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夜色将至
雨漸漸下了起來,從稀疏小雨,漸漸變得密集。
雨水打在馬車蓋上,馬車內,少年用繡着金線的帕子抵着口鼻,視線往上瞧。
“啪,啪,”雨聲開始越來越密,越來越密,少年視線閑散瞧着,嚼碎了嘴裏的甜膩。
“夏蒹,”他聲音往外,“不要再繼續往前走了。”
“啊?什麽?”雨聲漸大,夏蒹沒聽清。
少女面上沾滿了雨滴,頭發緊貼着面側,看上去可憐的不得了。
“不要繼續往前,”他道,“到馬車上來。”
“不了。”夏蒹搖了搖頭,看一眼後面跟着的柳若藤與許致,柳若藤不讓她上馬車,肯定有自己的顧慮在,而且裴觀燭的狀态不對,她身體一向好,就是淋了雨也不怕什麽。
她們早已繞過了方才的陰廟,朝着前方行駛。
這一條路都透着說不上來的古怪。
沿路邊常有造型略有些奇特的石刻小象,雕刻的卻并不是些神龛或是彌勒佛,而是些沒有自己的名字,單單只是刻了張臉孔的古怪小象,隐藏在樹叢裏,若不刻意尋找一般是瞧不見,但只要是視線稍定,留意到那些面孔都不太一樣的石刻小象,就會讓人覺得極為不舒服。
而越往前走,夏蒹發現這些石刻小象也變得越來越密集,方才還有些距離才能看到下一個,此時這些石刻小象近乎都是緊緊挨着,或笑或沮喪的臉埋藏在樹叢之間看着她們,顯得極為詭異。
“夏姑娘!”柳若藤她們顯然也是看見了這些邪性的石刻小象,不知前方到底埋藏着什麽,忙隔着雨幕喊她,“不要再往前了!這雨越來越大!咱們走不出去了!”
“但是——!”
“今夜确實走不出去了。”
蒼白染笑的臉稍稍探出車牖,冰涼的手伸出來,放到夏蒹濕噠噠的臉上,摩挲着她眼下那塊皮。
“走不出去的,雨不會停。”
裴觀燭道,視線往上看着天色,“起碼今夜,雨會一直下,并且越來越大。”
“你......”你怎麽知道?後面四個字被夏蒹咽回肚子裏,裴觀燭會這樣說明顯不是捕風捉影,他通過自己的方法知道了這場雨不會停止。
而雨也确實随着他的話越來越大。
“不行!不能再繼續往前走了!”
大家明顯都沒想到這場雨會來的這樣之快,甚至都沒來得及穿過這片樹林便下了起來,許致腿夾馬腹往前跟到夏蒹身側,“不能繼續往前了夏姑娘,此地頗為泥濘,若是雨再大些咱們騎着馬可能會走不出去。”
他說的有理,夏蒹皺緊眉看着望不到盡頭的前方,心中有些糾結不清的遺憾,“可......咱們若是今日不走出森林,在這裏也沒有能擋雨的地方啊。”
“方才的廟宇,”許致道,“那裏定可避雨,我與師妹方才便留意到了那裏,沿路特意留了記號生怕遇到這種情況。”
“廟宇......”夏蒹隔着雨幕回望,腦海中乍然想起方才所見。
他們興許是沒聽到趕車的車夫說的話,夏蒹皺眉,“可那裏是陰廟!”
似乎是沒想到夏蒹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柳若藤與許致對視一眼,“夏姑娘,我們江湖人士常年習慣了風餐露宿,別說只是區區一個陰廟,便是土匪窩也是住過的,這些人們口中說的神佛,難道能比真實存在的人還要恐怖嗎?”
夏蒹抿唇,好半晌沒開口。
她也并不是非常抵觸這個的人,只是今日不知為何,那個建在林中的陰廟讓她極為不舒服。
夏蒹若是知道林中只有這樣的地方能讓她們一行人歇腳,便是走大路被暴雨淋一夜也不想來這片林子。
那個廟裏也不知供奉的哪路孤魂,又給那孤魂添了多少香火,尋常陰廟雖也不能見光,但建在林中的也極為少見,這還是夏蒹生平頭一次見到有陰廟竟然建在林子裏,而且走來這一路遇到的石刻小象也定和那座陰廟脫不了幹系。
“陰廟這種東西......”夏蒹心裏還是不想去,“陰廟這種東西,可能柳姐姐你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家中有人信佛,一般陰廟只會建造的密不見光,并不會建在這樣的森林裏,而且陰廟供奉的都是孤魂野鬼,給孤魂野鬼供奉香火的人一般求得東西也都是上正經廟宇裏求不來的,所以他們才會轉而去供陰廟,這片陰廟建在這樣的森林裏,還建的這樣大,難保咱們過去不會有什麽危險。”
“原來夏姑娘竟是害怕危險麽?”柳若藤道,她以手遮面徒勞的擋着雨滴,“那麽夏姑娘不用擔心,有我們在,一定不會讓你出半分差池。”
夏蒹:......
“不是,我不是這個——”
“噗......”輕笑聲自馬車內響起,少年手撐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折扇,傾斜擋過面頰,頭微微探出來,“柳姑娘你不懂夏蒹呢,她比較膽小,一向很讨厭這樣的地方。”
“夏蒹,這樣吧,”雨水滴答滴答自那把墨色的折扇上滑下來,未沾濕少年面頰一分一毫,他臉藏在一片陰翳裏,笑的眉目彎彎,“你上馬車,咱們就此與她們分道揚镳好不好?雖然若是雨下的大了,馬車也不能往前進,但馬車內起碼可以擋一陣子雨,屆時一邊前行,想必也能到最近的客棧,你覺得這樣好麽?”
他看着她,瞳仁兒漆黑,明顯是非常想就此與主角團分道揚镳。
“夏姑娘......”
柳若藤擔憂的聲音自後傳來,夏蒹微頓,握緊了缰繩,心中犯起了難。
這兩種選擇都不是她願意從心底裏接受的。
上裴觀燭的馬車——他近些日子總是有些古怪,有些時候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在這樣沒有半個人的樹林裏和他單獨相處,夏蒹光是想想就頭皮發麻。
若是去那座陰廟——
夏蒹轉過頭,看向主角團二人。
“柳姐姐,許大哥,”她咽了下口水,“我覺得去陰廟也可以,但是需得麻煩柳姐姐跟許大哥一定要護在我跟晚明身邊。”
“那是自然。”柳若藤一口答應,正要讓許致騎馬到夏蒹身邊三人再商量一下,就聽“砰”一聲,馬車車牖被從裏面伸出來的蒼白的手給拉了回去。
三人往返。
那之後,裴觀燭坐着的馬車車牖始終緊閉,往常從外面還能隐隐看出內裏投映在車牖之上的倒影,但此時身在雨幕裏,四面天色陰暗,也再瞧不見了。
殺人魔怕是不高興了。
夏蒹想着,卻無法忽視雨滴的驟然變大,一行人緊趕慢趕終于順着柳若藤與許致留下的标記返回到方才那條路口前,而那座陰廟也從極遠的距離漸漸顯露在夏蒹眼中。
那是個外表有些破敗的陰廟,建在最為陰暗的樹林之中,幾乎被散落的樹葉掩埋,就連一扇窗都沒有,像是生怕有陽光會漏進去。
但此時,本該緊閉的鐵鏽門卻微微敞開一條小縫,露出內裏的漆黑一片。
夏蒹隔着雨幕往前望,手不自覺擡起攥緊了頸項下垂着的黑色水晶,聽到身邊許致“哎?”了一聲。
“師妹,夏姑娘,你們看,”許致眯着被雨水打到睜不開的眼睛往前看,“旁邊是不是停了一隊車馬?”
夏蒹皺緊眉,順着許致指的方向看過去,還真是,黑乎乎的一片擠在陰廟旁邊,只是陰廟建造的地方實在太過隐秘,她甚至都沒有發現。
“确實是一隊車馬。”夏蒹轉頭道。
三人互瞧一眼,眼神裏都添了幾分明顯的戒備,柳若藤摸了摸自己身上帶着的防身武器,與許致點了下頭,一行人繼續往前走。
待到終于停到陰廟前面,夏蒹渾身早已被雨水打濕,她雖本來就有些騎馬的底子在,但此時要下馬便有些學不會了,柳若藤與許致早便下了馬繞到另一邊,夏蒹垂着頭有些尴尬等着她們回來,好讓他們将自己從馬上救下來。
雨水滴答,敲打到什麽東西上。
夏蒹微頓,自馬上轉過頭,一把白色油紙傘不知何時撐在自己身邊,傘的主人微微撐起傘面,露出裴觀燭的臉。
“夏蒹,”他蒼白的手掌自傘下伸過來,面上染着淡淡的笑,“下來吧。”
聽不出什麽情緒,夏蒹微微抿唇,手扣上他的,笨拙下馬,身子卻有些不穩,腳下被雨水泡濕的土地微滑,她險些絆倒,被少年的手穩穩扶住身子。
“你看,她們都不理你,”夏蒹從他懷裏擡起臉,她渾身早已被雨水打濕,但裴觀燭絲毫不介意般抱着她濕噠噠的身子,一手撐着傘在她耳邊低聲說,“只有我把你從馬上扶了下來。”
“你......”夏蒹皺起眉,并沒有搭理他古怪的話,“晚明你也和我們一起進陰廟嗎?”
“嗯,我要跟你在一起,”他黑空空的瞳仁兒直勾勾盯着她,好半晌才微微彎了起來,“這種地方是不能走散的。”
他的話莫名其妙。
但夏蒹還沒來得及探究,許致招呼她們進來的聲音便打斷了夏蒹思緒。
“等一下,”裴觀燭轉過頭,看着柳若藤與許致一人戴上自己的半張面具,面上笑容溫和,“這面具,你們還有嗎?”
沒想到裴觀燭會問這樣的問題,許致微頓,說了聲稍等,跑回旁邊駐馬的地方拿來兩條遮擋面容的黑色面紗,“裴大公子看看這個可以嗎?”
“嗯,”裴觀燭點頭接過,過去夏蒹身邊将她半張臉用面紗圍住,又慢條斯理的戴好了自己的,“好了,可以了。”
許致點頭,鐵門被推開,拉開“吱呀”一聲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響。
柳若藤與許致打頭陣,夏蒹從他們二人之間露出的空隙往裏看,才發現這間黑漆漆的陰廟裏竟然坐滿了人。
說坐滿了人,其實也不大恰當,因為有兩撥人分別一左一右坐在兩側,中間距離若楚河漢界般隔離而開,左邊的人們明顯是一群山野莽夫,一個個面相極兇,怕是從哪處無名山上下來的山賊來此處躲雨,正圍在一塊兒喝酒吃肉。
右邊的人們便與左邊那堆人一點不同了,他們穿着十分嚴實,旁邊放着一堆又一堆貨物,其中甚至還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抱着懷中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女童,一行人穿着雖然低調卻不掩貴氣,聽到門響,兩撥人皆看了過來。
柳若藤與許致沒說話,夏蒹有些緊張,手下意識往裴觀燭的方向垂下,一只冰涼的手便攥緊了她的。
“好難聞。”裴觀燭道,空閑的右手捂住口鼻。
确實難聞。
陰廟中央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石刻雕像,明顯也有些年頭了,石刻雕像上落滿了灰,它端坐在正中央,睜着眼睛,像是從上自下瞪着門口,那是個面孔雕刻的極為豔麗的女人,袒胸露乳,雕刻的并不纖瘦,反倒十分肉.欲,周邊堆放着不少用黑布遮住的貢品。
哪怕是再可怕的土匪,也沒有動周邊擺放着的貢品。
夏蒹擡起眼與那個石頭雕刻而出的妖異對上視線,感覺心裏涼飕飕的,本該更加恐懼,但她此時攥緊了裴觀燭的手,便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大家誰都沒跟誰打招呼,夏蒹一行人進來,便拖着濕噠噠的衣裳走到了正中央,那個石刻雕像下就地而坐。
“夏蒹,”少年的聲音響在耳畔,夏蒹轉過頭,對上他的眼。
裴觀燭帶着黑色面紗,顯得露出來的面孔極白,只有一雙鳳眸帶着漆黑的色彩,微微彎起,“你好緊張,來,張開嘴。”
夏蒹停頓片晌,順着他的話張開口。
冰涼的手從黑色面紗下鑽進去,抵住她唇瓣,将微涼的梨膏糖放進她口中。
夜色将至。
左邊那堆山匪的視線牢牢盯着他們不放,像是蟄伏等待将獵物撕碎的狼,大家渾身警備,只有裴觀燭靠在貢臺上,玩着夏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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