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新安大姓,以蘇、汪兩家為主,遍布山河大谷,尤以繁盛之地如江南更盛。

蘇家以修猗頓之業,資雄于裏。後傳至羅翰,其于荊揚之間販鹽牟利,鹽船蔽江河滿面,景象雄奇壯觀。由此世人皆知羅翰之名,年紀輕輕便已被稱為“素封”。

“素封”乃無官爵封邑,而富貴可比顯貴者之人,直此可知,羅翰在商界地位之高,少有可匹敵者。

李家本是瞧不起蘇家的,但因為現今李家吃穿用度大多由羅翰支撐,所以對于這個突然到來的表少爺,面上依舊是客客氣氣的。

蘇霁華披着賀景瑞的大氅,并未去春晖園,而是回了春悅園,換過一身襖裙之後才又重新出門。

走至外院屏門處,蘇霁華眼見那頭浩浩蕩蕩走來一群人,為首之人身穿藏青襖袍,頭戴如意蓮花冠,玉面鳳眼,姿态風流。

“表哥!”蘇霁華驚喜高喚,提裙疾奔而去。

羅翰手持玉扇,擡手擋住蘇霁華的沖勢,朝着她挑眉道:“表妹,男女授受不親。”

若說那李家二爺李溫睿是個下流坯子,這蘇家公子就是個風流浪子。下流與風流雖只一字之差,但其意卻相差千萬裏。

蘇霁華攏住那柄玉扇,眸色怔怔的看向面前的羅翰,突兀便落下淚來,珍珠圓玉似得滾過香腮,吓得原本還在與蘇霁華玩笑的羅翰登時就變了臉。

“怎麽了?可是有人欺辱你?”見蘇霁華只着襖裙,渾身單薄,羅翰心疼的趕緊将自己的大氅給她披在身上,然後摟着人往春悅園內去。

春悅園地處偏僻,院內景色蕭冷,羅翰穿過甬道一路往正屋去,面色愈發難看。

“我每年給李家這麽多些銀子,他們就給你住這種地方?還有這些東西,都是什麽玩意!劣質不堪,給蘇家下人用都嫌磕碜!”

羅翰一踏進屋,便開始破口大罵起來,不僅砸了一套茶碗,就連手裏的玉扇都折碎了。

蘇霁華眼見羅翰這般,淚落得更急,就似要将上輩子的委屈都發洩出來一般。

上輩子的蘇霁華是最不願讓蘇家人知曉自己的處境的,因為她覺得自己雖清苦,但為了相公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現今,她愈發覺得不值,為何不早些讓表哥過來,與她商讨計策,這樣她也能少吃些苦,早日擺脫李家。

只是正所謂民不與官鬥,表哥雖有素封之名,卻哪裏比得上李家的官宦底子。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家雖落敗,但老祖宗的功勳猶在,又有賀家撐腰,蘇家一介小小商戶哪裏能惹得起。

“表哥……”蘇霁華啞着嗓子喚了一聲,羅翰趕緊接過梓枬手中的繡帕替蘇霁華拭淚。

“表妹莫哭,表哥這就帶你走。這李家欺人太甚,你與他們活活守了這麽久的寡,他們竟這樣對你!”

羅翰話說的激憤,但給蘇霁華拭淚的動作卻尤其輕柔。

蘇霁華搖頭,派梓枬去外頭守着,然後拉羅翰至小室。

小室內置着李錦鴻的牌位,被蘇霁華用白布遮着。她已許久未打理,那白布上遍布灰塵,桌上的香燭貢物也已腐爛褪色。

羅翰瞧見那處,眸色有些怪異的看了蘇霁華一眼。

蘇霁華似不覺,只攏袖端坐于石制小幾後,替羅翰倒了一碗茶。

羅翰撩袍落座,看到蘇霁華微紅的眼眶,當時就氣得将面前的茶一飲而盡。他嬌養捧出的一朵嫩花自個兒含着怕化了,捧着怕跌了,這李家竟敢如此待人!

“表哥可還記得這茶?”蘇霁華平緩了幾分情緒,面上輕帶笑。

“松蘿茶。前些日子我收到你的信說要茶,我就覺得不對勁,便特意過來瞧瞧你。”說到這裏,羅翰皺眉,“以往你與我寄信,從未如此隐晦,今次以松蘿邀我來,可是有事?”

蘇霁華自小與羅翰一道長大,兩人之間有一個小秘密,那便是凡蘇霁華闖了禍,皆會讓梓枬替在外的羅翰送罐子松蘿茶,這樣羅翰即便是遠在千裏,也會急匆匆的趕回來在蘇父蘇母面前替蘇霁華求情。

“表哥,李錦鴻沒死。”蘇霁華語調平緩的說出這個驚天大秘密。

“什麽?”羅翰大驚,手裏剛剛添好的熱茶便晃蕩了出來,滴在石制小幾上,暈出一層暗痕。“表妹,這可是欺君之罪,會殺頭的!”

“表哥,我何故騙你?”

羅翰抿唇,小室內一瞬沉靜下來。

蘇霁華仰頭,微嘆息。“表哥,我做了一個夢,那夢太傷,傷的我恍覺重活一世。”

“表妹,你可不能做傻事!”羅翰迅速擡手,使勁的攥住蘇霁華的胳膊,緊張的連下颚都繃緊了。

蘇霁華輕笑,眉眼上挑透出幾分厲意。“表哥,我沒那麽傻。”她的仇都沒報,怎麽舍得去死呢?就是死,她也要拉李家的人陪葬!

“表哥,你幫我一個忙。”

“表妹你說。”

“幫我尋李錦鴻,尋到人之後……”蘇霁華垂眸,擡手輕撫過面前浸着茶漬的石制小幾,唇角輕勾,“告訴我。”

羅翰緩慢松開自己攥着蘇霁華胳膊的手,微側頭,面色不明。“表妹,你雖然不愛聽,但表哥還是要說,那李錦鴻不是個良人,你莫要再執迷不悟了。”

就單畏罪潛逃一事,羅翰便瞧不起這李錦鴻。

“表哥,不是我執迷不悟,是我悟的太徹。”蘇霁華攥緊手掌,尖利的指尖刺入掌心,鈍鈍的疼。但這點疼,又哪裏及得上她的心疼。

羅翰皺眉上手,一點一點的掰開蘇霁華攥緊的手掌,在看到她掌心中的深印甲痕時,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上瞬時浮現出一抹心疼神色。“表妹,我不管你在李府內經歷了何事,你只要知道,表哥一直站在你這邊。”

“那如果……我是要殺人呢?表哥也會幫我?”蘇霁華歪頭,笑意盈盈的看向面前的羅翰,眸色純稚,仿似是在說今日天晴日好般的随意。

“幫。”羅翰啓唇,語氣篤定的吐出一個字。

蘇霁華收回手,“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色豔若桃李。“表哥,我在與你開玩笑呢,你怎麽什麽都應我?”

小時便是如此,只要是蘇霁華要的,羅翰就都能給她弄來。

瞧見蘇霁華終于笑了,羅翰面色微松,敞身靠在石制小幾上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擺出一副風流姿态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可不是你那堆牡丹花。”蘇霁華攏袖,又替羅翰添了一碗茶,然後正色道:“表哥可知近日朝廷欲下發的一項改制?事關兩淮鹽場之事。”

蘇家雖家大業大,商業遍布船舶絲綢等行,但立業之根本卻與販鹽有關。

“并未聽說。”羅翰輕搖頭。

蘇霁華輕抿一口香茶,聲音清麗道:“往常咱們販鹽,要到北部邊疆納糧換取鹽引,但這次改制卻不然。戶部尚書葉淇将納糧開中改為納銀開中,其意便是咱們不必再去北部邊疆納糧換取鹽引,而是只要到內地的鹽運使司納銀便可以換取鹽引。”

“此事當真?”羅翰神色激動的坐正身體,朝着蘇霁華的方向傾斜,“若是如此,那咱們不是反得地利之便,大獲利好嗎?”

如若朝廷真将納糧開中改為納銀開中,那他們就不必再受山高路遠的跋涉之苦,可以就近于設有鹽運使司的揚州,杭州,運城等地納銀換取鹽引,行銷牟利。

“此事自然是真。”

得到蘇霁華的肯定,羅翰興奮道:“新安之于揚州也不過數百裏,那揚州的鹽運司與我頗有些私交,待我此次去揚州,再好好與他聚上一聚。”

皆說新安商人慣會行媚權貴,官商勾結撈得好處,蘇霁華卻不以為然,只是形勢所逼罷了。

是夜,難得的好天,風消雪停,皎月當空。

羅翰已出府,張羅人去替蘇霁華暗尋李錦鴻的蹤跡。春悅園內悄靜無聲,積雪盡掃,露出下頭的斜紋方磚。

梓枬提着食盒自甬道處急急邁步進房廊,還沒掀開氈子就被等急了的蘇霁華一把給拉了進去。

“可備好了?”身穿錦裙華服的蘇霁華略施粉黛,漆發披散梳成女兒髻,膚白貌美,纖腰酥胸,尤其好看。

“備好了。”梓枬将手裏的食盒遞給蘇霁華,然後打開盒蓋,只見裏面是一道菜,以白玉盤裝,外圈色白如雪,內圈鮮蝦紅豔,似明月中盛開的桃花。

“大奶奶,這到底是何物?”

“雪夜桃花。”蘇霁華小心翼翼的将食盒蓋上,提裙往屋外去,順便叮囑梓枬道:“替我好好看着,誰都不準靠近耳房東牆。”

“是。”梓枬應聲,站于房廊下看顧。

蘇霁華熟門熟路的走至耳房東院牆,然後提裙爬上假山石。

院中清冷,并無人煙。她小心翼翼的踩着石塊往下去,一身錦裙被石砌粉牆蹭的髒污不堪,卻根本顧不得,只管小心提着手裏的食盒,艱難落地。

正屋內亮着暗光,隐有難忍的咳嗽聲傳來。

蘇霁華蹙眉,禁不住的嘀咕:好歹也是一個武将,怎麽說病就病了……難不成就是因為那日裏她拿了他的大氅?

作者有話要說:

所謂欺君之罪就是……

皇帝:挖槽,你耍我,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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