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天色漸暗,積雪消融,春悅園內悄靜無聲。正屋房廊前,小丫鬟踮着腳尖将那盞濕漉的紅紗籠燈換下。溯風又起,燃着暈黃燈色的紅紗籠燈高挂,那是春悅園內唯一一抹鮮亮顏色。

蘇霁華取了銀剪子回府後,天空中卻又窸窸窣窣的落起了飄雪。她攏着身上的大氅自二門進內院甬道。

前幾日堆積下來的雪在今天白日裏已消融,甬道處濕漉漉的冰着雪漬,并無人清理。

蘇霁華站在二門處未動,原本就不好看的面色愈發拉攏了幾分。

“喲,大奶奶回來了。”朱婆子笑盈盈迎上來。想必是羅翰給了這春悅園內衆人不少好處,不然這朱婆子的臉也不會如此好看。

“今日是誰打掃內院?”蘇霁華冷瞟一眼朱婆子。

瞧見蘇霁華的面色,朱婆子一愣,當即也有些擺臉。“奴婢不知。”

蘇霁華輕笑一聲,陡然伸手朝着朱婆子的臉扇了下去。

朱婆子被扇的一臉懵色,全然沒有想過往常那個對她恭恭敬敬的大奶奶竟然敢如此對她。

“大,大奶奶,奴婢可是大夫人的人!”朱婆子扯着嗓子說話,聲音粗沙卻又尖利,劃破寂靜的內院。

“打的就是你。”蘇霁華握緊鈍痛的手,可見方才她使得力氣有多大。

朱婆子頂着臉上的巴掌印,完全被蘇霁華震住,呆呆的捂着臉站在那裏半響沒動彈。

“去将打掃內院的人喚來。”蘇霁華朝身後抱着奶娃娃的梓枬道。

“是。”梓枬應聲,喚了管事婆子來。

管事婆子早就聽到這處的動靜,原本想着能避則避,卻是不想那梓枬冷着臉來喚她,手裏還托着個奶娃娃。

一臉惴惴的趕緊将打掃內院的一個小丫鬟拉扯到了蘇霁華面前,管事婆子讨好的朝蘇霁華道:“大奶奶,就是這小蹄子打掃的內院。”話罷,管事婆子伸手狠狠掐了一把那小丫鬟的胳膊。

小丫鬟縮了縮身體,雖低着腦袋,但卻一臉不服。

整個院子裏頭偷懶的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怎麽偏偏要尋她的麻煩呢?

蘇霁華冷眼瞧着那小丫鬟,是個粗使丫鬟,年歲不大,容貌也不好,但一雙眼賊溜溜的泛着精光,一看便知心思不正,怪不得會偷懶成這樣。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這院子裏頭也有院規。”蘇霁華攏袖擡手,手指向內院盝頂處,“你們去圍井口那處跪着,我什麽時候讓你們起,你們便什麽時候起。”

盝頂下是一井亭,占地不大,四周圍石欄板,井以漢白玉石而制,四柱刻覆蓮,盝頂正中開露天洞口,正對井口。有溯雪自盝頂處飄落,堆積在井口周圍,素白茫茫一片。

朱婆子似是不服,正欲開口時撫到自己漲疼的臉,當即便閉上了嘴。

這大奶奶怎麽好似轉了性,愈發厲害了?

“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梓枬突兀瞪眼揚聲,吓得懷裏的奶娃娃驚哭出聲。

朱婆子縮着身子邁步往盝頂處去,管事婆子拉扯小丫鬟也一道随了過去。

石磚冷硬,帶着刺骨陰寒的雪漬浸入衣物中,朱婆子被凍得一個哆嗦,卻不敢亂動。心中百轉千回的想着如何去大夫人那處好好告上一狀。

“阿娘,抱,阿娘……”奶娃娃的臉上挂着兩顆眼淚珠子,正伸着小胳膊使勁的朝蘇霁華那處傾身過去。

蘇霁華蹙眉轉頭,看到奶娃娃被溯風吹得紅彤彤的臉,小鼻子一吸一吸的也被凍紅了。

“梓枬,抱正屋裏頭去吧。”

“是。”梓枬踩着院內雪漬往正屋內去,蘇霁華站在二門處冷眼瞧着西廂房處,果然見朱窗處被推開一條縫,直至梓枬進到正屋後才“吱呀”一聲被關緊。

白娘自西廂房內走出,拿過靠在房廊處的一把大掃帚艱難的走到內院甬道處。“大奶奶,雪天路滑,丫鬟婆子不盡心,您莫要氣壞了身子。奴替您将這雪漬掃幹淨了您再走。”

話罷,白娘垂首,細細的替蘇霁華清掃雪漬。

蘇霁華站在那處未動,聽到正屋內傳來奶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嚎聲,聲聲陣陣喚着“阿娘”。

白娘眉眼平靜的掃雪,神色尤其認真。她一身素白襖裙手持竹掃帚,身形本就纖瘦,被那竹掃帚一襯,更感覺羸弱幾分。

大門口,羅翰剛回,帶着一身寒夜水霧穿過外院至二門,一眼瞧見站在冷風裏的蘇霁華,趕緊上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給她披在身上。

“不回屋站在這處做什麽?”

“瞧瞧。”蘇霁華擡眸,往隔壁賀景瑞的院子看了一眼,但因為視線不佳,所以只看到正屋二樓一盞紅紗籠燈,被溯雪打的左右搖晃。

“你身子不好,凍壞了我可不伺候。”羅翰擡眼一掃內院,立時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冷哼一聲,牽着蘇霁華進屋。

白娘拿着手裏的大竹掃帚,指尖緊握,指骨泛白。

正屋內早早燒起炭盆,奶娃娃坐在繡榻上吃奶糕,小臉上還挂着眼淚珠子,一邊哭一邊往嘴裏塞奶糕,哭的抽噎噎了也不肯把手裏的奶糕給梓枬。

“表妹,你這出去一日,怎麽還生了個孩子帶回來?”羅翰替蘇霁華解下身上大氅扔到木施上,然後俯身盯住奶娃娃細瞧。“啧啧,表妹你別說,這奶娃娃倒是與你小時長的有幾分相似。”

蘇霁華小時,粉雕玉啄的一個奶娃兒,一雙水靈大眼,誰瞧見都要心軟。至此蘇家上至蘇父蘇母,下至粗使丫鬟婆子,無人不喜,無人不愛,一路嬌養着長大,奈何踏進了李家這個腌臜窩。

“這麽大的奶娃娃,我可生不出來。”蘇霁華替羅翰倒了一碗熱茶暖身。

羅翰一飲而盡,感嘆道:“還是表妹倒是茶好喝啊。不過這奶娃娃是哪處來的?”

“路上撿的。”蘇霁華端坐繡墩之上,略略将今日的事與羅翰說了,正欲說那賀景瑞的奇怪之處時突然頓住了話,抿唇不言。

此事尚未搞清楚,那賀景瑞照現下來看可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主,她還是暫別将表哥牽扯進來,畢竟這事弄不好,可是殺身之禍……

捏緊了手裏的茶碗,蘇霁華正恍神着,突然聞到一股香味,她細嗅了嗅,顏色頓開,連聲音都輕快了不少。“表哥,你給我買了風枵?”

羅翰撩袍落座,朝着蘇霁華挑眉,“這腦子不靈光了,鼻子還是一如既往的靈。”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放到實木圓桌上,羅翰看到蘇霁華那副嘴饞模樣,好笑道:“快些吃吧。”

所謂風枵是一種杭州的糕點小食。将面粉浸透,制成小片後以豬油煎烤,起鍋時灑上糖,覆薄薄一層,色白如霜,薄如絲縷,雪白香脆。

“好吃。”蘇霁華嚼着嘴裏的風枵,一臉滿足。

應天府內極少見風枵,蘇霁華不知羅翰是從哪處給她搗鼓出來的。這天寒地凍的,風枵卻還溫熱,可見羅翰是捂了一路的。風枵乃油炸物,出鍋滾燙,若是當即攏進衣內以保溫,怕是要将皮膚都給燙傷了。

不過蘇霁華知道,羅翰是不會做這種傻事的。

“對了,那李錦鴻的消息我已讓人去打探了,不過一時半會的怕是查不出什麽。”羅翰壓低聲音,手裏折扇展開,将自己與蘇霁華遮在一處。

蘇霁華的嘴角挂着糖霜,一臉正經的跟羅翰點頭。

羅翰輕笑,擡手點了點自己的唇角,蘇霁華面色微紅,将粘在唇角處的糖霜舔去。

“阿娘……”奶娃娃不知什麽時候跑了過來,一雙大眼睛盯在蘇霁華手裏的風枵上,一副饞嘴小模樣。

風枵只那麽幾片,蘇霁華有點舍不得。

“表妹瞧瞧,這像不像你那時讨着與我要風枵的模樣?”羅翰調侃道。

蘇霁華羞瞪他一眼,然後重新拿了一片風枵遞給奶娃娃,“喏,吃吧。”

奶娃娃心滿意足的拿過風枵啃起來,小臉被梓枬拾掇了一番,看上去愈發玉粉可愛,蘇霁華看在眼裏,恨不得上手揉捏幾把,但一想到這可能是誰的孩子,那點子興致當即就被湮沒無蹤。

“對了,今日李府設宴,表妹去否?”羅翰一邊搖着折扇,一邊道:“聽說隔壁的賀景瑞也會來,依我瞧,這個人就比那什麽李錦鴻強上許多。不僅長的好,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蘇霁華眸色怪異的看向羅翰,“表哥,你想說什麽?”

羅翰輕咳一聲,壓低聲音。“我聽說,今日你是坐那賀景瑞的馬車回來的?表妹啊,不是表哥說你。做的好!”羅翰突兀一拍桌,“就這賀景瑞,不知比李錦鴻那混賬玩意好多少倍!表妹你放心,你雖然是二嫁,但表哥一定風風光光的送你出嫁。”

其實羅翰說的沒錯,蘇霁華就是這樣想的,但現在她卻要好好考慮考慮了。賀景瑞這個人可不像表面那般純良無害,見識過他真面目的蘇霁華只回想起那雙眼便覺得膽寒。

都說賀景瑞是大明唯一個能只身寸鐵,從千軍萬馬中取敵将首級之人。蘇霁華雖覺那人的真面目可怕,但比起平日裏的清冷,那個滿身戾氣的人卻更符合戰場戰神之說。

取人頭,如探囊取物。只放出名號,便能令敵人聞風喪膽。

“梓枬,把銀剪子替我拿來。”蘇霁華突兀道。

“拿銀剪子做什麽?”羅翰一臉奇怪。

蘇霁華攏袖擡手,看了一眼自己被細布包紮好的手腕,雙眸微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今晚就要試試那賀景瑞到底是真君子,還是僞君子,亦或是……有什麽其它隐情?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可愛們積極留言叭叭叭啊,随機送小紅包。

認錯娘的奶娃娃。

奶娃娃:吧唧吧唧,好吃?(??.?)

盝(lu四聲)頂

風枵(xiao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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