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娘,你聽我說嘛,”

清黛漸漸找回了從前在長輩膝下撒嬌撒癡的狀态,一邊殷勤地給莫氏揉肩捶腿,一邊甜着嗓子說:

“那位住在侯府裏的二伯娘若真像阿娘說得那般不記仇了,這麽多年怎麽也不和咱們來往?雖說一直未曾謀面,可如不是心裏有事膈應着,就是沒有來柔夷瞧我們,親戚之間逢年過節也該有書信問候才是。就說同住侯府的三伯娘,女兒哪次生辰被她落下過?”

莫氏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但其實壓根沒當回事,伸手在她面團似的小臉上揉了一把,“你個小貪心鬼,是不是誰常常給你送禮,你就覺得誰好?”

清黛臉上傻笑,心裏汗顏,不愧是柔夷出了名的一根筋,果然沒反應過來。

幸而邊上還有個一點就透的阿彩媽媽,旋即便被清黛的話啓發了,“姐兒這雖是孩子話,但也不是全無道理。那是姑爺自幼就生長的地方、便識得的人,自是比咱們頭一遭過去的人要更清楚裏面的深淺。人都說一入侯府深似海,咱們先住在外面,瞧瞧情勢也是好的。再說了,莫府又不是真在華都無人,想來孟家也不敢輕易怠慢。”

“你是在說我阿姐麽?”莫氏詫異道,“以她對我的怨氣之重,咱們若是出醜,保不齊笑得最開心的就是她,她還會幫我?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吧!”

“姑娘此言差矣。”阿彩媽媽篤定地說:“一家子骨肉至親,素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何況是大姑娘那樣好面子的人?不為別的,只為大家都是柔夷人。”

最後一句最是要緊,莫氏之所以會鬧,說白了就是背井離鄉的人初來乍到時不安全感作祟的虛張聲勢。

她在家行二,一向被诟病為有貌無才的榆木腦袋,上有聰慧受寵的長姐,下有嬌憨可愛的弟妹,原就是府上最不受重視的那個。

後來因是嫁了個小有出息的倒插門,又生了個天生讨喜的女兒,這才在娘家有些體面,順便還能借勢勉強壓制一下夫君。

如今卻要她背井離鄉,離開娘家的勢力範圍,孤兒寡母地去到那顯赫的夫家、天子近旁,她心虛焦慮,在所難免。

阿彩媽媽這番話終于說到了點子上,成了她現在最需要的定心丸。

清黛趁熱打鐵,又拉着她的手撒嬌道,“阿娘,咱們還有多久到京城呀,柯三叔叔在等咱們了麽?”

“你還記得柯三叔叔?”莫氏不由有些驚訝,自家女兒雖然機靈,但就是不太記人。

這時清黛即便記得,也得裝得和小時候一樣不記得,搖頭搖得毫不客氣,“阿爹不是說咱們會先去柯三叔叔家住麽,我就記得這個了。”

“你呀你,虧得人家還常常惦念着你。”莫氏果然如此地笑嘆了一下,眉間的煩悶已然纾解不少。

話音剛落,她自己都愣了愣,半天轉不過來彎的腦子終于開竅了。

清黛順着她的話又道,“唉,連別家的三叔叔都會想我,二伯娘為何不想呢?阿娘,要是見了二伯娘以後,她不喜歡我可怎麽辦呀?”

她的話看似是童言無忌,輕飄飄,沒什麽重量,卻是實打實地說到莫氏的心坎裏去了。

越想越不對勁的莫氏不自覺便念叨出了聲:“是啊,你阿爹此番雖是憑功擢升,但人家侯爵府家大業大,你爹那點功勳未必能入人家的眼。那樣一個記仇記了十幾年的人,你幾個伯伯又在外各有各的忙,咱們這時候湊上去,不就是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麽?”

清黛佯裝聽不明白的樣子,沒去接話,轉頭看向了阿彩媽媽。

阿彩媽媽也正看着她,眼神裏頗具贊賞,又有些意外。

她家孫小姐因為在家裏受寵,雖然聰慧,但素來也有些貪玩任性,如今怎麽一覺醒來突然便懂事起來,還知道幫着勸話了?

不過像她這樣的老人精自然也不會去多那個嘴,幹脆順水推舟,替莫氏把心裏的主意坐定了。

“就是這個理兒啊姑娘,與其去那還不知是什麽臉色的侯府門口碰運氣,不如就依着姑爺的意。姑爺素來有些成算,想來京城那邊也出不了什麽差錯。若是遇着不稱意的,姑娘大可帶着姐兒一走了之。這樣想來,暫時住在外面不回本家也是有好處的不是?”

話到此處,馬車突然一頓,原是孟岸打發了身邊的小厮來問,“太太,再走兩裏地就是京都城門了,老爺要小的來問太太一聲,可想好咱們是走東門還是西門了麽?”

莫氏看了清黛和阿彩媽媽一眼,終于下定決心,回道:“按他的意思來就是了,趕緊的,別誤了進京的時辰。”

清黛的心也暫時落回去了。

孟岸生性豁達,善與人交,無論走到哪裏,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華都之內,更是親朋衆多,故友無數。

離京十幾載,一朝歸來,那些多年不見的老友聽說,紛紛奔赴西城門外相迎。

恰巧西門靠近華都最大的集市,一時之間,半座城都知道是他孟岸孟七爺回來了。

從城門口到柯家別院原也沒幾步路,卻架不住他那些發小故友們的滿腔熱情,這個要上前與他相認攀談,那個要跟着送他們去到住處。

清黛和母親端坐車中,被外面的人這麽鬧着,馬車也是走兩步停三步,那架勢都快讓她懷疑這些人裏面會不會還有父親請來的托兒了。

好容易到了柯家,院子裏果然早已将洗塵宴齊備。

貴眷千金來了一堆,除了零星幾個是一起在柔夷住過所以認得的,其餘些個就是席面散了,莫氏和清黛也沒能認全。

不過這些倒都不打緊,此時此刻他們一家在意的,當然還是威遠侯府那邊的反應。

次日大清早,清黛剛剛睡醒便聽外面有些吵,讓阿珠出去一問,果是威遠侯府的三房老爺和六房老爺就匆匆上門了。

“三伯伯和六伯伯都回來了?”清黛坐在銅鏡前,揉揉眼睛又拍了拍臉,醒了瞌睡才慢條斯理地問。

“我也沒親眼瞧見,只是聽原先柯家的幾位姐姐說的,兩位老爺逗風塵仆仆的,想是一進城就過來了。”

“阿爹阿娘呢?此時此刻,是誰在廳上會客?”

“前廳上只太太去了,老爺說是昨兒被灌多了酒,還未起身呢。”

清黛登時來了精神,扭頭看着阿珠:“以阿爹的酒量,會那麽容易就被灌得起不了身麽?”

阿珠老實,心裏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老爺沒醉,只是不想見他們。”

清黛笑着轉過頭,“不是不想見,是今日本就不該他們來,所以不見。”

沒等阿珠想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便又聽到她說,“快些梳洗吧,廳上阿娘未必應付得了。”

雖說年紀跟清黛差不多,但阿珠手腳卻是極麻利的,都用不着原柯家院子裏的大丫鬟幫忙,兩個半大的女孩兒就自個兒打點好,出了門。

“好好好!我自己的兄弟躲着不肯見我便罷,為何就連侄女也不讓見了,一個丫頭而已,做伯父的看一眼能少塊肉,還是說她不姓孟?!”

“三哥這是什麽話,我這不也是想着小孩子剛剛睡醒,又不大懂規矩,怕在您二位面前失了禮數,怎麽就扯到姓不姓孟上了?”

“在你們柔夷養大的丫頭而已,我們也沒指望能養的多規矩,行了!反正今日你們家兩個姓孟的裏面,我們必是要見一個的!”

“什麽叫我們柔夷!什麽叫沒指望?三哥這話做弟媳的可聽不懂!”

“哼,說到底你們莫府不過就是區區蠻荒之地的一個土司,能有什麽好教養?趕緊叫出來,我孟家自會請人重新管教!”

“你——”

不用看清黛都知道,莫氏眼下定然是被氣得臉色漲紅、頭腦發懵,一時之間想要還口也想不出什麽措辭了。

清黛連忙從後堂繞了出來,一邊走一邊笑盈盈地開口,聲音脆脆,“阿娘,聽說三伯伯和六伯伯來啦?”

莫氏慢了半拍,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家還未滿十歲的小女兒便已經蹦到了自己身側。

只見她一身鵝黃滾紫邊的柔夷繡裙,雙鬟半绾,兩邊各綴一支蝴蝶銀鈴墜,随着腳步輕晃出靈動的聲響。

莫氏還當她是孟岸派給自己的救兵,不由摸了摸女兒的頭,“既然醒了,就快些見過你三伯伯和六伯伯吧。”

清黛依言點頭,落落大方地走到廳下坐着的兩名華服男子跟前。

“侄女見過三伯伯、六伯伯。”

颔首福身間,口齒清明,裙不擺身不搖,禮儀一絲不錯,渾如自然,斷沒有孟三爺話裏話外所鄙夷的蠻夷之氣。

又生眉眼濃麗,肖似其父,尤其是笑時眉眼彎彎的樣子,一見便知是老孟家的孩子。

一舉一動,就仿佛是皇家女官手把手教出來的娴雅氣派,也算沒有辱沒之前她随那異世女子浸淫後宮的數年光陰了。

就連常常自诩雅士的孟六爺見狀,斯文地捋了捋下巴上一小撮山羊胡,偏頭又看向自家呆愣住的三哥,眼神戲谑。

清黛權當沒聽見孟三爺的那些話,更沒看懂他眼下的神情,繼續笑盈盈,一派天真地道:“三伯伯,六伯伯,侄女方才去瞧過阿爹了,他可真是不争氣,到現在還在夢裏面念着華都的美酒佳釀呢!”

“你爹他……”

身為兄長,自己親弟弟的酒量如何還是有數的,所以從一開始孟家這兩位就沒打算信孟岸夫婦的托辭,“當真還未能起身?”

可夫婦倆總不能讓一個半大的小孩兒也出來撒謊騙人吧?

“阿爹他十幾年都沒喝過故鄉的酒了,偶爾貪杯也是情有可原,三伯伯不要怪他好不好?阿寶先替他向你們賠罪好不好?”清黛自來熟地湊了上去,帶着點撒嬌的意味,小小地拽了拽孟三爺的袖口。

威遠侯府如今子息單薄,除了清黛,也就威遠侯夫婦膝下是個女兒,那位孟三小姐從小性子還有些冷傲,像這般撒嬌賣乖更是從未有過的。

孟三爺原還覺得養閨女無趣,可看着眼前小女孩那雙又大又亮的杏兒眼,言行嬌俏卻又有禮有節,心頭莫名一熱。

“阿寶,不可胡說,快過來。”莫氏還在為孟三方才那些無禮的話氣惱,幸而女兒争氣,行止言談根本就是在打他的臉。

等清黛乖巧走回她身邊後,莫氏也不再跟他們客氣了:“家父無論如何,也是你們中原皇帝欽封的三品正議大夫,我們莫府究竟是個什麽教養,三老爺怕是沒資格評議。我家回京第一天,您二位就上門尋事,欺我一介外鄉婦人初來乍到,對我娘家無禮,這又是你們中原侯爵府裏的教養麽?”

孟三被她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清黛也覺得母親這會兒就和孟家人結梁子很是不妥,便暗暗戳了戳陪在邊上的阿彩媽媽。

誰知阿彩媽媽正要說話,一直不怎麽開口的孟六這時卻站了起身,拱手道:“弟妹莫惱,三哥他就是這麽個脾氣,口無遮攔卻也有口無心。今日既然七弟起不得身,我等也還有別的事要處理,這就走了。

頓了頓,又看着婷婷立在一旁的清黛,笑道:“侯府中給阿寶準備的院子早就已經打掃幹淨了,阿寶要多勸勸你阿爹,讓他帶着你早日回府和我們團聚,一家人住在一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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