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冰涼指尖
“罪女陳氏,将以上供奉給無辜的白家女白憐莺,只求憐莺,放我與我兩個兒子,與我肚子裏的孩子一條生路,罪女陳氏,願從此供奉白家女,直至老無所無,與世長辭,千錯萬錯皆不是罪女陳氏一人之過,都是那個畜生,是那個畜生一個人的罪!只求慘死的白家女,放過無辜的我們一家,要找便去找真正害了你命的那個畜生!”
女人的聲音從顫抖微弱,到尖聲喊叫,夏蒹一顫,聽到屏風外傳來“吱呀”一聲。
“啊——!”
正虔心念叨的陳夫人被這冷不丁一聲吓得幾乎三魂丢了七魄,直到人走至跟前才怔怔緩過神。
“母親,”少年聲音清冷如雪中雨,“鏡奴來了。”
夏蒹往下探頭的動作僵住,眼眶不受控制瞪大。
只聽聲音,她就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對方那張臉。
肯定又是跟往常一樣,彎起唇角,笑的溫柔又虛假。
怎麽會是裴觀燭?
裴觀燭來這裏做什麽?!
“你來了,”女人聲音打着顫,站起身來騰出位置,“還是跟從前一樣,一步都不能差。”
“嗯。”裴觀燭笑着跪坐到蒲團上,看着前方被各種貢品壘滿的供桌,和明亮燭火輝映的牌位,漆黑眸底蘊着一抹譏諷,卻在掃過某樣貢品時驀地頓住。
遲遲沒見裴觀燭動作,陳夫人心急如火澆,就見他忽然自蒲團上起身,走到供桌前。
“這些口脂,”
少年聲音溫柔,回頭問,“都是什麽顏色的?”
他這話結合此情此景,簡直讓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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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躲在屏風後的夏蒹卻想起些什麽。
陳夫人眉心漸漸擰起一個大疙瘩,“什麽?”
“罷了,我自己看吧。”
裴觀燭好心情的哼起小曲,将貢臺上一沓口脂一盒又一盒打開。
陳夫人似遭雷劈,下意識想要上前阻攔,目光落到供着的牌位上,又忽然嘴角詭異一勾止了步子。
“鏡奴若是想要,便把貢臺上的東西都拿走吧。”
“我要這些做何用?”裴觀燭回過頭,神情奇怪,“我平日裏又沒有穿女裝扮女人的癖好。”
陳夫人一噎,不再說什麽。
裴觀燭指尖拾起一盒口脂,青石罐身,拿在手裏頗有些重量,裏面的膏體顏色猩紅濃重,如凝固的血塊。
“唔。”
口脂瓶口對着明亮燭火,映出血一般的猩紅,是他在找的顏色,可他看着這抹猩紅,卻蹙起眉來。
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顏色嗎,顏色,好像不對。”
裴觀燭吶吶,視線定定落在那盒口脂上,漆黑瞳子被燭火映照好似深井中水面晃動,“女人,難道不是只會塗一種顏色的口脂嗎?”
可是他記得,他曾親眼見過夏蒹塗其他色的口脂。
她好像總是和別的女人不太像,就連塗得口脂顏色都不同。
血一般猩紅色的口脂被裴觀燭擱回原處,他揭開一盒又一盒蓋子,在最後一行,開出最後一盒牡丹花粉色。
青石小罐被他拿到手裏,比手掌溫度還要冰涼,牌位矗立在眼前,裴觀燭面上笑眯眯地就拿了人家的貢品,一聲不吭重新跪坐到蒲團上。
陳夫人咬緊抹的猩紅的唇,看着少年背影的目光既興奮又恐懼。
“罪人裴觀燭,來此向因我而死的白家女白憐莺請罪,”裴觀燭跪坐于蒲團之上,卻顯得十分閑散,右手甚至還把玩着掌心裏的青石小罐,“只願無辜的白家女放過我母陳氏,一切緣由,皆是罪人裴觀燭一人之罪。”
“好了母親,我說完了。”裴觀燭笑着回過頭。
“嗯,去上香罷。”陳夫人松口,猩紅的嘴唇咬出幾個難看的牙印。
裴觀燭視線稍頓,自打進了這屋頭一次皺起了眉。
啧,真難看。
他當時怎會給她塗這麽個醜顏色?
聽着屏風外傳來衣料摩擦聲,接着是木履磕地,夏蒹捂緊嘴,心中驚愕似山崩地裂。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夏蒹甚至都隐隐有些後悔過來了。
這個儀式根本就是以供奉為由,要求憐莺去找真正害死了她的仇人,放過陳夫人。
可是裴觀燭究竟為什麽會這麽聽陳夫人的話?靠,她完全搞不懂殺人魔的腦回路。
難道他其實是被迫的?可又不太像,裴觀燭自打進來便十分随性,念那一番在夏蒹聽起來驚天動地的供詞時,也一副頑劣輕松的口吻。
不會單純只是因為好玩吧......
靠,不能吧。
她這邊頭腦風暴,忽然感覺身後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輕輕掠了一下她露出來的小腿。
夏蒹一個哆嗦,忍住了沒喊出聲,剛要回頭,忽然一端尖銳用力且筆直的戳進了夏蒹的小腿肚!同時門鎖處發出鐵鏈磕門的聲響。
“嗷唔……!”
夏蒹不受控制發出一聲小小的怪音,渾身冷汗唰唰就下來了。
完了。
“是誰!”陳夫人精神敏感如細繩緊繃,腦袋極為神經質的左右搖晃,吓得渾身發顫,好似那聲音就在自己耳邊左右飄轉,“出來!給我出來!”
裴觀燭上香的手一頓,眉梢微挑,看向對面用衣衫遮住的屏風,回頭對陳夫人笑着說,“母親,鬧鬼了呢。”
“鬼......鬼!”陳夫人本就神經緊繃到極致,聽到裴觀燭這句話吓得渾身發軟滑倒在地,挺着巨大肚子的瘦弱身軀抖若篩糠,整個人都瀕臨到崩潰的絕境。
女人的慘樣映進裴觀燭漆黑的瞳子裏,卻成了逗樂的滑稽鬧劇,他彎起眼睛來,“母親不怕,我去給你看看。”
夏蒹自然也聽到了這句話,整個人登時好似熱鍋上的螞蟻都不知道該往哪躲才好,屏風後沒有家具躲藏,只有身後緊閉的後門可以讓她逃跑。
她用力的推動後門,一下就推動了,露出一條小縫隙和外頭用鎖重新鎖上的鎖鏈。
而外面那個聲稱站着給她望風的男孩早已經跑的無影無蹤了。
靠!
夏蒹來不及想他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為何心機會如此深沉,正要欲哭無淚的去抓外頭的鎖鏈,便聽一道熟悉的聲音自極近的地方響起。
“找到你了。”
“啊啊啊——!”
尖叫聲起,夏蒹差點以為是自己喊得,擡頭才意識到是屏風外陳夫人在尖叫。
因為剛才夏蒹開門的時候大風進來,吹滅了一簇蠟燭,把她吓到了。
蒼白骨感的手自屏風外伸進來,一下又一下往裏抓撓,裴觀燭不知何時站到了屏風前,隔着屏風縫隙,往裏探進半張臉和一只瞳孔漆黑彎起來的眼睛,手用力往前抓想要碰到她。
夏蒹都快被吓死了,捂着腦袋拼命往後躲。
外面的陳夫人還在尖叫,也不知狂風究竟又吹晃了幾只蠟燭,裴觀燭笑容癫狂,像是真正的鬼一樣往屏風裏伸手想要擠進屏風抓到她。
“啧,抓不到啊。”
夏蒹聽到他這麽說,顫巍巍的擡起眼,就見裴觀燭忽然後退了。
她不顧眼淚急忙過去開鐵門,方才沒聽見卓奴落鎖,夏蒹總覺得那個鎖鏈只是松松纏在門把上的,手一往上拆竟然真的把它給拆下來了。
“嗚!”夏蒹眼眶裏留出大滴大滴喜極而泣的眼淚,手剛碰上門,一只冰涼的手便覆到了她的手上。
“抓.到.你.了。”
眼淚凝固,夏蒹不可置信的顫顫轉過頭。
裴觀燭笑着,身後是早已經被推到另一邊的屏風。
完了。
夏蒹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哭的崩潰又絕望。
她擡起另一只手攬住裴觀燭覆在她手背上的那截手腕,擡起眼無聲懇求,拼命搖頭。
不要把我交給陳夫人!
夏蒹不敢說話,努力地用嘴型傳達着這個信息。
可明明該秒懂的裴觀燭,面上卻露出了顯而易見的茫然。
“你哭什麽?”
二人距離靠的極近,夏蒹一搖頭,柔軟的碎發便蹭到裴觀燭臉頰上,平白讓人心裏莫名升起股撓癢般的燥意。
昏黃光線裏,少女淚流滿面,大概是身子升溫,周圍梨花香味便愈發濃郁,裴觀燭蹙眉,被她這一聲不敢吭的架勢和外頭女人尖聲喊叫的動靜擾煩了,擡手捏住她不停左右搖晃的臉肉,“說話。”
夏蒹不敢說,一聲都不敢出。
裴觀燭對上她含淚的杏眼,第一次覺得煩。
這種情緒,應該叫煩嗎?
煩的話,又該怎麽辦?
口袋裏好像有刀子,她本來就犯錯了,不如,就殺了她吧。
裴觀燭一張臉從極度的平靜,面無表情,到忽然扯起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齒,笑的牙不見眼。
對啊,殺掉就好了嘛。
裴觀燭歪着頭,空閑的手掏過口袋,沒摸到匕首,卻摸出一瓶青石小罐。
夏蒹看着他拿出那個青石小罐,沒忍住“唔”了一聲。
屏風外,陳夫人開始揚聲大叫白憐莺的名字,燭火滅了一盞又一盞,從屏風外映照進的暗光投映到裴觀燭身上,在他漆黑發間渡上一層暗淡的亮。
裴觀燭聽到她這聲唔,低低笑了出來。
“試一試吧,這個顏色。”裴觀燭一只手撥開蓋子,青石小蓋咕嚕嚕在地上滾了一圈,晃晃蕩蕩倒了下來。
他小指撚了些顏色,自門外洩露進的風吹亂少女的烏發,卷過屋內一簇又一簇燭火,二人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偷偷躲在屏風後一點一點的塗着口脂。
夏蒹緊張,手無意的攥緊了裴觀燭垂在身下的衣袖。
裴觀燭像是什麽也沒感覺到,視線極為專注的,手法輕柔用指腹擦過少女柔軟的下唇。
夏蒹微微閉上眼,大氣都不敢出,只感覺他的手法讓她想起之前看過的入殓師化妝,心裏害怕的直罵街。
耳畔間隐約聽到屋外陳夫人跪在蒲團上開始大聲的念經磕頭,夏蒹往下拽了拽裴觀燭的衣袖。
“我不想......”夏蒹将聲音壓得極小極小,幾乎連氣音都沒有,只剩下口型,“不想塗了。”
“不想塗了?”裴觀燭重複她的話,夏蒹趕緊點頭,被裴觀燭撐過下巴固定。
“為何?因為這是貢品麽?”
夏蒹點頭,确實也有這個原因。
“哈,”裴觀燭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你方才偷聽時沒聽見麽?她是我殺的......罷了,不用就不用。”
青石小罐被裴觀燭扔到地上,劃了一圈,穩穩停落,幹淨指腹重重擦過夏蒹的唇,卻忽然懸停,一寸一寸自夏蒹柔軟的嘴唇往裏探入。
“松齒。”
夏蒹不知道他要幹嘛,顫巍巍松開緊閉的牙齒。
冰涼的指腹沒有一絲人的皮膚都會有的酸味,像是一塊沒有任何味道的冰,探入溫暖的口腔,逐漸往裏摸索。
“……原來是這種感覺。”
裴觀燭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夏蒹擡眼,就見裴觀燭正垂着眼皮,用一種從沒見過的表情看着她的嘴。
那種眼神說不上來的奇怪,興許是感知到夏蒹視線,裴觀燭指尖抵住她齒關,睫毛微顫,擡起眼睛。
視線交錯,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空氣中交纏炸開,燭火明明滅滅映進裴觀燭漆黑眸底,可此時夏蒹在他的眼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裴觀燭的眼睛,好像那口井。
在他眼睛裏的自己,好像都快在這口井中沉溺,變成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自己,井中的“她”與她對視,眯着眼睛視線迷離的樣子,看的夏蒹心驚肉跳。
“唔!”
夏蒹臉紅的快要燒起來,實在受不了了,頭往後仰,口中的冰退出前卻忽然橫擦過她上颚,激起後背一片雞皮疙瘩和怪異的感覺。
屏風外的陳夫人開始聲嘶力竭喊起了裴觀燭的名字。
燭火一晃一滅,又是一盞,腳步聲響起,屏風映出一道着急忙慌的身影,是陳夫人跑了出去。
“啊……”裴觀燭看着自己濕亮的食指,神色怔忪,好半晌才起身往外走。
卻在踏出屏風往外看去的那一刻,聽到身後發出動靜。
他回過頭,屏風內已空無一人,只餘被拍開的大門讓風吹過,不受控制向裏關合。
“夏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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