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蟬鳴陣陣

這種想念,無關情愛,卻來得忽然又猛烈。

大抵是他的身體離她太遠,她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便始終與裴觀燭緊緊相連,她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分別。

而與裴觀燭分別的每個日日夜夜,與她而言都極度難熬,無關情愛,只是夏蒹在這一刻才明白自己早便将裴觀燭當成了在這陌生世間,獨屬于她自己的半身。

而隔着人群與距離與他對上視線的那一刻,她知道了裴觀燭也是如此。

心中情緒難言,但多日下來自己一個人應對陌生環境的不安與恐慌在看清裴觀燭的這一刻全都灰飛煙滅了,理由很簡單,弱肉強食,勝者為王,殺人狂是戰鬥力最高的,他不和她一樣不敢殺人,哪怕單單只是坐在那裏,夏蒹都好像看到了獨屬于自己一個人的靠山,她端着盤子的手有些發顫,正要過去,一道聲音将她走神的思緒強拉回現實。

“夏蒹,去将菜給裴大公子送去。”

興許是看她好半晌不動彈,上首位置的蘇循年用他那獨特的黏纏口吻道。

聽見他喊自己名字,夏蒹心中惡寒,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垂着頭回了聲是,強控制着自己想要加速的腳步走到了少年坐着的位置。

熟悉的檀香添了股陌生的氣息。

夏蒹身子沒往前擠,只停在裴觀燭與他旁邊坐着的另一位公子中間,視線忍不住微垂,注意到少年今日着裝。

說是雪青色,也不太恰當。

雪青偏紫,他穿的其實更接近白,往日常穿着的棕色木履今日也換成了銀色短靴,遮住了右腳踝上醒目的金色腳镯,上下顏色都素,且裴觀燭往日出門會客時腕間偶爾會帶的細金镯今日也沒了,渾身上下帶着顏色的,除卻發帶跟耳珰,便只剩下他那張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臉了。

他自始至終也沒有明目張膽轉頭看她,如今離得近了,視線也只落在她手上,指尖上,但卻讓人根本無法忽視,夏蒹繃着臉将盤子擱上桌,像是放下一塊大石,腳步後退,便聽少年開口,“坐下來。”

冰涼的手隐晦自桌下勾住她垂在身側的手,少年聲音溫和,“坐下來,陪我一起吃。”

沒有人說話。

夏蒹大氣都不敢出,滿院視線若絲網般密密麻麻纏了過來,夏蒹感覺自己好像快被這些視線給戳穿,指尖攥了下裴觀燭的小指,少年卻像根本不懂她暗示,鳳眸彎起,“可以的吧,蘇兄,這樣吃飯實在無趣,要這小仆也在這裏陪着我吃罷。”

上首位置的蘇循年與葉夫人恍若帶着無表情的面具,好半晌,蘇循年才牽扯着皮膚勾起一個笑。

“夏蒹,裴大公子既然已經這樣說了,你便去裏屋找把椅子在裴大公子身後坐下來吧。”

“是——”

“不必,”少年聲音極為溫和,打斷卻迅速,他指尖始終在桌布下十分親昵纏着夏蒹五指,面上表情平淡,“裏屋很遠,光是去返想必便要花上不少時間,“

他說着話,慢條斯理單手捋過衣擺往另一面坐,旁邊貴人們相互對視一眼,面上雖極為嫌惡,但都敢怒不敢言,只得一起往另一邊挪位置。

“就讓她坐在這裏,坐在我身邊,可以吧?”

先斬後奏。

但誰又敢對他說一句不可。

夏蒹被命令着坐下來,旁邊那位陌生公子登時像遇到了什麽蟑螂害蟲一樣離她八丈遠,夏蒹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麽嫌棄過,感覺裴觀燭往自己的方向轉過了頭,擡起視線,卻見裴觀燭根本沒看她。

他面上無一絲笑意,視線一動不動,像是靜止的人偶般盯着坐在夏蒹右邊的那位陌生公子。

“孟兄很嫌棄我嗎?”他偏過頭,瞳仁漆黑,一點光都不進,“還是說,晚明做錯了什麽事情?”

“......什麽?”那位陌生公子明顯不想跟裴觀燭有什麽牽扯,不敢惹他又不想大庭廣衆之下露怯,回答的語氣都透出一種不自然的驚慌,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惹他不快。

“忽然就坐的這樣遠,”裴觀燭面上沒有一丁點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聲音又輕又慢,“孟兄的表情,明顯就是很嫌厭我吧,從方才開始就是這樣,滿座的人都是這樣,難道就因我家中出了事,你們便想要避開我離我遠遠的嗎?竟然還要我一個人坐在這裏吃飯,好過分,我想要一個順眼的小仆陪伴,你們都要用這樣的表情看我,難道是覺得我做了很不對的事情嗎?”

“我沒——!”那名公子慌得屁股都離了凳子,面色鐵青,誰敢擔上這樣的名聲!

“沒有嗎?”裴觀燭接話,語調不似方才那般溫和,顯得極為冷硬,咬字格外清晰,黑空空的眼睛轉了一圈,所有人都再也不敢開口說一個字,“那就不準再這樣繼續看我和她,我很讨厭這種視線。”

“好......”

頃刻之間,滿座令人厭惡的視線消失無蹤,貴人們低着頭吃飯,生怕一擡眼視線會不自覺的瞧到她們。

夏蒹嘴唇發顫,偷眼擡起視線,瞥見了裴觀燭微微彎起來的唇角。

他可真壞。

但也真爽。

夏蒹将嘴角不受控制揚起來的笑意抿去,心中又升起疑問。

裴觀燭說的家中出事,是指什麽呢?

她微微蹙起眉,心中帶着疑問,視線落到裴觀燭放在碗邊的筷子上,剛看一眼,筷子便被一只蒼白的手拿起來,遞到她面前。

“吃吧。”他聲音很低,看過來的視線是只有夏蒹一個人能瞧出來的熟稔。

但夏蒹方才瞧筷子其實是為了——

她看着裴觀燭遞過來的筷子尖端,又沒有沾染一絲油腥,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吃東西,只身前桌上擺了些葡萄果核。

裴觀燭本來就瘦,好不容易讓她喂出來的一點肉,這幾日不見又成了往日模樣,他骨相在那兒,怎麽都不難看,只是讓人瞧着擔心,尤其一身素衣,看着就像是要羽化登仙,脆弱又易碎。

夏蒹眼瞅着桌上有制作漂亮的花朵形糕點,筷子夾了一塊,咬了一小口便直接下意識放到了裴觀燭的盤子裏。

“嘶——”

人群裏,不知是誰嘶出口氣。

夏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肌肉記憶做了什麽,擡起眼睛,便與上首端坐的蘇循年對上了視線。

身邊少年恍若不覺,竟也随着她,素手撚過空盤裏被她咬了一口的糕點,慢條斯理咬了一口。

視線重新落了回來,一個個卻藏的隐晦。

他們大抵是全都覺得裴觀燭瘋了,周圍響起無法忽視的小聲竊語,坐在上首位置的蘇循年眉頭皺的很深,但沒人揚聲說一個字,只有裴觀燭咽下口中的糕點,舔過指尖,“謝謝,再像這樣幫我夾一些東西吧,夏.蒹。”

他故意将她名字念得很慢,像是十分生疏。

夏蒹抿唇,注意到頭頂視線,下意識擡起頭看了眼蘇循年,她怕蘇循年會發怒将她拖下去打一頓,雖然她知道有裴觀燭在肯定沒人能動得了她一根手指頭,但她怕裴觀燭會發瘋得罪了這裏在座的人,但這一眼視線不知為何卻讓蘇循年眉心褶皺松了不少。

“聽裴大公子的,夏蒹。”

蘇循年道,看向她的視線裏,不知為何添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專注。

夏蒹覺得不舒服,本來她給裴觀燭喂飯就是他們二人之間的天經地義,哪用得着他個外人多管閑事,暗地裏翻了個白眼,又像方才那樣給裴觀燭喂飯。

而他就像她養的寵物,将她咬過的,喂過來的東西全都吃了下去。

“吃飽了,”他靠近,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道,漆黑的眸子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謝謝夏蒹。”

因為他的到來,夏蒹直到宴席中被葉夫人以‘後院的下人現在就要回去’的理由送出了前院,還感覺像是做了場夢一般。

他出現的是如此突然,夏蒹提着搖搖晃晃的宮燈走在漆黑小路上,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以前每日都待在一起時,便不會有這種感覺。

裴觀燭這個人,也不知是因他極端優越的相貌,還是因他這個人本身,他經常會給人這種不真實感,但興許是方才滿院燈籠光線柔和,少年出現的時機又令她措手不及,夏蒹此時滿腦子都是裴觀燭的眼睛,以至于走了一段路了,才注意到自己出來時為了避開游廊選的偏路,此時已經走到了盡頭。

她只得不甘不願往游廊的方向回走。

只要快點往前跑,便不會害怕了。

夏蒹皺緊眉,提着宮燈木柄的手攥了又攥,很快便看到了游廊處的臺階,漫長的游廊深不見底,夏蒹腳步緩慢跨上臺階,猛地閉上了眼睛提着宮燈往前一邊念叨着核心價值觀一邊往前跑,胳膊卻忽然被一股大力拉住,夏蒹身子一倒,張嘴剛要尖叫,一只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一聲磕碰,宮燈掉到了地上。

“怎麽回事?”

檀香味鋪天蓋地散滿鼻端,夏蒹視線一片漆黑,聽到他的聲音,吐息噴上耳廓,感受到他攬住自己胳膊的手掌,夏蒹心尖猛然一跳,趕忙喘着粗氣拉開了點距離面朝向他。

像是沒預料到夏蒹會躲開他。

宮燈昏暗,卻足以映出少年略顯滞色的黑瞳,他眨了兩下眼,偏了下頭。

“夏蒹為何要這樣往前跑?”他指了指游廊兩側的長椅,“方才都要撞到了。”

夏蒹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時竟朝着長椅的方向直直跑歪了。

“多謝......”

“沒關系,”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夏蒹不想我嗎?”

蟬鳴陣陣。

“我......”夏蒹喘出口粗氣,努力将自己前些日夢到的那個傻逼夢快點扔出腦子裏,擡起眼與裴觀燭對上視線。

“想。”

“嗯,”少年低低笑了起來,月亮自黑雲中浮現,少年面孔透着宛若冷玉的質感,“我也很想夏蒹呢,每時每刻都在想,終于能見到了。”

“我可以抱抱你嗎?”

像是不想方才被拒絕的事情再發生一次,他第一次在這類想要親昵的事情上主動問出,夏蒹沒說話,垂眸看着少年穿着的銀靴,主動張開手攬過他腰身。

少年的手僵硬片刻。

好半晌,夏蒹感受到了臉下胸腔顫動,是裴觀燭在笑。

“真是令我措手不及。”他垂下頭,将她梳起來的古怪發髻散下,墨發宛如瀑布般自頭頂滑下來,裴觀燭指尖繞着夏蒹的發尾,一點一點順着她的發絲。

方才見到她,感覺就像見到了一只許久沒有見過主人,早已經玩瘋了的貓。

看到她的一瞬間,真想當場用手殺掉她算了。

這樣久,這樣久的日子,他與她之間的繩子斷了。

她的眼睛又見過了多少人呢?

夏夜蟬鳴聲陣陣,鬧得裴觀燭心中煩躁至極,他聲音很溫柔,一點一點順着懷中少女的長發,聞着她身上熟悉的梨花香味。

“這個發髻,真古怪呢,是誰給你梳的?”

“很古怪嗎?”夏蒹面上有些發燒,“我自己梳的,很醜嗎?”

“啊,是夏蒹自己梳的啊,”裴觀燭的聲音響在耳畔,輕輕染着笑,“不醜,很漂亮呢。”

一會兒古怪,一會兒漂亮。

夏蒹都分不清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倒是你。”夏蒹太久沒和裴觀燭親近過,有些不适應的推了推他,卻沒推動。

“嗯?”裴觀燭的聲音很平常,“分別太久,夏蒹都不願喊我晚明了嗎。”

夏蒹抿唇,看不見他的臉,感到有些被對方所掌控的不舒服,但還是問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晚明你……這些日子都去哪兒了?”

他輕輕“唔”了一聲,“回我父親那裏了。”

果然是這樣。

夏蒹都能推測出來的,恐怕是裴觀燭見以江湖俠士的身份進不去蘇府,便直接以客人的身份登門拜訪了。

“我也有話,要和夏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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