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夜深, 人靜。賀景瑞扶着懷裏的小醉鬼往春悅園去。

“咕咕呢?我要咕咕……”蘇霁華醉的厲害,白皙小臉布滿酒暈,就像朵迎風而盛的海棠花,絲絲縷縷出粉牆。

“誰是咕咕?”賀景瑞耐心的問。

“咕咕就是咕咕,會咕咕的咕咕。”蘇霁華七扭八扭的被賀景瑞扶出正屋門檻,低頭看到那五節臺階,突然一把就摟住了旁邊的賀景瑞。

賀景瑞猝不及防攬個滿懷, 指尖掐在那抹素腰之上,呼吸一滞。

“三叔, 三叔……”蘇霁華搖着小腦袋, 把整個人都塞進賀景瑞懷裏。“我覺得暈暈的,要你摟着我才能好。”

小姑娘旎侬着嗓子, 悶在懷裏,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話, 身上的香味混雜着沖鼻的酒味萦繞在賀景瑞鼻息間, 猶如庭中飛雪,避無可避。

明明他并未吃酒,但此刻卻突覺有些頭重腳輕。

賀景瑞平緩了幾分呼吸, 按着肩膀把人推出去, 看着她站穩後才道:“我牽着你走。”

“我不要,我要三叔摟着我,我冷……”蘇霁華開始掙紮,被賀景瑞溫柔制止。

“我牽着你走,不要怕。”牽住蘇霁華, 賀景瑞領着人下臺階。

“當心打滑。”臺階上有些青苔和雪漬,蘇霁華吃醉了酒,走路跌跌撞撞的根本就不穩,賀景瑞怕人摔倒,柔聲提醒,卻是不想那小東西突然縮着身子蹲了下來,然後一把摟住他的小腿開始哭叫。

“不要打華姐兒,不要打華姐兒……”蘇霁華酒勁正盛,但剛才哭多了,現在根本就哭不出來,只仰着小細脖子幹嚎。

賀景瑞沉默片刻,俯身把人牽起來。“沒有人要打你。”他明明說的是“打滑”,什麽時候變成要“打華姐兒”了。

好笑的替蘇霁華将身上大氅攏緊,賀景瑞幫她重新系緊綢帶。

“我不要大氅,我要你摟着我。”蘇霁華歪着身子避開賀景瑞,用力的去扯身上的大氅,但因為醉的厲害,只将那綢帶越扯越緊,根本就解不開。

蘇霁華瞪着一雙紅通通的眼看向賀景瑞,指尖攥着綢帶,又急又氣,就像是只警惕的紅眼兔兒,但卻還不忘跺腳與他撒嬌,活像是後罩房裏頭那個要奶糕吃的奶娃娃。

賀景瑞勾唇淺笑,收攏手臂,由着她鬧。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蘇霁華開始自己走,但卻是往賀景瑞的屋子裏面去,一本正經的要“回家”。

賀景瑞掰着肩膀,把人轉過來,好笑道:“錯了。”這小姑娘顯然已醉的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蘇霁華晃着身體往前走,往旁邊的紅漆柱子靠過去,然後咋咋呼呼的開始喊。

紅漆柱子冷硬,貼在蘇霁華被酒燙紅的面頰上,寒意直鑽心底。

賀景瑞繞過去,看到蘇霁華十指交叉摟住紅漆圓柱不放,嘴裏卻還在喊着救命。

素手盈盈,指尖粉潤,珍珠白玉似得好看。賀景瑞擡袖,一點一點的掰開蘇霁華交叉的十指,然後緩慢攏進掌心。

小小軟軟的一只手,凝脂一般嵌在掌心裏,被寬袖遮掩。

觸到賀景瑞暖融融的掌心,蘇霁華歪頭,往他身上貼。

“好好走路。”賀景瑞板起臉,按着人的肩膀往旁邊撥了撥。

蘇霁華站穩,突然喃喃道:“三叔,三叔你喚什麽名兒啊?我怎麽不記得你的名兒了呢?”

一邊說着話,小姑娘一邊紅了眼眶,嘀嘀咕咕的又急起來,似乎是忘記了什麽重大要事。

看着那又要滾到自己懷裏的蘇霁華,賀景瑞無奈扶額。

“三叔,你喚什麽名兒呀?你告訴我嘛,好不好?噓,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三叔,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記不得你的名兒的,我知道,你的名兒肯定很好聽……”

蘇霁華踮腳站在賀景瑞面前,小嘴噘起,滿臉委屈。

賀景瑞垂眸,對上蘇霁華那雙波光潋滟的眸子。正屋房廊下挂着兩盞琉璃燈,細碎的琉璃燈色照進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中,就似綴着星河海洋般的好看。

“喚三叔便好了。”替蘇霁華拂開粘在面頰上的碎發,賀景瑞垂眸淺笑,眸色溫潤。

蘇霁華怔怔看着面前的賀景瑞,指尖抵上唇瓣,聲音吶吶。“我覺得有些口渴。”

因為蘇霁華的動作,賀景瑞的視線落到她唇上。小巧粉唇,濕濕潤潤的帶着玉澤,細看之下竟還有一顆唇珠掩于內,被貝齒輕含住。

寒風輕卷,打在兩人頭頂的琉璃燈上。光影晃動,賀景瑞覺得,自己突然想做一點壞事。

“三叔,你摟着我,好不好?”

蘇霁華突然開始捂臉幹嚎,明明應當是一句缱绻軟語,卻硬生生被扯破了音。蘇霁華使勁的掙紮身子,活似撒潑,将剛才那點子旖旎氣氛嚎的消失殆盡。

賀景瑞掩眉,正欲說話,眼前突然晃出一只手,輕飄飄的拍在他胸口,帶着軟綿綿的聲音,酥麻戳人。“來,你,你站在這裏。”

低笑一聲,賀景瑞微笑道:“然後呢?”

“然後你摟着人家走。”蘇霁華瞪大一雙眼,卻還是看不清楚面前的人。“要好好摟着。”

賀景瑞的大氅過大,蘇霁華穿在身上,便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衫般拖在地上,更襯得整個人嬌小纖細不少。

賀景瑞搖頭嘆息。“行了,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賀景瑞彎腰将人攬起,然後踏出房廊,往牆邊走去。

蘇霁華乖順的縮在賀景瑞懷裏,仰頭看到他的下颚。

“三叔,你娶我,不會虧的。”

“嗯。”

“我屁.股大,好生養。”

“……”他遲早會知道大不大的。

午時一刻,天晴風朗。

梓枬端着解酒茶進到左室,看到蘇霁華白着一張臉靠在榻上歇息,身上覆着薄被,懷裏攏着手爐,似乎非常疲累。

“大奶奶,解酒茶來了。”将解酒茶遞給蘇霁華,梓枬上前替她揉捏額角。

蘇霁華靠在軟枕上,雙眸半阖。朱窗外印出一層暖光,融融的照在身上,更襯得蘇霁華膚白如玉。“梓枬,我昨夜怎麽回來的?”

“……是大司馬将大奶奶送回來的。”

“他,說什麽了嗎?”昨夜吃多了酒,蘇霁華混混沌沌的根本就記不得自己幹了什麽事。

梓枬歪頭想了想後道:“大司馬說讓奴婢将那些銀剪子啊,鐵剪子什麽的都收好,莫傷到了大奶奶。”

果然,昨天晚上的她還是用了天闕教她的那招,一哭二鬧三上吊。

頭疼的捂住臉,蘇霁華覺得自己真是沒臉見人了。

“大奶奶,趁熱将解酒茶吃了吧。”梓枬提醒道。

蘇霁華垂眸看了一眼那碗泛着苦澀味道的解酒茶,斂眉抿了一口,便不願再碰。

梓枬勸不住,只得将解酒茶端走了。

蘇霁華墊着下颚趴在朱窗口,目光幽幽的盯住隔壁院子的正屋二樓。那處風窗大開,仆役正将昨晚上剛剛搬走的書櫥架子搬回原位。

不搬院子了?

蘇霁華直起身子,神色頓時一凜。

正屋二樓處,賀景瑞身穿月白襖袍,正在收拾書案。他偏頭一瞥,突然瞧見了那伸長脖子往他這處看的蘇霁華。巴巴的模樣就似讨食的小奶狗。

拿起置于書案上的一支白玉簪,賀景瑞擡袖,風窗口便飛進一只鷹,扇着翅膀橫沖直撞的落到書案上。

把白玉簪置于錦盒內,賀景瑞将其系上鷹爪,然後拍了拍它的腦袋道:“咕咕?”

“咕咕……”鷹蹭着賀景瑞的掌心,喉嚨裏面發出舒服的低咕聲。

賀景瑞好笑道:“去吧。”

鷹展翅而飛,跐溜一下就到了蘇霁華窗口。

蘇霁華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鷹,努力瞪大眼睛朝賀景瑞看去。這是什麽意思?

“咕咕……”鷹将爪子上的錦盒甩給蘇霁華,然後跳到她的肩膀上使勁蹭。

蘇霁華打開錦盒,裏面是那支白玉簪。

這是在跟她,撇清關系?蘇霁華霍然心驚,吓得肩膀上的鷹都掉到了地上。

不知道什麽時候溜進來的奶娃娃抓起那鷹摟在懷裏,咿咿呀呀的去啃它的翅膀。鷹使勁掙紮一番,躲到蘇霁華身後,奶娃娃踮腳去扯蘇霁華的羅袖。

蘇霁華垂眸看向奶娃娃,面色不大好。

“阿娘,咕咕。”奶娃娃指向鷹。

“咕咕。”鷹歪頭看向奶娃娃,受驚似得再次往後退了退,然後戀戀不舍的飛出朱窗,回到賀景瑞身邊。

蘇霁華攥着手裏的白玉簪,神思混沌。

昨晚上她到底是幹了什麽事,才會讓賀景瑞連院子都不搬了?難不成……是她求親成功了?

被這個猜測沖昏了頭腦的蘇霁華霍然起身,吓得旁邊還在拽她羅袖的奶娃娃當即就收回了小胖爪。

“過來。”蘇霁華朝着奶娃娃招手。

奶娃娃颠颠的過來,露出一張白嫩小臉朝蘇霁華甜甜笑道:“阿娘。”

“掐我一把。”蘇霁華把臉湊過去。

奶娃娃歪頭想了想,湊上去就親了蘇霁華一口。

“哎呦,是讓你掐,不是讓你親。”蘇霁華莫名其妙紅了臉。

奶娃娃神色懵懂的看着蘇霁華,然後又親了一口。

蘇霁華跳腳,聲音加大。“掐,掐,不是親!”

“親什麽?”羅翰剛剛踏進左室,便聽到蘇霁華異常興奮的聲音,趕緊插嘴道:“來來來,給表哥來一口。”

“咕咕……”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飛回來的鷹從朱窗處低飛而入,蹭着羅翰的臉就過去了,給他吃了一嘴毛。

“呸呸,什麽東西。”羅翰吐舌,抓起一碗茶漱口。

蘇霁華眼尖的看到那綁在鷹腿上的銀剪子,趕緊給取了下來。

羅翰上前,一把摟起奶娃娃搭在臂彎上逗弄,從桌上拿了塊奶糕給她,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蘇霁華手裏的銀剪子。“這銀剪子又怎麽了?”

“沒怎麽。”蘇霁華紅着臉扭身,聲音細弱蚊蠅。

方才瞧見這銀剪子,她突然靈光一閃,終于是想起了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羅翰站在迎光處,盯着蘇霁華看。他的好表妹一副嬌羞模樣,穿着襖裙青蔥似得站在那裏。羞人緋色從白細脖頸處向上攀升蔓延,直至把她整個人都熏紅了,活似一只烘烤大蝦。

“表妹,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什麽壞事了?”羅翰眯眼。這副少女懷春的模樣,他只在這小妮子聽說李錦鴻來提親時見過。

“沒有。”蘇霁華攥着銀剪子矢口否認,認真臉道:“誰做了是小狗。”

羅翰點頭,也不再追究,反正終歸會知道的,只開口道:“有李錦鴻那小子的消息了。”

蘇霁華面色煞變,臉上羞粉退的幹幹淨淨一點不剩,眸色陡然淩厲。“他在哪裏?”

“據晉江館透露,聽說是來了應天府。”

晉江館,大明最神秘的地方,彙聚諸多文豪才俊,巨公名士,化名撰寫發布話本子,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描摹世态,細膩情愛。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寫不到。更有碧水江汀可化名談論時事,散播收集消息。只要你有足夠的錢勢,便能帶走任何你想要的消息。

羅翰這次便是托了人從晉江館拿到了關于李錦鴻的一點零散消息。

“應天府?”難道還想回來看他老子娘和這一雙兒女不成?蘇霁華心底冷嘲一聲。既然來了,那就別想跑!

“對了,我方才聽說那大太太要尋賀家二郎過來說親?”羅翰捏了捏懷裏奶娃娃鼓起的臉蛋肉,不甚在意道:“這李家還自诩是高門大戶,哪裏有女子尋男子說親的道理,簡直是無稽之談。”

“說親?”李珠這是迫不及待想要出嫁了?

蘇霁華咬牙,攥緊手裏的銀剪子。不行,她說什麽都不能讓李珠把她好不容易才截下來的如意夫婿給搶走了!

想罷,蘇霁華一反身便将羅翰帶着那奶娃娃一并推了出去,然後開始換衣梳妝。

這幾日初霁,積雪消融,後花園子內的素梅開的正盛,有婆子提着掃帚正在打掃殘雪。碎石地上都是被掃的灰七污八的爛雪痕跡,平白毀了這一地暇色。

蘇霁華帶着梓枬躲在一假山石後,目光直直看向那正坐于亭內的兩人。

此亭名喚月到風來亭,淩于曲廊,三面環水,一面接曲廊,由廊壁上開一門為亭門,檐角飛卷,碎石為基,亭內四柱旁設美人靠,一方清風徐徐,一方濯濯流水,晚間更是賞月佳地。

真是好興致!蘇霁華氣得牙癢癢。

丫鬟提着食盒魚貫而入,将小食置于石桌上。賀景瑞背對蘇霁華而坐,看不見面上表情,但蘇霁華卻能瞧見李珠那張面帶羞澀的臉。

孤男寡女,共處一地,非奸即盜。

蘇霁華霍然起身,攏着大袖便往月到風來亭的方向去。

梓枬随在蘇霁華身後,聲音顫顫的有些心虛,“大奶奶,咱們就這樣去嗎?”

“難不成還要給他們捧碗熱茶?”蘇霁華斜睨梓枬一眼。

梓枬垂眸閉嘴,覺得今日的大奶奶似是有些火氣太燥,難不成是月事要來了?

穿過曲廊往亭門的方向繞過去,蘇霁華還沒看清賀景瑞的臉,眼前卻是突然出現一張臉,青白面色,眼窩凹陷,隐透出幾分熟悉。

蘇霁華被吓了一跳,一道驚呼聲壓在喉嚨裏,暗暗咽下去。

“嫂嫂,真是巧啊。”站在蘇霁華面前的是李溫睿,他久病初愈,面色難免難看了些,但看向蘇霁華的目光卻是沒變,依舊透着一股子猥瑣氣。

蘇霁華心裏頭存着氣,連敷衍都不願敷衍他,徑直繞開人便往前去。

李溫睿颠颠的跟在蘇霁華身後,視線垂涎的從她堪堪一折的腰肢到纖細白皙的脖頸耳後,清晰的吞咽聲傳入蘇霁華耳中,就似滿身黏膩的蟾蜍咕哝聲,惡心的人汗毛豎起。

“嫂嫂,嫂嫂……”

“別再纏着我了。”蘇霁華霍然止步,目光淩厲的看向身後的李溫睿。

難得見蘇霁華這副模樣,李溫睿神色明顯一頓。

“若是再纏着我,我可能會做一些壞事。”蘇霁華壓低聲音,眼尾上挑,透出媚色。

這副模樣的蘇霁華更顯鮮活氣,李溫睿回過味來,色.欲薰心的搓手,一副了然樣道:“嫂嫂,說的是何事呀?”

蘇霁華勾唇輕笑,掩唇道:“比如,殺了你全家。”清冷的聲音帶着輕軟尾音,細膩婉轉,聽得李溫睿酥麻入骨,完全忽略了那句話的意思。

嫌惡的冷哼一聲,蘇霁華反身便進了月到風來亭。

亭內李珠正在給賀景瑞斟茶,瞧見突然出現的蘇霁華,面色一愣。

“真是巧了,本想來瞧瞧梅花,沒想到碰到了三叔和珠姐兒。”蘇霁華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了下來,恰恰好夾在李珠和賀景瑞中間。

手持書卷的男人擡眸,看了一眼眼尾帶厲的蘇霁華,眸色不經意的便溫柔了幾分。

今日的蘇霁華穿着一水色的湖綠襖裙,端茶時露出一截白皙皓腕,凝脂如玉,美态天成。

李珠一向知道她這個嫂嫂長的美,但從未想過兩人坐在一處,竟會讓她生出幾許自慚形愧之感來,這種感覺明明往常是沒有的。

抿唇看向賀景瑞,李珠正欲說話,卻是突然發現那人的目光頓在蘇霁華身上,帶着明顯柔意,漆黑眸中似蘊着星光流水,将那正抿唇飲茶的美人兒裝入眸中。

霍然收緊手中茶盞,李珠掩眉,心口動蕩。不會的,定是她瞧錯了,三叔本就是個清冷柔情之人,應當是對誰都這般。

想到這裏,李珠擡眸,輕喚一聲,“三叔。”

男人轉頭,眼中波光流轉,那股子柔意卻已消失殆盡,只餘下一抹清冷,如溯雪寒冬,冷的李珠渾身發顫。

“珠姐兒這是怎麽了?可是天冷受凍了?”蘇霁華笑着調侃,然後假模假樣的關心道:“這月到風來亭本就四面透風,再加上這冷天,難免便受凍些。珠姐兒若是受不住,還是早些回去歇了吧。”

在這作個什麽妖。

“多謝大嫂關心,我無礙。”李珠面色有些難看,卻還是勉強扯出一抹笑,渾身清淩淩的更顯出幾分病态柔意,惹人憐惜,但那坐在對面的男人卻連瞧都沒瞧一眼。

“三叔與珠姐兒這是在做什麽呢?”蘇霁華狀似不經意道。

賀景瑞勾唇,終于是開了口,說話時的聲音隐帶幾分笑意。“李姑娘有些難句未解,特尋我探讨一二。”将面前的書卷往蘇霁華面前推了推,賀景瑞眸色坦蕩,似是已看透了蘇霁華的小心思。

蘇霁華面色一紅,趕緊飲茶掩飾自己的尴尬。

這人平日裏看着木頭木腦的,怎麽今日反而這般精明?

其實應天府內也有書舍茶室等地,供讀書人探讨切磋,所以今日賀景瑞與李珠做的事本就再平常不過,但蘇霁華就是心眼小,見不得她風光霁月的未來相公被他人肖想。

“是嘛,我也瞧瞧是什麽好句,能讓珠姐兒這般喜歡。”蘇霁華拿過那書卷,素手輕翻,略略掃過一眼密密紮紮的字,當即就蹙起了眉。

蘇霁華是讀過書的,但她偏讀自個兒歡喜的書,都是些胡言雜書,譬如晉江館出的話本子。蘇父蘇母也不逼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由着她,因此對于這些艱澀晦暗的難解詞句,蘇霁華是看不懂的。

“不知大嫂有何見解?”李珠是知道蘇霁華的文墨底子的,她攥着手裏的繡帕,柔柔開口,眸色卻有些尖利。

蘇霁華抿唇,心底有些虛,但不肯落了下風,嘴硬道:“見解是沒有,但還是可以與珠姐兒和三叔一道商讨商讨的。”

李珠給蘇霁華斟茶,眉目柔順道:“那我就洗耳恭聽了。”

這已然便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了。

這本書名喚《長短經》,集諸子百家學說為一體,涉及內容之廣泛冗雜,卻能自成體系,乃難得的韬略奇書也。

李珠笑意盈盈的盯着蘇霁華看,蘇霁華硬着頭皮開口,“長短經,說的應當是些難解的長短事吧。”

這話你說它對吧,它卻是不對,但你說它不對吧,它卻又說不出錯來。因為這裏頭确是囊括前朝難解舊事。

李珠擦了擦指尖上沾着的茶水漬,正欲開口,卻是聽賀景瑞道:“不錯,長短經,便是言說是非,得失,長短,優劣之意。”

似是沒想到賀景瑞會幫腔,蘇霁華微怔了怔神,李珠坐在一旁,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嫂嫂,嫂嫂……”後頭終于緩過神來的李溫睿端着一盤子糕點急匆匆過來,一副邀功模樣道:“嫂嫂,我去給你端了金團來。”

進到月到風來亭,李溫睿這才恍似瞧見其餘兩人般,趕緊給賀景瑞請安,“三叔。”

賀景瑞微微颔首,目光落到李溫睿手裏的金團上。那金團盛在碧色圓盤內,有桃、杏、元寶狀,小巧精致,葷素皆有。

李溫睿端來的東西,蘇霁華自是不想碰的,不過這麽多人在,她也不好拂了李溫睿的意,只道:“我近日胃口不好,這金團還是給珠姐兒嘗吧。”

李珠自知李溫睿的脾性,當然也是不想碰那金團,便道:“我也是胃口不甚好。”

賀景瑞笑道:“一路奔波,金團冷硬,不若喂了魚食吧。”

“這倒是好。”蘇霁華當即應聲,抓起一個金團便往湖裏扔。

李溫睿“哎呀”一聲,趕緊把金團往懷裏掖了掖,不肯再給蘇霁華碰。

瞧見李溫睿的動作,李珠奇怪道:“二哥,不過幾個金團,你怎麽還舍不得了?”

李溫睿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蘇霁華眼尖的瞧見那嵌在金團皮上的一只白玉墜子,額角突然鈍痛。

這李溫睿的幺蛾子怎麽這般多。

因為李溫睿和蘇霁華處處搗亂插嘴,所以李珠與賀景瑞也沒說幾句話便散了。

蘇霁華沒走多遠,躲進了一旁軒楹內,等着賀景瑞從大太太的南禧堂出來後抓人。

那大太太的心思昭然若揭,雖然賀景瑞已經應了蘇霁華的求親,但蘇霁華心裏頭還是慌得很,她知道李家不會這麽輕易放人,所以賀景瑞到底會用什麽法子将她從李家救出去呢?

因天寒,軒楹內四處被覆上厚氈,獨成一室。

蘇霁華摟着懷裏袖爐靠在窗绡處,怔怔盯着南禧堂的院門口發愣。

這都半個時辰了,說什麽要費這麽多口舌……

“大奶奶。”梓枬替蘇霁華端了一碗熱茶來暖身。

蘇霁華搖了搖頭,繼續盯着南禧堂的方向看。

軒楹小窗朝陽,日光正盛,蘇霁華的臉襯在白光下,雙眸微阖,透出些懶洋洋的疲累。

梓枬替蘇霁華披上大氅,見那手爐冷了,便趕緊出了軒楹去取新袖爐。

蘇霁華靠在小窗上酣睡,鴉羽般的細睫垂下,遮在眼簾處顯出一片暗影。

南禧堂院門口,緩步走出一身形修長的男子。男子穿着襖袍,腳蹬皂角靴,風姿玉朗,緩步而來。

路過軒楹小窗,賀景瑞停下步子,垂眸看向那正貼在窗绡上的蘇霁華。

細薄窗紗呈碧紗色,隐隐綽綽的勾勒出女子倩影。陽光正好,細碎流撒下來,密布在女子肌膚之上,盈盈潤潤的透出幾分旖旎媚色。

賀景瑞的目光落到那戴着兩只翠色耳墜子的白玉小耳之上。小巧兩只玉耳,細細白白兩片,卷着耳骨,貼着翠色,更顯白嫩。耳下,是脖頸,纖細優美,梳發微亂,青絲微翹,透出慵懶憨意,小女子般的可愛。

指尖觸到窗绡,微微往下一擠,似能觸到那溫軟肌膚。

賀景瑞心神恍惚,俯身向下探去。

窗绡上印出蘇霁華伏在那處的剪影,賀景瑞傾身,唇瓣觸到那剪影粉唇,明明是散着梅香的微冷寒意,但不知為何,他卻好似真的觸到了那股甜膩香氣,軟綿綿的帶着清冽茶香。

“啪嗒”一聲,軒楹門口,梓枬愣愣站在那處,懷裏摟着的袖爐應聲落地,聲音清脆。

蘇霁華呢喃出聲,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緩慢睜開,透着惺忪睡意。

賀景瑞直起身,輕咳一聲,耳根發紅。

“大奶奶,奴婢失手打翻了袖爐。”梓枬躊躇着蹲下身子,将落地的袖爐從地上撿起,然後又用繡帕擦拭覆在地上的殘灰。

蘇霁華仰頭,透過窗绡看到站在面前的賀景瑞。

賀景瑞背光而立,看不清面上神色,但整個人卻氣勢不減,只站在那處,便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壓迫感。蘇霁華趕緊伸手推開小窗,因為動作太急,差點打到人,還是賀景瑞不慌不忙的往後退了一步。

“三叔。”小窗被打開,迎面撲來一陣女子香,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瞧向他,軟綿綿的喚他,滿心滿眼的依賴。

賀景瑞微微颔首,突然有些厭棄自己方才的做法,偷香竊玉,枉為君子。

“三叔,你的臉怎麽紅了?”蘇霁華奇怪的看着賀景瑞,“可是大太太為難你了?”

“并未。”大太太意在探賀景瑞的口風,賀景瑞本就無意,自然拒絕的幹脆。

“哦。”蘇霁華絞着帕子,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詢問賀景瑞對李珠的看法。她偷偷的瞧他,眼尾上勾,波光潋滟,小女兒姿态盡顯。

“天冷,回去歇息吧。”賀景瑞放緩了幾分聲音,嗓子微啞。

“我不冷。”蘇霁華搖頭,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與賀景瑞多呆一會子。

梓枬悄無聲息的退出去,卻在軒楹門口撞見一人。那人戴着面具立在迎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渾身冷冰冰的浸着寒意。

“章,章少爺……”梓枬趕緊垂眸行禮,聲音尖利的往軒楹裏頭喊。

蘇霁華回神往外看去,只見那章宏景負手而立于軒楹側門口,目光複雜。

霁色瞬消,寒風冷溯,蘇霁華渾身一凜,趕緊站直身子。

她現在還是李家大房的寡婦,即便未與賀景瑞有任何出格的舉動,但終歸是要被人诟病的。她不怕诟病,就怕李家起戒心,這樣她更難離開這個腌臜窩。

章宏景未發一言,轉身就走。

蘇霁華木木立在原處,拿不定主意。這章宏景不會去亂嚼舌根吧?但是她可并未做什麽出格的事。

想完,蘇霁華轉頭看向賀景瑞,卻見那人掩唇垂眸,撫了撫鼻頭,低低說了一句“告辭”後便擺袖而去。

這是……什麽意思?

“大奶奶。”梓枬走到蘇霁華身旁,一副欲言又止之相。

“怎麽了,有事?”蘇霁華奇怪道。

梓枬搖頭又點頭,面色糾結的厲害,原本好好一張清秀小臉,硬是褶成了朵老爛菊。

“行了,先回春悅園吧。”沒了袖爐,蘇霁華手冷腳冷的搓手跺腳出軒楹,一路疾走回到春悅園,在炭盆前烘了小半刻才緩過神來。

春悅園內時常靜的很,就連西廂房內也悄靜無聲的好似并未住人。

正屋左室內,圓桌上置新鮮糕食,熱茶袅袅,炭盆裏燒着上好的果木炭,淡香萦繞,噼啪作響。

蘇霁華搬凳坐于炭盆旁,裙下墊着腳爐,懷裏摟着袖爐,一張素白小臉襯在炭盆旁,忽明忽暗,漸顯紅暈。

她方才忘記問賀景瑞要如何将她從李家讨出去了。如果李家不肯放人,賀景瑞讨不出去,那會不會就不要她了?

蘇霁華被這個突兀冒出來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坐在繡墩上,盯着炭盆看,就似要瞧出個洞來。

不如,不如她再徹底一些,将生米煮成熟飯?

正想着,蘇霁華突然聽到一陣輕響,她轉頭看去,只見左室門口不知何時竟站了一人。戴着面具,眸色不明。

“章公子?”女子閨房,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

蘇霁華蹙眉,正欲喚人,卻見那人大刺刺直接便走了進來,一雙盯在她身上,情緒複雜。

“華兒。”章宏景開口,聲音因為被火煙熏燎過,所以有些怪異。“我想你。”

蘇霁華愣在原地,她摟着懷裏的袖爐,渾身發顫,腦子裏面冒出一個讓她顫栗的猜測來。

“華兒,我是你的鴻哥哥啊。”章宏景似難壓抑渾身情緒,他上前想将人摟進懷中,卻是被當頭砸了一個袖爐。

“哪裏來的登徒子,膽敢冒充我相公!我相公已經死了,下十八層地獄去了!”蘇霁華啞着聲音嘶力喊叫,連腳下的腳爐都給踢翻了。

但她弄出這般大的動靜來,外頭卻依舊悄靜無聲的好似這春悅園是個荒院子一樣,連只狗都沒竄出來。

“華兒,我沒死。”李錦鴻怔怔看向面前的蘇霁華,似是怕吓到人,放緩嗓音。“你放心,我已經将院子清幹淨了。”

話罷,李錦鴻想上前,卻是又被蘇霁華當面潑了一身茶水,他狼狽不堪的站在那裏,似是想發作,但在看到那雙眸通紅的小女子時,只得壓下。華兒對他情深至極,得知此事情難自抑也是情有可原的。

“哈哈哈……”蘇霁華掩面抽泣,又哭又笑。

李錦鴻啊李錦鴻,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華兒,我想你。”

在別的女人身上想她?蘇霁華冷哼一聲,放下捂在臉上的手,然後啞着嗓子開口,眸色淩厲道:“你他媽當然想,我有錢長的又好看,可惜你李錦鴻他媽的配不上了!”

李錦鴻似是沒想到蘇霁華會是這個反應,他知道她每日裏為他抄寫佛經,獨自搬到這偏僻小院,只為守着他的牌位。

“……華兒,我想與你重新開始。”李錦鴻權當是蘇霁華得知自己未死,受到了刺激才會這般胡言亂語。

“呵。”蘇霁華冷哼一聲,眼角有淚滑落。

有了金鑲玉,誰還稀罕他這塊茅坑裏的臭石頭!

其實李錦鴻突然現身,是有原因的,他瞧見了賀景瑞對蘇霁華做的事。他自知自己比不過賀景瑞那般樣的人,但是華兒是愛他的啊,怎麽會對賀景瑞動心,他的華兒只能是他的華兒,也只會是他的華兒。

“華兒,我欠你一個洞房花燭夜。”李錦鴻拿下臉上面具,露出那張遍布燒傷疤痕的臉,乍看之下有些猙獰。

蘇霁華面色煞白,陰冷的寒意自腳底鑽入心口。

作者有話要說: 飛鷹傳書

華姐兒:汪汪汪

心虛的白賀。

小可愛們積極留言發小紅包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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