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當蘇霁華醒過來的時候,她正睡在自己的架子床上。

床頭小幾上置着近日新開的素梅,厚實的帷幔籠罩下來隔成一方小天地。院內傳來丫鬟婆子輕細的說話聲,竹制的掃帚“簌簌”掃在內院的青磚地上,聲音清晰而有序。

“大奶奶?”梓枬站在帷幔外,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今日的大奶奶醒的有些遲,都晌午了也不見動靜,委實讓人擔憂。

“嗯。”蘇霁華應了一聲,然後道:“昨晚,我是怎麽回來的?”

梓枬一頓,“奴婢未見大奶奶從正屋進,只聽見左室裏頭一陣動靜,掀開厚氈進門就發現大奶奶已經躺在拔步床上了。”話說到這裏,梓枬四下看了看,然後擡手攏起帷幔,露出躺在架子床上的蘇霁華。

漆發披散的蘇霁華躺在錦被之中,露出一截白細胳膊,白玉似得橫在那裏,引人遐思。

“大奶奶,您是從朱窗裏頭……爬進來的嗎?”

蓋着錦被的蘇霁華伸手撫了撫自己的後脖子,那裏頓頓的疼,連歪個頭都做不到。但疼的越厲害,就說明昨天晚上發生的事都是真的,不是她在做夢。

怔怔盯着自己頭上的帷幔,蘇霁華沒有回梓枬的話,覺得自己有必要捋一下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而且她覺得,她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秘密。

一個事關賀景瑞的大秘密。

日過晌午,蘇霁華搖着繡榻靠在朱窗前發呆。

這扇朱窗的位置很好,能清楚的看到賀景瑞院中的正屋二樓。蘇霁華想起昨晚的事,禁不住的還有些渾身發冷。

如果那個人真是賀景瑞,他為什麽會突然性情大變呢?

蘇霁華仔細回想着昨晚的事,卻毫無頭緒。擡手之際突然扯到自己手腕處的傷口,登時疼的面色一白。

昨晚梓枬未瞧見蘇霁華手腕上的傷,直至今日洗漱時才瞧見,當時就被吓得面色慘白,趕緊給她抹了傷藥,裹了細布。

蘇霁華盯着寡白的細布蹙眉,想起昨晚上那賀景瑞攥着她的手腕,似乎說了一句什麽話。

到底說了什麽呢?

“大奶奶。”正屋厚氈被掀起,梓枬笑盈盈的進來。

“大奶奶,宿德源托人來傳信,說張小泉将那銀剪子給您做好了。問您是親自去拿還是讓人送來。若是您親自去瞧了,覺得有什麽不滿意的地兒當時就能改,若是讓人送來瞧了不滿意,就要再送回去,耽擱些時辰。”

“我親自去吧,正好出去轉轉,散散心。”經歷了昨晚的事,蘇霁華再住在這靠着賀景瑞院子的春悅園內,只覺渾身不舒坦。

撐着身子從繡榻上起身,蘇霁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得偏頭朝梓枬道:“梓枬,那繡囊珠姐兒收了嗎?”

梓枬蹲在地上,正在替蘇霁華穿鞋。“大奶奶說的是前些日子咱們在後花園子裏頭撿着的那個織繡囊袋?”

“嗯。”

“收了,還讓奴婢多謝大奶奶有心,特意給送去呢。原真是珠姐兒的繡囊。”說罷話,梓枬從梳妝臺前拿起一木盒遞給蘇霁華道:“這是珠姐兒給大奶奶的宮花,奴婢昨日忙着去尋那雪夜桃花,就忘将這宮花給大奶奶瞧了。”

木盒內置着一朵素白絹布宮花,樣式新巧,只是顏色太過寡淡,蘇霁華只瞧了一眼便深覺不喜。

她是一個寡婦,可是這李家難不成就因為她是一個寡婦,便讓她日日給李錦鴻那個“死人”戴孝嗎?

拾起那朵宮花,蘇霁華掀開置于膝上的手爐,将它給扔了進去。

宮花乃絹布而制,觸火即燃,只片刻便被燒的剩下一點灰膩焦黑,溶于沉香料中。

“咔噠”一聲阖上手爐,蘇霁華将其遞給梓枬,“替我換個袖爐,再讓婆子備好馬車準備出府。”

“是。”梓枬應罷,趕緊出去準備。

屋內,蘇霁華坐在繡榻上,身後的朱窗大開。今日天晴,日頭暖融融的穿透窗绡照進來,被窗棂分割成塊鋪在地上,讓蘇霁華想起了昨晚上賀景瑞院子裏頭的風窗。

如果當時沒有賀天祿救她,那賀景瑞真的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啊!

一邊撫着自己的手腕,蘇霁華一邊蹙眉沉思,努力的僵冷着身子将心思轉到那只織繡囊袋上。

她知曉珠姐兒只求了三枚平安福。老祖宗一個,大太太一個,她一個,統共就三個。若說是又多求了幾個,卻怎麽會将這平安福送給半路相遇的遠方表哥呢?畢竟雖是表哥表妹,但還是有男女之防的,李珠這麽注重規矩的一個人,斷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而且梓枬去還繡囊的時候李珠不僅伸手接了,還送了謝禮,意在說這繡囊是自個兒的物事。可蘇霁華知道,這織繡囊袋明明就是從那章宏景身上掉下來的。

所以這李珠和章宏景之間……難不成是有私情?

擡手揉了揉額角,蘇霁華面色不大好。事情太多,太雜,她想的額角都疼了也想不透,索性不再想,趁着拿銀剪子的功夫出府去透透氣。

難得好天,府外尤其熱鬧。

蘇霁華坐在青綢馬車內瞧見街角勾欄裏頭正熱鬧,便吩咐車夫将馬車趕了過去。

雖說叫勾欄院,但其外形卻與放大的四方木盒無異。四周圍以板壁遮擋,有箱無蓋,箱如構欄而平。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

蘇霁華戴着帷帽下馬車,走至勾欄院門口,擡眸瞧見那板壁上貼着的花招兒,是今日欲演的紙榜。

“大奶奶,按照現下這個時辰,裏頭應當是在唱牡丹亭。”

“嗯,去聽聽吧。”蘇霁華微微颔首,領着梓枬往勾欄院內去。

蘇霁華雖一身素衣裝扮,但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衆人有意無意的往她這處瞧,竊竊私語起來。

梓枬側身擋在蘇霁華面前,面露擔憂。“大奶奶,這裏魚龍混雜的,咱們李府裏頭也是專門養了戲園子的,您怎麽會想來這處看戲?”

“看個熱鬧罷了。”李府那樣的肮髒地,她哪裏看的進去什麽戲。

勾欄院內分兩塊地方,一塊是戲臺子,專供戲子唱戲。另外一塊則是專供人看戲的地兒,叫腰棚。梓枬使了銀錢,給蘇霁華尋了張“青龍頭”坐。

腰棚裏頭有三處最好的看戲位置。一為金交椅,乃戲臺子正中最近處,留置于皇家貴人。二就是青龍頭和白虎頭,分別位于戲臺子左下側和右下側,皆是看戲的好位置。

戲正盛,唱到第十出驚夢,蘇霁華聽了沒趣,起身離位去如廁。

梓枬緊随蘇霁華身後,一雙眼嚴防死守的盯住四周那些看着就不懷好意的人。

茅廁設在戲房後頭,有穿着戲服的人來來往往步履匆匆。

蘇霁華轉身讓行,卻是不想被前頭橫沖直撞過來的一對夫婦撞了個正着。那婦人腰粗身壯的抱着個奶娃娃狠瞪蘇霁華一眼,可憐蘇霁華身子纖細,被她撞了個踉跄不說還差點跌倒,好在梓枬眼疾手快的将她給扶住了。

“對不住,對不住。”婦人身旁的男子快速掃過蘇霁華身上的穿着打扮,然後趕緊點頭哈腰道:“實在是孩子生了病,着急去醫館才沖撞了夫人,還望夫人恕罪。”

蘇霁華被梓枬扶着站在那處未動,透過細薄帷帽看了一眼被婦人抱在懷裏的奶娃娃。

說是個奶娃娃其實看模樣也已兩歲左右,梳着小辮衣帽整潔,臉蛋紅撲撲的睡得正香。

“這是你們的孩子?”蘇霁華緩慢開口。

“是啊是啊,突然發熱了,可急死我們了。”男人一臉擔憂的搖頭,拉着婦人就要走,卻是被蘇霁華吩咐梓枬給攔住了路。

“撞了本夫人便想走?”蘇霁華揚高聲音,惹得周圍的戲子紛紛側目相視過來。

男人似是不想将事情鬧大,又似頗懼蘇霁華的身份。趕緊跟她又是賠禮又是道歉的,最後甚至還拉着婦人跪在地上朝蘇霁華磕頭認罪。

“夫人,實在是草民有眼不識泰山,您看在孩子的面上就放過草民吧。”

“是啊夫人,孩子正在發熱呢,可耽擱不得時辰。”婦人操着一口厚重的嗓子,吱哇亂叫的朝着蘇霁華磕頭。

蘇霁華冷眼瞧着那兩人,就是不放行,任憑周圍人指指點點依舊面不改色。

看穿着打扮,便知蘇霁華身份尊貴,普通人惹不起,所以那些戲子也只是瞧着看,根本不敢出手幫忙。

梓枬面色猶豫的看向蘇霁華,實在是想不透她為何要為難這一對夫婦,而且這孩子還病着……

“大司馬來了!”突然,不知誰喚了一句,人群讓開一條路。

身穿鴉青色襖袍的男子緩步而來,眉目如畫,玉冠漆發。面容有些許清冷,喜怒不形于色,頗有上位者之風範。只往那處一站,便壓下了整個場面。

溯風不停,枯葉蹒跚。蘇霁華聽到不遠處有鷹的鳴叫聲,長擊萬裏,響徹朗空。

勾欄班主畢恭畢敬的跟在賀景瑞身旁拱手行禮道:“大司馬,聽說是這對婦人沖撞了那位夫人,夫人不肯放行。勞煩大司馬您給勸勸,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孩子都還病着呢。”

班主的話雖說的好聽,但字字句句處處都是在說蘇霁華的橫行霸道。

賀景瑞是整個應天府最得人心的如玉君子,只要有他在,像蘇霁華這等放肆欺壓寡弱的人自然讨不得好處,所以衆人皆存着看戲的心态瞧向她。

蘇霁華攥緊自己掩在寬袖下的雙手,透過細薄帷帽暗看了一眼賀景瑞,心中緊張。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賀景瑞,會不會突然發瘋?

賀景瑞邁步上前,站在離蘇霁華三步遠的地方轉頭看向那婦人懷中的孩子。“這孩子,可是你們的親生子?”

“自然是我們親生的。”男人面色蒼白的急應,婦人摟緊了懷裏睡得正酣的奶娃娃。

賀景瑞抿唇,眸色陡然淩厲起來,“若是親生的,何故要喂蒙汗藥?”

清潤的聲音帶上了幾分鋒利氣勢,衆人嘩然,跪在地上的夫婦本就慌亂的臉更是被吓得慘白,見勢不對,起身就要跑,被賀景瑞身後的賀天祿一劍挑倒在地。

“啁啁……”鷹從長空飛下,對着那對夫婦一陣亂啄。

梓枬趕緊上前抱過那奶娃娃。怪不得剛才鬧成那樣這奶娃娃都沒醒,原是被喂了蒙汗藥。

“大奶奶,您是怎麽瞧出來這孩子不是那對夫婦的?”梓枬好奇的看向蘇霁華。對自家大奶奶的敬佩又多了一重。

蘇霁華掩在帷帽下的雙眼偷偷往賀景瑞那處一瞟,然後輕聲道:“一對衣衫普通的夫婦,就算是再溺愛孩子,身上的衣料飾物差距也不會如此之大,而且這孩子還沒穿鞋。”

其實若說厲害,她哪裏有賀景瑞一眼就看出這孩子是被喂了蒙汗藥厲害。她也只是多長了一個心眼碰碰運氣罷了。

梓枬低頭一看,果然見這奶娃娃沒穿鞋,一雙小腳被凍得冰涼,青白泛紫。這沒病都要凍出病來了!

梓枬趕緊用襖裙把奶娃娃的小腳給包住了。

一旁的勾欄班主面色尴尬的上前向蘇霁華告罪。“原是小人誤會了夫人,還望夫人恕罪。”

蘇霁華斂眉未應,只不着痕跡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朝賀景瑞行禮道:“三叔。”

賀景瑞點頭應下,虛扶蘇霁華一把。“多虧有你,這孩子才能得救。”

蘇霁華細分辨站在面前的賀景瑞,覺得這人應該還是正常的,想到這裏,她便取下了臉上的帷帽。

陽光漸消,層雲疊布,蘇霁華的臉似剝了殼的雞蛋般從帷帽中脫出,鴉羽色的睫毛輕斂,清婉而軟媚。

勾欄班主愣愣看着面前的蘇霁華,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接手的戲子容貌身段皆不差,可比起眼前的這位夫人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仙,一群地下泥。

一旁被梓枬抱在懷裏的奶娃娃似乎剛過了藥勁,軟綿綿的睜開眼睛,瞧見陌生場面登時就要哭,卻在看到蘇霁華時掙紮着奶聲奶氣道:“阿娘,抱。”

蘇霁華瞪眼,誰是你阿娘!

作者有話要說: 華姐兒:莫名其妙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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