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心潮暗湧
也不知道裴觀燭會不會要。
夏蒹抱着這樣不确定的想法坐在昏暗的船艙裏縫娃娃,旁邊立着一盞小巧宮燈,照亮眼下方寸地。
雖出行路費都是裴觀燭出的,少年要好,衣食住行要求都高,挑的是最貴的船艙,但偶爾也會有搖晃,若是點上燭臺,火苗便會不停晃悠身子,看着有些吓人。
夏蒹上輩子加這輩子都沒坐過船, 第一次坐倒是适應良好,她一直有暈車的毛病,還有些擔心專門預備了不少酸到倒牙齒的橘子還有杏子,雖然一個沒吃上,但她很慶幸自己帶了。
因為出乎意料的,裴觀燭暈船了。
夏蒹停了針,轉眸看向旁側床榻上躺着的少年。
他閉着眼,平躺在床榻上,雙手平放在腹部,光是一雙手就好看的惹眼,穿着最常穿着的靛藍色長衫,布料若雲,層層疊疊堆在身上,光線昏黃,但他面容依舊是沒有血色的白,睫毛一顫不顫,若不是船艙偶爾搖晃時他會發出輕輕的呼氣聲,簡直都快讓人以為躺在這裏的是個死人。
裴觀燭自打上了船後,一天有大半時間都在這樣睡覺,偶爾醒了便是面無表情的坐在床榻上,一聲不吭的看看簡策。
夏蒹嘆了口氣。
裴觀燭可能又在做夢了吧。
共夢的模式就是這點不好,裴觀燭偶爾做的夢也會折射進她的夢裏,如果用詞語去形容,那麽就像是‘串頻’一樣,雖然概率并不算太高,但每次恍恍惚惚坐在一片血海中的夢境還是讓她極為不好受。
其實最讓她不舒服的還是裴觀燭。
她已經知道了他每日每夜閉上了眼睛之後都在夢些什麽,不是漫天火光,要麽就是血灑了一地,人的屍骨堆積成山,興許是船艙內不安穩,他只要入睡便會做着這樣的夢,雖然早就知道他不是什麽正常人,但夏蒹一個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真的被迫知道這個睡在自己旁邊的人到底時時刻刻都在想什麽,醒來見他那樣文文靜靜的模樣都會從心往外感到毛骨悚然。
現實不是小說,哪怕她能接受,也能明白理解,并且不會對裴觀燭的所作所為妄加置評,但這也并不影響她會覺得可怕,夏蒹也慶幸自己還會覺得可怕,她會有這樣的心裏,才證明着她沒有不知不覺間被身邊的裴觀燭,和這個輕視生命的時代同化。
沒拉緊的天窗有風漏下來,夏蒹看了眼角落裏擱着的漏刻,快要到吃晚飯的時候了,這個點兒正好是後面船艙裏小廚房進廚子的時間。
她從床底翻出那包用牛皮紙包着的藥材,拿着出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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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微晃,外頭人并不多。
雖是盛夏午時,船只行使海上,偶爾有風刮過也有些冷,夏蒹在外頭套了件薄袍,拿着藥材打開了小廚房虛掩着的木門。
準備晚飯前的時間段,小廚房內頗為擁擠,空氣裏都擠滿了熱,負責打下手的小廚子早認得她,見她過來留着滿臉汗喊聲“夏姑娘好”,便繼續跟大家夥一塊兒忙去了。
夏蒹抱着衣裳,在門口那一小塊地方對着熬藥的小砂鍋坐了下來。
這小砂鍋跟底下的小爐子還是專門加錢讓小廚房重新添置的,本來裴觀燭聽了想要讓小廚房的人給他熬藥,但夏蒹執意自己熬,裴觀燭性命太脆弱,尤其走到了第三卷 ,如今跟裴觀燭吃飯,夏蒹都不再是抱着順着他咬一口的想法給他吃剩飯,而是為了先給他試一下毒,畢竟可能她吃了有毒的東西還死不了,同樣的毒如今落到裴觀燭身上他就必死無疑了,時間長了夏蒹感覺自己就好像個古代小說裏常有的試毒太監,天天伺候着病歪歪的皇帝生怕身邊有居心叵測之輩給他投了毒。
投進幾把柴火,夏蒹吹着了火折子扔進去,拿起旁邊的小扇,支着腦袋開始了自己的每日任務。
藥香漸濃,天色由明轉暗,小廚房裏菜品端出來一盤又一盤,小廚子見夏蒹坐在這裏還給她送了兩小碗拔絲菠蘿跟油炸酥肉,量不多但特別解饞。
吃到第二塊,木門從外頭被敞開。
“夏姑娘。”
柳若藤喊她,估計是小跑着過來的,還微微喘着細氣,兩人相處多日越發熟悉,見她來了,夏蒹嚼着嘴裏的小酥肉給她搬了把木凳子。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方才敲了下你那屋門沒人應便直接過來了。”
還沒人應,都這個點了裴觀燭還沒醒。
夏蒹“嗯”了聲,從旁邊小臺子上拿了那兩個小碗,“柳姐姐先吃吃這個,小廚房剛做出來給我的,好吃。”
“哦哦。”柳若藤點了兩下頭,拿了筷子夾出塊拔絲菠蘿放在嘴裏,眼睛微微彎了起來。
也挺讓人意外的,書裏的女主角一向高冷美豔,其實暗地裏夏蒹都沒想到柳若藤其實是個吃貨,每次夏蒹到了小廚房有廚子給她端了新出鍋的菜品,柳若藤都會過來吃上兩口,畢竟她們住的船艙離小廚房遠,也不知當初裴觀燭是怎麽定的,把主角團的屋子定了個最邊上的,每次端過來的菜品基本都是溫溫涼了。
“柳姐姐找我什麽事呀?”看着她吃,夏蒹問她。
“也沒什麽大事,只是想跟你說說我今日跟師兄一起探查得來的一些情報。”
“得到有用的了?”夏蒹挺高興的看過去。
柳若藤搖搖頭,“我過來便是想告訴夏姑娘,你之後也不必去甲板那片尋人問了,得不來結果的。”
“得不來結果......今日探查一番,得來的評價也全都跟前些天的一樣嗎?”
“對。”柳若藤點了下頭,明顯也有些洩氣。
夏蒹微微皺起眉。
這個蘇家,也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但凡出門在外的京師人一聽有人問起自己故土鄰居的八卦可能都會張嘴就來,但偏偏這個蘇家,不管夏蒹她們問了多少個京師人,得到的結果都一樣。
書香世家,高門第,家中子弟美豐儀,高氣度,是京師內若傲骨紅梅般的一枝獨秀,家中老爺是位教書大儒,雖不算桃李滿天下,但也極受當代學子們敬重。
就是這麽一家有所了解的提起來只能獲得一衆高度評價沒有任何八卦和負面的家族,張貼懸賞令都不敢明目張膽,就連召集護衛都是扮作丫鬟入府,可見這書香世家蘇府也沒那麽簡單。
夏蒹手撐住臉肉,柳若藤吃了點東西說完話便回去了,天色已晚,小廚房裏的廚子們用水潑上沾滿油膩的地面,有水不聽話,蜿蜒到夏蒹身側,夏蒹沒注意,直到跟她相熟的那個小廚子滿臉驚慌跑過來才注意她拖曳在地上的裙角被污水淋濕了。
“真是對不住夏姑娘,這......”小廚子看着夏蒹的衣裙,少女穿的衣裳布料都貴重,衣裙就像雲霧一般柔軟,上頭還繡着銀線紋路,一看便知是價值不菲,登時吓得臉都白了,“這......您要不讓我給您先洗一洗吧,洗一洗試試能不能幹淨,這您看可以嗎?”
“沒事沒事,”夏蒹提起裙角,“本來你們這水裏都泡着皂角的,我有經驗,一泡就幹淨了,你不用怕。”她知道小廚子沒錢能賠她的衣裳,見他不走也不動,微微彎了下眼角。
“真沒事,你若實在愧疚,那就記着以後多給我些小零嘴吧,我愛吃你們新出鍋的菜。”
“行行,一定!”小廚子千恩萬謝的謝過她,鞠了好幾下躬,擡起頭看着夏蒹身後忽然愣住了。
夏蒹微頓,随着他的視線回過頭。
裴觀燭不知何時過來了,正面上沒什麽溫度的站在她身後,低斂着的眼皮微掀探過來,鳳眸狹長,瞳仁兒漆黑,顯得有些病态。
“裴......晚明,”還是有些不習慣,若是一時順嘴便會叫成裴公子,夏蒹看着他眼尾輕微的泛紅,微微皺起眉,“你怎麽過來了?”
“不是要吃藥了?”他偏過頭落下眼,“你裙子怎麽回事?”
“啊,”夏蒹往上提了提,怕裴觀燭為難那小廚子,“沒事,就是方才不小心被水濺上了。”
“這樣。”他說着話,瞳仁兒一掃往後探。
小廚子對上這位公子的視線,心中一片惡寒,但他只是橫眸一瞥,便捋着衣裳坐到了爐子旁邊的小木凳上。
“過來些。”他眉眼倦怠,從衣襟裏摸出一方繡着裴府家紋的帕子。
夏蒹不明所以,看他展開帕子,還以為他是嫌爐子燃出來的煙熏着了他,聽他話過去,就見少年彎下腰,提起她黏在小腿上裙紗,擦了擦她有些微濕的小腿。
“到底是愛幹淨還是不愛幹淨,”他聲音很淡,冰涼的指頭撚着帕子掠過,一下又一下剮蹭着她露出的小腿,劃過一道又一道冰涼,“跟我便會不悅,跟別人便會說沒事。“
夏蒹微微抿唇,垂下頭看着少年半束墨發上不斷躍動的紅色發帶,冰涼的指頭忽然帶着手中的帕子捏住她腳腕,少年擡起頭,漆黑的眸子看向她。
像這樣從上往下看人的角度,夏蒹從沒怎麽有過,更別提看得人還是裴觀燭,明明是對視,卻感覺心下極為不舒服,她偏過頭,也知道他這番話是在說上次她身上沾了血,跟裴觀燭理論的事情。
但血和皂角水又怎麽一樣。
夏蒹裝作若無其事,聲音往後,“我這裏真的沒事,你先回去吧。”
小廚子早已經垂下了頭,哪哪都不敢再亂看,眼睛只盯着地面,聽這話,忙點了點頭,這片地還沒來得及擦便頭也不擡的擁開了小木門。
涼風忽進,又随着大門關合消失的無影無蹤。
滿室只剩下濃稠的藥香,夏蒹彎下腰,繞開了裴觀燭輕攬着她腳腕的手,搬着小木凳坐到爐子另一旁。
好半晌,沒人開口說話。
夏蒹餘光裏看着裴觀燭疊起手裏的棉布白帕,他的手是真的好看,蒼白的皮膚顏色,不同于當下人們指甲好多修剪的有些尖銳有棱角,他一直修剪成圓弧,指骨纖長又骨節分明,不顯女态卻不過分剛硬,還顯得特別幹淨。
“我還不能喝嗎?”
少年溫潤清朗的聲音打斷了她不知何時亂成一團的思緒,夏蒹一頓,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她餘光偷看裴觀燭的手入迷,窗外天色早已黑到不能再暗。
“能喝了。”夏蒹話語平常,昏暗之間,耳垂卻早已蔓上一片熱,但縱使心裏有些慌亂,她動作也盡量表現得不慌不忙,将早便放溫的藥端到裴觀燭面前的時候,少年只是淡淡一瞥,顯然并未發現什麽。
盛藥的瓷碗大,冒着白煙熱氣,但碗壁碰到手裏已經并不燙了,藥香味泛着濃郁的苦,少年面上沒有任何表情,端到嘴邊分幾口一飲而盡。
每次看見裴觀燭喝藥,都會覺得他是真厲害。
這藥夏蒹也嘗過,前陣子她睡眠也不好,想着喝這藥調理調理,但熬了一次喝了一口就苦的舌苔發麻,嘴都下意識苦的咧開。
但好像不管是什麽苦澀的東西,端到裴觀燭嘴邊他都會面無表情的咽下去。
“好了,”他站起來,将碗放到一旁,這些一向用不着他們收拾,“咱們回去罷。”
少年冰涼的手伸過來,熟練且自然的牽住了她的。
推開木門,外頭天已經黑的徹底,有風迎面而來,吹亂了夏蒹落在臉側的碎發,她斂下眉目,看着二人緊緊相牽的手。
其實有些說不上來。
這幾日她們雖然住在同一間船艙內,但是裴觀燭一直都沒怎麽像往常那樣碰過她。
再加上,夏蒹一開始便主動提出了不想跟裴觀燭一起睡在床榻上的意見。
如今想來,其實她當初就睡在床榻上好像也沒什麽不好,他每日都睡着,像個僵屍一樣一動不動,她就是跟他睡在一張床榻上又有什麽呢?
也省的現下,單單僅是牽了個手就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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