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寬大街道之上,一輛白銅飾馬車緩慢前行。青油纁,朱裏通幰,朱絲絡網,乃大明的一品乘車,可見車內之人地位之高。

長方形的封閉車廂內,清茶飄袅,熏爐四溢。蘇霁華端坐蒲墊之上,身後是車門,垂遮帷簾,頭上是四柱棚頂角,支撐起一頂大帷幔,帷幔上繡素梅圖案,四周邊垂綴絲穗,乍眼一看奢華異常。

蘇霁華捧着茶碗,斂眉屏息,神色緊張。

按照她對賀景瑞的了解,他那麽低調的一個人,出行時從未用過這一品乘白銅飾馬車。今日怎麽突然就轉性了呢?

賀景瑞靠在馬車壁上微阖眸,似是非常疲憊。

蘇霁華悄悄擡頭,能看到他那雙眼中清晰的血絲痕跡。這個人是多久沒睡了?

“看什麽?”沙啞的聲音帶着一股子暴虐氣,斜眼橫視過來時眼角上挑,眼神狠戾。

明明是同一張臉,但那氣勢卻全然不同。眉峰上挑,唇瓣細薄,原本透着幾許清冷意味的雙眸此刻卻滿浸暗沉,深潭般的透着戾意。

蘇霁華身子一顫,趕緊垂眸低首,不敢再看。

剛才在外頭還是一副君子模樣,一進馬車廂就變臉。她真是蠢笨,怎麽會上了這賊車的呢?

所以其實這人往常那般模樣都是裝出來的,本性便是如此?那可真是好生厲害,一裝便是多年,還滴水不漏的掙了個好君子的名聲。只是為何突然在她面前露出了真面目?

靠在一旁的男人似是看透了蘇霁華的想法,冷哼一聲道:“別拿我跟賀景瑞那蠢貨比。”

蘇霁華下意識擡眸,看到男人用力揉着額角,雙眸要閉不閉的十分困倦。

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他不是賀景瑞?

突然,馬車一颠,男人趁蘇霁華不防,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颚。蘇霁華被迫仰頭,白瓷肌膚之上,鴉羽色長睫輕顫,帶着一抹蒼白驚懼,卻被硬生生壓下。

“仔細瞧瞧,你這婦人長的真是不錯。”賀景瑞湊到蘇霁華面前,說話時溫熱的吞吐氣息噴灑在她的面頰處,在熏香袅袅的封閉車廂內,平添幾分暧.昧。

“老子最喜你這等細皮嫩.肉的婦人了。”下颚處的力道陡然收緊,在蘇霁華瓷白的肌膚之上留下幾抹指印。

蘇霁華攥緊茶碗,指尖浸入溫熱茶水之中,用力的扣緊了茶碗邊緣。

用賀景瑞的臉說出這樣輕挑的調戲話,蘇霁華只覺心裏頭怪異的緊。若是被那些對賀景瑞單相思的名門姐兒知道了,怕是要哭出片湖來。心中雖這樣想着,但在對上那雙漆黑暗眸時,蘇霁華卻又不可抑制的害怕起來。

“三叔……”粉嫩唇瓣輕顫,哆哆嗦嗦的吐出兩個字來。蘇霁華平日裏的膽子也不算小,但不知為何現下在這人面前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氣似得只剩下滿腔恐懼。

如果說前些日子的賀景瑞是滿身清冷柔光的神袛的話,那現在的賀景瑞就是萬魔窟中最可怕的那個人。他的身上帶着濃厚的陰暗狠戾,就似攏着一層暗血迷霧,乍眼一看似帶千軍萬馬于殘屍百骸中沖出來的惡鬼。

一個人,真的能有這般相差性極大的兩面嗎?

“叫什麽三叔呢。”巨大的暗影籠罩下來,賀景瑞将自己的額頭對上蘇霁華的額頭輕撞,在觸到那溫熱滑膩的肌膚時輕嘆息,“真暖和。”

蘇霁華背靠在馬車壁上,掌中茶碗被賀景瑞強硬拿走,濕潤的茶漬順着指縫往下滑,濕漉漉的浸濕了羅袖,粘在肌膚之上,黏膩的難受。

賀景瑞埋首在蘇霁華脖頸處,似乎全然沒察覺到她僵冷的身子,只深嗅着那濃郁的沉香味兀自沉醉。

“真香。”

蘇霁華僵直着身子,不敢亂動。

男人感受到蘇霁華的僵冷,突兀皺眉冷笑,眼神之中透出嘲諷。“裝什麽,昨日還梳着女兒髻樂颠颠的爬男人的牆頭送餅,今日梳上個婦人髻,就裝貞潔烈婦了?”

“哼,你這副模樣,家裏頭的男人怕是每日裏提心吊膽的生恐自個兒頭頂哪時便能放羊了。”

“不,我……”是個寡婦……蘇霁華話音未落,馬車一颠,伏在蘇霁華身上的男子陡然下滑,帶着玉冠的腦袋一路跌撞着滑到她跪着的雙膝上,然後靜止不動。

蘇霁華縮着身子環胸跪在那處,面頰臊紅的用雙眸往下瞪去。只見賀景瑞雙眸緊閉的枕在她的雙膝上睡着了。那雙淩厲眼眸一閉,原本一臉的狠戾氣瞬時消散無蹤,似乎又恢複成了平日裏的清朗君子。

可蘇霁華知道,這只是似乎。

被撞得有些狠,胸口悶悶的鈍痛。蘇霁華蜷縮着身子使勁推開賀景瑞的腦袋,身後的帏簾卻陡然被掀起。

馬車還在行進,賀天祿身姿輕巧的跳進馬車廂,身後帏簾覆上,馬車又變成了一個封閉空間。

動作熟練的把熏爐裏面的香料倒了,賀天祿把賀景瑞搬到旁邊去休息。

蘇霁華看着他的一系列動作,突然張口道:“這熏香有問題?”說罷,蘇霁華趕緊捂住口鼻,但片刻後卻反應過來。若是有問題,那她怎麽沒事?

“熏香沒有問題,茶也沒有問題。”賀天祿盯着賀景瑞看,幫他蓋上毛毯。

蘇霁華垂眸看了一眼茶案上的茶水,想起這賀景瑞自進馬車之後便滴水未沾,而她因為緊張反而喝了好幾碗。所以這賀天祿的意思應該就是這茶是熏香的解藥?

想到這裏,蘇霁華暗咽了咽口水,看向賀天祿的目光陡然便帶上了幾分審視意味。她扯住賀天祿的短袖,微微探身朝賀景瑞看去。“三叔他,沒事吧?”

賀景瑞神态平靜的躺在那處,青絲玉面,姿态安詳。

“過會就醒了。”

蘇霁華盯着賀景瑞暗思索,覺得這事遠沒有她想的那麽簡單。如果這賀景瑞真是裝出來的一副君子模樣,那賀天祿又為什麽要用熏香把人弄暈呢?

除非……剛才那個模樣的賀景瑞是個意外,是連賀景瑞本身都不願意讓其發生的事。

馬車廂內一陣沉靜,蘇霁華緩慢開口道:“我曾讀過一本醫書,名喚《格致餘論》。其中有言,一人忽變成其死去的哥哥,能詳盡的說出其哥哥從前做過而他未做過,哥哥從前去過而他未去過的地方。但一覺醒來,弟弟卻渾然不覺自己之前做過了什麽。”

蘇霁華說的很慢,她在觀察賀天祿的表情。

賀天祿尚年幼,雖時常板着張臉,但終歸藏不住事,在聽到蘇霁華的話後面色一白,雙眸炯炯的瞪向她。

蘇霁華被瞪得一驚,卻還是咬牙說完。“這種病,喚附體。”

“咔噠”一聲,賀景瑞的玉冠磕到馬車壁,發出一道清脆聲響。蘇霁華尋聲看去,只見那人已扶着額角起身。

“二舅舅。”賀天祿趕緊給賀景瑞端了一碗茶。

賀景瑞面色微白的将茶水飲下,靠在馬車壁上喘息,眉眼清明,面色微冷,周身那股子讓人膽寒的戾氣已全然褪去,又恢複成了往常模樣。

蘇霁華神色疑惑的看向他,張了張嘴道:“三叔?”不知他可記得剛才自個兒都做了些什麽事?

賀景瑞神色一頓,似有些迷惘,不過只一瞬便恢複了常态,朝着蘇霁華微微點頭,然後看向賀天祿,“天祿,送大奶奶回府。”

蘇霁華趕忙道:“我是去鋪子裏頭的,不回李府。”

賀景瑞扶額的動作一頓,然後緩慢點頭,“那就先送大奶奶去鋪子。”賀景瑞的記憶停留在昨晚上看到蘇霁華腕子上的血為止。當他從馬車廂內醒來,看到全然陌生的環境,當即便知道,是那個人又出來了。

“三叔,你不舒服嗎?”蘇霁華試探道:“方才瞧着,似是有些不大對勁。”

聽到蘇霁華的話,賀景瑞先是看了一眼賀天祿,然後才将目光轉向蘇霁華,眸色陡然愈發清冷。“無礙。”

“我知曉,三叔定是病了。”蘇霁華的下颚處還印着指印,襯在白玉肌膚之上尤其明顯。她微微探身看向賀景瑞,一雙眼濕漉漉的泛着水漬,眼眶眼尾處微紅,似春日的桃花粉瓣,氤氲散開。

賀景瑞不着痕跡的看了一眼自己指尖,那裏沾着一點口脂色,與蘇霁華唇瓣上的顏色一般無二。

那人到底又做了什麽?

頭疼的皺眉,賀景瑞起身。“我還有事要去宮裏頭一趟,不能陪大奶奶了。便讓這馬車載大奶奶去吧。”話罷,賀景瑞敲了敲馬車壁,馬車緩緩停下,男人撩袍下馬車,動作優雅流暢。

帏簾掀開,後又複上,将賀景瑞的身影徹底隔斷。

蘇霁華身子一軟,癱倒在毛毯上,腕子一撐,疼的漲骨。

寬大羅袖往下一滑,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小臂,玉腕處裹着細布,隐有血絲滲出。

蘇霁華盯着自己的腕子發愣,然後突然靈光一閃。

血?對啊,是血!

昨晚上那賀景瑞不是就因為瞧見她流血了,所以才将她給趕出房間的嗎?所以這賀景瑞的不對勁難道跟瞧見血有關系?

蘇霁華蹙眉沉思着,突然聽到一陣奶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從外傳入,打斷了她的思路。

梓枬急急摟着懷裏的奶娃娃進入馬車,一臉焦急。“大奶奶,這娃娃剛剛睡着一會子又哭了。奴婢怎麽哄都哄不住。”

奶娃娃身上的蒙汗藥還沒過去,剛剛睡着被梓枬帶去,現下醒了要找娘。

“阿娘,阿娘……”奶娃娃長的跟粉糯團子似得,現下哭的小臉皺成一團,看上去可憐巴巴的緊。

蘇霁華無奈,只能接過摟了奶娃娃進懷。

奶娃娃一進蘇霁華懷裏,登時就乖巧了,左蹭右蹭的說要吃奶糕。

聽着奶娃娃那奶聲奶氣的小聲音,蘇霁華無奈吩咐梓枬去将自個兒青綢馬車內的奶糕拿來。

“阿娘,吃。”奶娃娃伸着小胖爪子,要喂蘇霁華吃奶糕。

蘇霁華偏頭,“你吃。”

奶娃娃乖巧的晃着小腳丫子自己吃起了奶糕。

看着那吃的滿臉都是奶糕屑的奶娃娃,蘇霁華秀眉蹙的更緊。這麽個燙人團子,她往哪處放?

“哎?大奶奶,您瞧這是什麽東西?”梓枬跪在一旁正在給蘇霁華斟茶,一轉頭卻是突然瞧見了奶娃娃脖子上挂着的小福袋。

蘇霁華将那小福袋拿出來細瞧。小福袋做工精致,顏色為正紅,繡雙面“福”字。這裏頭興許能找出些什麽線索。

這樣想着,蘇霁華便将那小福袋給拆開了。

小福袋內只一樣東西,蘇霁華眼熟無比。

“平安福?”梓枬驚呼。

蘇霁華攥緊那平安福,面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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