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三太太性情溫厚,莫氏與她合得來些,清黛便随母親在三房院裏多坐了會兒,直到六太太的人來傳話,說是新挑上來的丫鬟已經帶到清黛院中,只等她回去選人了。

清黛這才得以從三房屋裏出來,連帶着清照也得了借口與她一道回去。

姐妹二人一進共同的院門,清照便徑直往自己的院裏走,清黛忍不住問:“三姐姐不同我一起?”

清照詫異回頭:“妹妹自己院裏選人伺候,與我有何相幹?”

說完轉頭走了幾步,也慢慢發覺自己這話說得太過冷漠,于是又回過身來,耐足了性子說:“這事兒沒有長輩的話,我确實不能出面幫你,不過你也莫要害怕,畢竟你才幾歲,即便是選錯了也不會有什麽的。”

清黛想了想,最後也沒強求,颔首溫聲謝過,便乖乖進了自己的院門。

此時此刻,在她小巧玲珑的院子裏已然擠滿了三排姑娘。

一排七八個,且都穿着侯府外院丫頭的絹布裙子,高矮胖瘦不盡相同。

見了清黛回來,各個又都乖覺地福身問安,粘膩的江南語調此起彼伏,酥得人骨頭都要麻了。

清黛僵笑着點頭應付下來,從她們身邊繞了過去,對着坐在正屋檐下的六太太也福了福:“叫六伯娘久等了。”

“無事,我也才剛領着她們過來。”

六太太笑眯眯招呼她坐下,從身邊丫鬟手裏端的果盤裏抓出一捧葵花籽放在她手心,“這幾個原就是我挑了又挑的,現下全領過來,你自己瞧着哪個合意就盡管領了去。”

清黛依言點了個頭,然後回頭看向階下那一張張青澀的臉。

每個女孩兒仰望她的眼神裏都是大同小異的光,或期待或渴望或乞求。

因為只有被她挑中,才能從又髒又累的外院進到相對舒适的內院,不僅活計輕松,而且拿的月錢和平日裏主子的賞賜也會多得多。

可清黛內心卻表示,愛莫能助。

沒辦法,她現在還只是個十歲都還沒滿的小女孩兒?

六太太讓她自己挑選丫鬟,不管選了誰,不管是錯是對,最後的決定權都不在她手裏。

不過是拉着她走個過場,把在三太太和莫氏面前撂下的話給圓回來。

至于要給清黛安排的丫頭,八成早就內定好了。

于是清黛便在姑娘堆裏繞來繞去,一會兒瞧瞧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偶爾問上一兩句有的沒的,然後便又裝作若有所思的模樣颔首走開,這樣來來回回有半盞茶的功夫,總也沒見着她有所決定。

六太太暗暗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漸漸也放下心來,果然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心裏無甚主意。

斷定這一樣,她便張口喊住清黛,咧嘴直笑:“伯娘也是想左了,你一個小娃娃如何懂得挑選下人,回來吧阿寶,到伯娘身邊來。”

清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聽話地走到臺階上去,由着她拉過自己的手,熱絡地将自己攏到膝頭。

然後對着下面的小丫鬟們随意掃了一眼,便叫出了幾個名字:“元月,雲月,銀月,明月。”

一連串的月字鑽進清黛的耳朵裏,又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她的心口。

将她的心砸得向下猛沉,拼命攥緊藏在袖子裏的手,才沒讓惱怒之色顯露在臉上。

六太太卻好似渾若不知一般,繼續親昵地摟着她道:“這四個原都是在內院裏做掃灑的,又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元月和雲月年長,手腳利索,性情也沉穩伶俐,正好多照顧我們阿寶些。”

“勞伯娘費心了。”清黛低頭溫聲,心裏卻怒極反笑。

方才她就瞅見這兩個了。

在鮮少幾個年長丫鬟當中模樣最為出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肯定格外的不安分。

叫元月的那個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從清黛進到院子起便一直在偷偷打量,幾乎都快把她看得渾身是洞了。

叫雲月的那個看上去病歪歪的,适才清黛從她身邊經過,還若有若無地聽見她朝自己不屑地哼了一聲。

另外的銀月和明月,六太太并沒有過多介紹的意思,但比起前面這兩個明顯不着調的,看上去似乎安穩許多。

清黛姑且以為,她們是六太太用來給前兩個打掩護的。

不過清黛現在也不關心六太太安排這四個丫頭的深層用意,她惱的是她們的名字。

說出去只怕都沒人會信,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

這四個不同來處、不同老子,卻同時被六太太選來清黛院子裏的姑娘,名字裏居然同綴了一個月字?!

更巧的是,清黛的生母,侯府七太太莫氏,閨名恰恰喚作姒月。

這位威遠侯府六太太,當真是個能折騰的。

不過,清黛也能想明白她這麽做的理由。

首先江氏出身确實不高,父親到死也只是個最招公家嫌惡的訟師,算是侯府各房媳婦裏娘家門第最次的那個。

之所以能夠攀上侯爵府的六公子,背後也有着一段頗為傳奇、頗為駭人聽聞的經歷。

出身家世這些上天注定的東西她沒辦法争,那她便借着兩地習俗的差異找些優越感和存在感。

如若不然,光是憑着背後的娘家,莫氏這個做弟妹的都能把她踩到泥裏去。

再則她生性要強,又好虛榮,自然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清黛雖能理解她這種心态,但也并不想讓她得逞。

“……勞煩六伯娘為我費心周全,這幾位姐姐一個個都很好。只不過,”

她輕輕巧巧地從江氏的懷裏掙脫出來,繡鞋沾地,只瞧着下首幾個姑娘,神情純摯,“各位姐姐的名字倒沖了我阿娘的名諱,若要來入我的院,這名兒便都得改一改了。”

說着,餘光剛巧就瞥到了身邊的阿珠,當即定了主意,“不若就與阿珠一般,将月字換做珠字,倒也不失吉利順口。”

江氏微微一愣,但很快又變過臉色,“哎喲”一聲道,“都怪伯娘疏忽,竟不知你們柔夷也興忌諱這個,真是冒犯,大侄女兒你可別怪伯娘,伯娘也不是有意的。”

“不妨事。”清黛笑着搖了搖頭,“伯娘下次注意就好,咱們自家人面前便罷了,可不能被外人瞧了笑話。”

這話本來很是陰陽怪氣,奈何她卻笑得一臉真摯無邪,仿佛不僅沒看出來江氏是故意為之,還真真切切地以為是她不小心辦錯了事,鬧出了洋相。

江氏內心困惑不已,她挖了半天的坑,想看的笑話沒看着,怎的還反過來把自己埋進去了?

看着清黛那張懵懂天然的小臉,還有院子裏那一堆睜着無知的大眼睛盯着她的小姑娘們,她越看就越覺得她們肯定都在心裏偷偷嘲笑自己,當下更是難堪,如坐針氈。

旋即随便囑咐了清黛兩句,便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留下她與被挑選留用的四個丫頭大眼瞪小眼。

清黛坐在高大的黃花梨透雕螭紋玫瑰椅上,兩條小短腿還碰不到地,卻坐得頗為端正規矩。

她用和煦的目光把幾個女孩兒看了一遍。

“各位以後就是我院裏的人了,還望日後不要嫌我多事就好。阿珠跟我打柔夷來,又是自小一同長大的,對我的飲食起居、習慣癖好再了解不過,各位平常盡可多聽她幾句。”

小女孩的聲音又甜又清澈,加之笑得和氣,看着也沒什麽架子,“我初到中原,還有好多規矩不懂,往後若有什麽不周全,還望各位姐姐也能多多提點。”

底下的元月…哦不元珠一聽這話,立馬眼珠一轉,堆着笑臉走上前:“姑娘說得盡是了,往後也請姑娘放心,我們幾個定當盡心竭力伺候好姑娘。”

清黛含笑應承下來,卻也沒把這種場面話當真。

過後還是悄悄吩咐了阿珠,自己的裏屋和卧榻除了她之外,誰也不許沾手,新來的幾個若要守夜,最多也只能在外間的罩房。

特別是元珠和雲珠。

這兩人看上去約莫十四五歲,實是要比旁邊安靜的明珠和怯怯的銀珠要高挑壯實許多。

江氏選她們來,估計是想連帶阿珠也從清黛身邊擠開,只讓她們兩個近清黛的身,打探清黛的底細。

而清黛從柔夷帶來的箱籠裏,多是绫羅綢緞和她過去攢下的一點零碎的私房,不算貴重,可先前從南家回來,孟槐和南老太太送了她不少好東西,好些還是超出尋常禮數以外,不能讓人輕易打聽出來的。

尤其是江氏,若是讓她打聽到了這些,心裏的那點不平衡作祟,指不定要掀出多少陰風怪浪。

所以這些東西清黛也都全交給了阿珠一個人看管,決計不讓其他人碰。

阿珠行事雖有些呆直,但勝在為人忠誠實在,清黛交代的事必然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去辦。

然而元珠遠比阿珠嘴皮子利落,性子也張狂厲害,沒多少日子,院子裏其餘的丫頭便更願意聽她吩咐差遣了。

阿珠沒在清黛那裏領管理小丫頭的差事,便沒做聲,只安心看護好清黛讓她看護的東西。

清黛也耐着性子不去多管,仿佛日裏只要衣食妥當便樂得知足,便是莫氏和孟岸過問,她也為了讓他們寬心,只說一切都好。

漸漸的,還沒有半個月,有些人的尾巴就翹上了天。

那元珠打量着清黛年紀小好糊弄、阿珠人老實,其餘幾個又都沒她有資歷,便越發的威風起來,把自己當成了清黛的管事大丫鬟。

其他姑娘們平日錯了點什麽,清黛都還沒來得及計較,她便先發作起來,直把人從屋裏訓到檐下,又從檐下罵到院門口。

若有誰不服她的,忍不住回上幾句嘴,當即就要大吵大鬧起來,鬧得整座院子成日裏雞飛狗跳,沒個安寧。

相比下來,另一個雲珠還算好些。

除了日裏常用身體不适、偶染風寒做借口不做活,就是一天三頓的哭,據和她一屋同住的元珠說,有時候還會多哭上一頓夜宵。

清黛時有慰問,她卻每次都是欲語淚先流,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直哭得清黛沒了耐心,最後什麽都沒慰問出來。

畢竟這二人在院裏最年長,連清黛都不說什麽,底下幾個小的便是在她們身上吃了虧,也是敢怒不敢言。

發覺清黛對所有人都不怎麽管之後,也便暗暗和她們頂撞起來,交代的活能不做就不做,聽不進訓誡掉頭就走,規矩體統一下子全都亂套了。

這樣胡鬧了小半個月,反而是隔壁的清照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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