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前世

布置典雅的宮室裏,一叢插在玉屏裏粉豔桃花開的正旺,花香被熱騰騰的地龍一烘,分外濃麗撩人。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宮室裏的光影西斜,帷幔裏才傳出一把男聲:“備水。”

這把嗓音音色極佳,既有少年的清越,又兼備男人的穩當,介于二者之間,有種青澀又成熟的魅力。

沈望舒神色倦極,蒼白的臉上覆了層薄紅,臉上兩道清晰的淚痕,她此時被男子擁在懷裏,本能地想要離遠一點,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這樣微小一個動作,也引得他不悅起來:“躲?”

他聲音低啞:“乖一點。”

這話說的很重,不是男女歡好之後的誘哄,而是警告。

沈望舒不敢再動,乖乖由他摟着。

他指尖繞了她的一縷青絲,用發尾搔着她的眉眼鼻尖,以看她想躲又不敢的模樣取樂。

等浴桶被擡了進來,他要幫她沐浴,便打橫抱起了她。

這又讓她抗拒起來,沈望舒費力地擡起頭,帶着鼻音:“殿下...”她咬了咬下唇:“我自己來。”說完便想下榻,借着這個由頭躲開他。

她總是耍這種沒意義的小聰明...他眯起眼,伸手把她按住,摩挲着她的下颔:“叫我什麽?”

沈望舒嘴巴張合了幾次,磕磕絆絆地道:“郎,郎主...”

這個稱呼既是婢對主,又是妻對夫,仿佛身處卑位,卻似暗含了無盡暧昧。

沈望舒神色透着哀怨,卻不敢反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用力抓撓着錦緞,以緩解內心對這個稱呼的不适。她并不覺得自己稱一國太子為殿下有什麽不對,可他偏偏不喜歡她那樣叫他。

太子的表情和緩幾分,他伸手撓了撓她的下巴,以示贊許:“再叫一聲。”

沈望舒抿緊了嘴巴:“...郎主。”

“多叫幾聲。”

“郎主,郎主...”

太子不覺翹了下唇角,又不欲表現的太明顯,冷着臉擡了擡下巴:“你方才說什麽?”

沈望舒嗓音輕顫:“我自己來...”

太子捏着她下颔的手加了幾分力道,不滿地輕哼了聲:“教你的規矩都忘了?”

他俯身,鼻尖貼着她的鼻尖:“能說‘請’,就不要說‘不’。”

沈望舒想到他的那些‘懲罰’,大眼透出幾分驚懼,不敢再賣弄伶俐,哽咽:“請,請殿...請郎主幫我。”

他終于聽到想聽的,打橫把她抱起來,獎勵一般地在她臉上重重親了下,洋洋得意:“早些聽話不就好了?”

聽他話裏的得意勁兒,好像做成了什麽大事一般。

沈望舒低頭吸了吸鼻子,慢慢地嗯了聲...

太子見她柔馴至此,他本應是得意的,可卻不其然想起初見她時明快爽利的樣子——那時她就像是長在山間的酢漿草,雖不甚嬌貴,卻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明媚。

他眉眼一滞,心間莫名澀然。

他很快讓自己硬起心腸,入東宮是她和人合謀算計的,她身上有和那個毒婦同樣血脈,為什麽要憐她?

太子沒讓那許多憐惜浮在眉間,抱着她入了浴桶,小心護着她腦袋不讓她嗆着,仔細擦拭起來。

他擦拭她臉頰的力道略重了些,讓她又開始哭了。他只得重新再叫一桶水,見她一臉的倦色,便幫她換了身幹爽的寝衣,又重回了拔步床上,沉沉安睡過去。

沈望舒卻慢慢睜開了眼,看着他的眉眼出神,與平日野獸一般的狠厲桀骜不同,他在她睡着之後,眉眼便柔緩下來,甚至帶着幾分天真意氣。

她有時候覺着太子就像是一頭年輕的野獸,天真又殘忍,我行我素,傷人卻不自知。

她呼吸放緩,動作極輕地從枕下取出一把鑲金嵌玉的匕首。

——這匕首是西涼送來的貢品裏太子最喜歡的一樣,她多瞧了幾眼,他便随手把匕首送給她把玩。

他不知道的是,她背着他偷偷給這把匕首開了刃,讓它變成了一柄能傷人的利器。

沈望舒直勾勾地看着手裏的匕首,又看了眼太子,身子有些僵硬,她垂下了眼,卻無意中看見他情動之時在她腰身腳踝留下的斑駁指痕...

她下定決心,顫抖着舉起匕首,刺向了他的心口...

......

“姑娘?姑娘!”

沈望舒已經在小榻上蜷縮成一團,全身抖若篩糠,臉上被淚水浸透了。

旁邊的嬷嬷見她夢魇纏身,怕她背過氣死了,上手粗魯地推搡了幾把:“姑娘!”

沈望舒猛然睜開眼,一下子翻身坐起,終于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駛向沈府的馬車上,她這才從那冗長的噩夢中緩緩回過神來,抱着雙膝發怔。

她已經是連着好幾天做噩夢了,在斷續的噩夢裏,她知道了她失蹤多年的表哥沒死,不止是沒死,他還是話本裏的男主角,注定一生不凡,而她,則是男主表哥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是他心尖早逝的一抹明月光。

在她的夢裏,她和表哥幾經輾轉,終于相認,表哥眼看着就要和她締結良緣,她卻被歹人灌醉,送到了太子的床笫之上。

殘破的夢境裏,這事兒鬧的很大,不光她失了清名,太子也受到了極大的攻讦,甚至因為這事兒錯失了娶他心頭愛的機會。

太子不但背負了強辱臣女的罪名,就連心頭愛表姐另嫁他人,他以為此事皆是沈望舒與人合謀算計,對她頗為厭憎,為了懲戒她,他索性将她囚于東宮之內,還總是行那種事折辱她。

在一次歡好之後,她終于狠下心腸,結果并未刺死太子,還被宮裏下令鸩殺了,到死也沒有再見表兄最後一面。只是因為她的死,太子和表兄終于勢同水火。

沈望舒雙目無神地看着天花板,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努力平複着輕顫的身子——第一次做夢的時候,她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這幾日的夢境連續不斷,首尾相接,她終于相信了,這或許...是一個預知未來的夢境?

她想到噩夢的最後,表哥聽聞她死訊之後,嘔血力竭,他還身穿素白孝服,抱着她的靈牌對太子拔劍相向,對她應是極深情的,她想着想着,不免摩挲了一下腰間雕着繁複花紋的半月玉佩。

——這半月玉佩是早亡的母親留給她的,也是她和表兄指婚的憑證,她連日做夢,心裏已經隐隐有了個主意,在話本子裏,表哥才是主角兒,能成為重臣,和太子分庭抗禮的。

若要避免重蹈前世被囚于東宮,最後凄涼慘死的覆轍,不如盡早嫁給情深義重的表兄,以後躲着太子走,總能順遂無憂地過完一生。

只是夢境裏,所有人的臉都是白蒙蒙一片,她早就不記得表哥長什麽樣子,表哥又失蹤多年,怎麽才能找到他呢?

沈望舒看着半月玉佩怔怔出神,旁邊的嬷嬷見她這歪歪扭扭的坐姿,又不耐起來,冷着張臉:“姑娘別怪老奴多嘴,沈府和鄉間可不一樣,沈府是官宦門第,自有規矩,若姑娘的行止坐卧再如這般,只會給家裏蒙羞。”

唐嬷嬷說這話又有緣故,沈望舒本來就是個父母雙亡,模樣标致的鄉下土妞,沒想到一朝飛上了枝頭——原來她親爹竟然是在府城裏當大官的,一次公差路過村子,見沈望舒和自己眉眼相似,心下大驚,又是滴血認親又是查驗信物的,終于确定——這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嫡長女。

沈大人有急務在身無法多留,只讓下人把她帶回沈府,沈望舒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被幾個仆婦半哄半抱地架上了馬車,就連和村裏小夥伴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值得一提的是,自打她和沈大人相認的那日起,她就開始斷續着做那預知未來的噩夢,這幾日的變故實在太多,沖擊的她整個人都有些怔愣。

不過她現在也逐漸想轉過來,沈大人對她很好,聽說她在沈府還有個嫡親的大哥哥,有父兄的幫助,說不定她能更快地找到也在朝為官的表兄呢?

唐嬷嬷完全沒把這野丫頭當主子看,見她對自己愛答不理,心下更怒,她早得了府裏繼夫人的授意,要好好調理調理這野丫頭,便裝模作樣地推開車窗:“車裏頭土腥氣有點重,我瞧姑娘精神不濟,替您開窗散散味吧。”

沈望舒總算從連日來的噩夢陰影中回過神來,自然聽出這婆子在諷刺自己土腥氣重。

她雖長于鄉間,卻不是什麽憨人,頗有幾分小蠻脾氣,伶伶俐俐地道:“嫌味道重,你自己下車不就好了?”她一把推開車門,毫不客氣地道:“你下去呀!”

她可不是夢裏那般纖柔的性子,她自三歲開始就在村裏滿地撒歡了,慣來是明快的。至于夢裏那般,皆是被太子的強權一點點磨平了棱角,到最後都變得不似自己了。

唐嬷嬷向她生于鄉間,這幾日又不聲不響的,本想給她個下馬威,沒想到反是自己鬧了個沒臉,灰頭土臉地攆下了馬車。

梁州近來地龍翻身,好多百姓在地動中流離失所,馬車行了一時,撞上了一夥子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的流民,唐嬷嬷滿腔怒火無處發洩,便讓護衛用馬鞭把流民抽趕驅逐了一番。

......

幾個被鞭子抽中的流民憤憤不平,卻不敢反抗,只得沖着沈府的馬車啐了幾口,惡毒咒罵了幾句。

旁邊立刻有人連罵帶勸,死命拉着他:“龜兒子少批話!那馬車一看就是哪家官爺的,現在梁州城已經封了,只有這些大官人家的馬車才能随意進出,咱們要是得罪了官爺,到時候連進城讨口飯都不得行!”

騷動的流民們很快平靜下來,只是流民最後有一個身量格外高挑的男子神色動了動,目光落在沈府還未走遠的馬車上。

他衣衫褴褛,身上隐隐散發着血腥味,時不時掩嘴咳嗽幾聲,仿佛有傷在身,他臉看不清本來面目——除了一雙過于漂亮幽邃的華美鳳眼之外,看上去和其他流民沒什麽不同。

裴在野目光緊緊落在沈府馬車上,微微抿起雙唇,露出思索之色,許久才挪開視線。

官宦人家...随意進出梁州城...

他如今身受重傷,身邊護衛皆被叛賊所害,若能挾持了這輛馬車,倒是可以混入梁州城,和心腹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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