的快沒有了”,他看一眼臉色不好的栾青,補充道,“他說你喜歡喝這個”。
栾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臉色好了一些,看來這凡人也算識趣,知道按着君上的喜好來。
雲間茶香氣清雅,泡入水中後,茶葉舒展開來,形似片雲,故而為雲間,味道極佳,卻燭殷也确實最喜歡這茶水,原先那茶也确實味道一般的很,可好就好在,那是鹿邀專為他買的。
不過現下也好,他舒緩眉眼,舉杯飲一口茶,淡雅的茶香霎時便盈滿口中,剛才鹿邀那句話的意思,不就是因為她喜歡,所以才泡的?
無論如何,都是為了他,那便可以了。
這次栾青倒是辦了一件好事,他贊許地朝栾青投去視線。
栾青受寵若驚,一時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來,接着便聽卻君上繼續道,“你先回去吧,改日等本座一同前去”。
先回去?鹿邀看了眼桌上的糕點,想了想,問他,“吃完再走吧?”。
卻燭殷沉默片刻,想了想,撩起眼皮看一眼栾青,“你帶兩個吧”,剛好嘗嘗鹿邀的手藝。
栾青對人間的吃食完全不感興趣,對眼前這個把君上綁在這裏的凡人做的食物更是一點兒也不想吃,可既然君上已經發話了,便不能不從。
他道了聲是,便走過去,要從桌上盤中取一塊兒來,卻被鹿邀擋住手,對方只留下一聲稍等,便轉身跑進屋裏,等一會又很快跑出來,手中帶着一張油紙,彎腰把紙鋪開在桌上,将盤中的的幾塊兒糕點放在紙上,仔細地包起來,邊邊角角都塞好了,才轉手遞給栾青,“這樣好帶一些”。
栾青沒想到他會親自幫自己裝好,心情頗有些複雜,他猶豫幾秒,從鹿邀手中接過糕點,遲疑一下,還是道,“多謝”。
鹿邀笑笑,“沒事,希望你喜歡”。
“……”,栾青沒再說話,轉頭看一眼卻燭殷,颔首道,“君上,屬下告退”。
卻燭殷嗯了一聲,待到栾青離開了,臉上的表情便變了,他放下手裏的茶杯,突然伸手環住鹿邀的腰。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吓了鹿邀一大跳,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人牢牢禁锢着沒法動彈,下意識便道,“是困了嗎?”。
卻燭殷沒有作聲,搖搖頭,靜默半晌,才道,“你方才為何要把糕點全部給他?”。
等到他回過神來,盤中就只剩下殘渣,竟是一塊兒也沒有留下,可在栾青面前又不能顯得那般小氣,只好忍着等人走後再開口。
鹿邀沒想到他是為這事,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低頭看着卻燭殷的腦袋,手懸在上面将落未落,猶疑片刻,還是落下去,輕輕一拍,“他是客人,而且屋裏給你留了的”。
他腰被摟的太緊,勒地難受,無奈道,“可以先松開嗎?”。
卻燭殷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松了力道,仰頭看着鹿邀,“你不喜歡我抱你”。
“……”,為何這人話題能轉的如此之快?
只是知道眼前人或是随口一問,鹿邀卻免不了認真仔細地想,腦中飛速想過許多,最終得出一個不是不喜歡的答案,很是負責地回了他,“我想了想,不讨厭”。
想了一大堆鹿邀的反應,臉紅、別扭地移開話題,可卻燭殷忘了,鹿邀本就是一個極認真的人,問出的問題、說的話,回答、言語,鮮少有肆意出口的。
就像現在。
沉默良久,卻燭殷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一雙眼直直望進鹿邀的眼,“不讨厭,那就是喜歡了?”。
“喜歡什麽?”,一個歡快的聲音自院子門口傳來,鹿邀的注意很快便被這聲音轉移了,轉頭便看見張成,撇下卻燭殷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卻燭殷眉眼冷下來,不爽地端起茶杯。
張成擦了臉上的汗,夏天本就熱,他後背衣衫都被汗水浸濕,話還沒說,就直接癱坐在地上,雙手往後撐着地,喘着氣道,“可給我累死了”。
鹿邀轉身倒了杯茶過來遞給他,問他,“喝一杯吧”。
張成坐起來,喝了一口茶,喘勻了氣,神秘兮兮地道,“我今日不是去縣裏跟着記賬嘛,你猜我看見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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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老卻日常醋病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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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