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辰時,天剛蒙蒙亮,李府門口便傳來一陣嘈雜聲,朱門未開,側邊角門卻大敞,馬車進出毫無阻攔。再往外看,車馬商隊堵在街口,人聲鼎沸,遙遙望去幾乎看不到頭。

春悅園內,宿雪已停,小丫鬟扛着大掃帚正在內院掃雪。梓枬興沖沖的掀開厚氈疾奔進正屋。

屋內燒着炭盆,門窗緊閉,只左室朱窗處推開了一條縫,那裏房廊外擺着一盆今年新開的梅花,瑟瑟露出一枝俏梅,沁人冷香凝着白霜伴着寒風往屋內卷,吹散了裏頭濃郁的檀香味。

蘇霁華還未起身,左室靠牆處是一張紫檀木雕刻穿插而成的架子床,上刻蝙蝠浮雕,取吉祥之意。頂部承接房屋橫梁,罩着厚實的帷幔,精美而不失厚重。

屋內極靜,檀香袅袅,蘇霁華睡得正酣。

“大奶奶,大奶奶,表少爺來了!”

蘇霁華卷着被褥翻了個身,靠在床邊圍欄處充耳不聞。

“大奶奶,表少爺來了。”梓枬擡手撩開厚垂帷幔,将其挂于兩側銀勾處。銀勾翠環輕觸,發出悅耳之音。

賬內,錦被香爐,溫香軟玉。蘇霁華閉着雙眸只露出半張臉,肌膚素白帶着睡暈,漆發披散,亮如綢緞,蜿蜒至床沿處,清媚妖嬈。

“大奶奶,表少爺來了。”梓枬沖着蘇霁華又喚了一聲。

蘇霁華将露在外頭的半張臉蜷縮進被褥中,雙眸依舊緊閉,聲音慵懶帶着濃厚睡意。“昨日裏不是見着了嗎……”

“哎呀,不是那個表少爺,是咱們的表少爺來了。”

“嗯?”蘇霁華還沒醒過神來。

“大奶奶,是羅翰表少爺,羅翰表少爺來李府了!”

“表哥?”錦被一把被掀起,原本還一臉惺忪睡意的蘇霁華立時精神氣十足。她瞪着一雙臉,神色興奮,“是羅翰表哥來了?”

“是啊,就是羅翰表少爺。”梓枬用力點頭,“現下應當是去南禧堂拜見老祖宗了。”

“快,服侍我洗漱。”蘇霁華急急起身,連繡花鞋都穿反了。

匆匆梳洗好,蘇霁華披着大氅往南禧堂處趕,梓枬捧着袖爐随在蘇霁華身後。“大奶奶,您慢些,雪天路滑,當心跌跤……”

蘇霁華充耳不聞,腳下步子越發急切起來。

寒風冷冽,呼啦啦的像是把刀子往臉上刮,但蘇霁華卻全然沒有感覺,她只知道,羅翰表哥來了。

蘇霁華乃家中獨女,蘇家家大業大,卻無人繼承,蘇老爺便認了蘇母的外甥羅翰為義子,意欲将人招為賢婿。只可惜,蘇霁華與羅翰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對羅翰并無男女之情,只一心将人當成了自己的哥哥。

而且那時的她心心念念着李錦鴻,不顧蘇老爺與蘇母的反對,毅然決然嫁進了李府。

這一嫁,不僅鬧崩了整個蘇家,也使她自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最後落得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慘下場。

上輩子時,蘇霁華也向家中寄過書信,只是蘇父蘇母并不理睬,只當沒她這個女兒,反而是羅翰表哥會與她回信,偶爾路過李府也會來瞧瞧她。

長兄如父,羅翰之于蘇霁華,是最缺不得的一個人。

溯雪愈大,蘇霁華踩着腳上的繡花鞋穿近路進亂石小徑。小徑以亂石鋪砌而成,石榴子般坑窪密集,堅固雅致之餘,卻易暗生青苔,尤其是這種雨雪天,濕地路滑,走的急了便容易生事。

“啊……”蘇霁華內穿襖袍,外罩大氅,身子本就笨重,腳下一滑,根本就來不及反應,直直的往亂石路上跌。

從旁橫出一只胳膊,穩穩的将蘇霁華攬于懷內。

蘇霁華睜眼擡眸,面色微白的對上一張戴着面具的臉。

溯雪中,園靜人空。蘇霁華眯起雙眸,模糊的看到一雙眼,那眼中透着情意,灰褐瞳仁帶淚,聚在眼眶處,似有什麽東西要噴薄而出,但最終卻是被硬生生的壓抑住。

章宏景放開懷中之人,雙掌握拳,轉身離去。

蘇霁華靜站在原處喘着細氣,身後的梓枬急匆匆追上來将手中袖爐遞給蘇霁華,絮叨道:“大奶奶您瞧瞧,奴婢就說不要您跑那麽快,您偏要跑那麽急,若是摔了可如何是好……”

梓枬來的晚,并未瞧見那章宏景。

蘇霁華捧着手裏的袖爐,那暖意自掌中往上蔓延,驅趕去一身寒意。

“大奶奶,這雪越下越大了,咱們進前頭的軒楹裏避避雪吧?”

“嗯。”蘇霁華神色怔怔的應了聲,擡腳往前頭的軒楹裏去,剛踩一步卻是發現腳底一軟,似是有什麽異物。

她垂眸向下看去,只見細薄的積雪上有一精致繡囊,青白顏色,繡雙面竹,覆在素白積雪之上,清新雅致。

彎腰将地上的繡囊拾起,蘇霁華蹙眉。這東西怕不是剛才那章宏景丢的。

正欲将這繡囊遞給梓枬讓人給章宏景送去,蘇霁華一握手,突然發現這繡囊內似暗有乾坤。

領着梓枬進到軒楹內,蘇霁華将手中繡囊打開,只見裏面是一個平安福,與李珠送給自己的一般無二,甚至更為精細。

捏着手裏的平安福,蘇霁華身子一斜靠坐到一旁的美人靠上,半張臉露在軒楹外,被寒風吹紅了臉蛋肉,紅暈暈的似抹了櫻花胭脂色。

“大奶奶?”梓枬看到蘇霁華發愣,壓着聲音細開口道:“奴婢去替您取把紙傘來吧?”

蘇霁華未應,坐在那處沒動。素雪粘上她的身,浸入漆黑發髻之中,消逝無痕。

梓枬擡袖,用寬袖替蘇霁華遮擋住從軒楹外飄落進來的素雪。

“梓枬。”

“大奶奶有事吩咐?”

蘇霁華将平安福重新裝入繡囊內遞與她,“替我去還給珠姐兒。”

“這繡囊是珠姐兒的?”梓枬奇怪道:“奴婢未曾見過珠姐兒戴這般樣式的繡囊,大奶奶是不是搞錯了?”而且這繡囊一看便知是男子物,大奶奶怎麽會讓她去還給珠姐兒的呢?

後頭的話梓枬沒說,她順從的接過蘇霁華手裏的繡囊收入寬袖暗袋內。

“不管是不是珠姐兒的,你只管給她便是了。”蘇霁華的聲音有些飄蕩,她的半張臉隐在溯雪中,模糊了臉上神色。

“是。”梓枬應聲,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看不透自家大奶奶了。

軒楹外,雪未歇,反而越發大了起來。蘇霁華靠在美人靠上,似在神游。

一側漏窗處,緩步走過兩個人影,蘇霁華轉頭,正欲細看時突然感覺腳下一暖。她垂眸看去,只見腳下是只扇着翅膀的雄鷹,成人一臂長短的樣子,正在磨磚地上打轉,留下一圈濕漉漉的雪漬水痕。

“大奶奶,當心。”梓枬被那鷹吓得面色慘白,卻還固執的顫着身體擋在蘇霁華面前,漏窗處的人影從石拱門處走進軒楹。多日未見的賀景瑞身披鴉青色大氅立于那處,頭束玉冠,身姿挺拔。

賀景瑞身後是穿着襖袍的賀天祿。因着年輕的關系,他似乎一點都不怕冷,也不懼人,倨傲着一張臉越過賀景瑞朝蘇霁華的方向走過去。

蘇霁華斂眉垂目,擡手去撫蹭在自己腳邊的鷹。

“住手,此乃草原雄鷹,日飛萬裏,兇猛異常,尋常人近不得身……”賀天祿聲音微啞。

“咕咕咕咕……”蘇霁華朝着那鷹招手。渾身沾水的鷹颠颠的朝着她的方向左擺右晃的過去,完全沒有一點身為一只雄鷹的自覺性。

看着蘇霁華那像逗雞一樣的動作,賀天祿的面色黑了又白,白了又紅,剩下的話憋在喉嚨裏上不去又下不來。

“真乖。”蘇霁華用繡帕替那鷹擦幹淨身上的毛發,然後吃力的把它放到了膝蓋上。

鷹的身上不髒,看起來主人将它照顧的很好。

“還給我。”賀天祿上前,繃着一張尚帶稚氣的臉看向蘇霁華,眉眼透着傲氣。賀天祿不喜李府的人,虛情假意的心思不堪,連帶着對蘇霁華也沒好臉色。

蘇霁華細細撫着膝蓋上的鷹,并未言語。

賀景瑞上前,擡手擋住賀天祿的手,語氣輕緩道:“天祿,不得無禮。”

賀天祿咬牙,放下了欲抓鷹的手。

蘇霁華擡眸看向面前的賀景瑞,突兀笑顏如花道:“我原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三叔來了。”

小姑娘梳着婦人髻,笑起來的時候微微歪頭,那雙眼澄澈幹淨,就似雪山清泉。

賀景瑞微微點頭。“天冷,早些回吧。”說完,賀景瑞朝着那鷹勾了勾手指,鷹戀戀不舍的蹭了蹭蘇霁華的手,就飛回到了賀景瑞的胳膊上。

蘇霁華仰頭盯住賀景瑞,不知他是在與這鷹說話,還是在與自己說話。

“三叔,天色真冷,我的大氅都被打濕了。”蘇霁華擡手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那大氅沾了雪水,濕漉漉的變的愈發厚重。

賀景瑞神色一頓,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遞與梓枬。“我這大氅未粘上多少雪水。大奶奶體弱,不嫌棄的話便用我的吧。”

“不嫌棄,自然不嫌棄。”蘇霁華眯眼笑着,趕緊換上了賀景瑞的大氅,然後将自己濕漉漉的大氅往他懷裏一塞。“禮尚往來,我用了三叔的大氅,我這大氅便歸了三叔吧。”

說完,蘇霁華轉身就走,完全不給賀景瑞反悔的時間。

賀景瑞捧着手裏的大氅,鼻息間沁入一股帶着沉香味的寒梅冷香,讓他不自覺的想起了那團溫香軟玉。

燙手山芋似得的将大氅遞與賀天祿,賀景瑞輕咳一聲,紅了耳尖。

這可不大好。

作者有話要說: 華姐兒:開心,交換了定情信物。

大氅:……不覺得我有點大嗎?

賀景瑞:好像有點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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