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1)
孟昭坤不可置信望着地上那灘人影,發出了一聲嘶吼:“小菱——!!”朝着那女子直直奔去!
他狂奔到城門之下,将那女子屍體抱住,嗚咽着捋開她的頭發,露出了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小菱……”
動作卻一僵。孟昭坤愣了片刻,急急拿起那女子的手看去,複又扯開她的衣領。
——這人不是許菱。
孟昭坤癱坐在地上,只覺全身都虛脫無力。
就聽見城牆上有個熟悉的聲音喚道:“昭坤!昭坤!”
孟昭坤精神一振,扔了那屍體,跑開幾步,果然見到許菱扒在牆頭,正緊張看着自己。
孟昭坤眼眶一紅,差點流淚,喃喃道:“小菱,你沒事……”
許菱見了,心中酸楚,安慰道:“我沒事,你別難過……”
蕭浩瑞不悅,沒甚表情扶住許菱的肩膀,将她往後拖。
孟昭坤就見許菱消失在城牆後,連忙又往後跑。他跑到離城門更遠些的地方,卻見到許菱已經被人押下了城牆。
蕭浩瑞很滿意:他不過略施小計,便探出這人如此在意許菱。今日這步棋真是走對了。
蕭浩瑞和緩開口道:“孟将軍,剛剛只是個玩笑,不要介意。”
孟昭坤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臉色愈加凝重:剛剛只是個玩笑,那下一次……
孟昭坤躬身一禮:“殿下,昭坤已經有答案了。我願意助你。”
蕭浩瑞大喜,面上卻不表露分毫:“孟将軍,本王不會虧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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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昭坤卻直起身,又道:“只是,事關我的前途,還有孟家的命運,恕在下謹慎,我得向殿下要個保證。”
蕭浩瑞沉吟片刻,點頭應允:“好,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
他倒是想得好,孟昭坤若是當衆說出了賣主求榮的話,往後便再無退路,只能一心助他。孟昭坤也不傻,只道:“殿下,有些話,實在不便這麽說。不若你我就在這城門口一聚,細細詳談?”
蕭浩瑞一聽,很不願意。可他到底不敢逼孟昭坤太狠,思索片刻,終是應允道:“便依你所言。你讓你的京營軍退後十丈。”
孟昭坤果然發話,京營軍大隊人馬後退,他身邊只留下了十幾人。蕭浩瑞這才對手下一番叮囑,帶着數百人馬,打開城門,朝着孟昭坤行去。
孟昭坤見蕭浩瑞出了城門,卻忽然變了臉,大聲道:“皇上尚未駕崩,又無聖旨,豎子豈敢言登基!蕭浩瑞你囚虐忠臣,追殺兄弟,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孟昭坤又怎會與你同流合污!”
許菱又被人拎上了牆頭,看見這一幕,心中忽然不安起來。蕭浩瑞眉頭微皺,停步道:“孟将軍,你可別忘了,這城裏除了許菱,還有你的爹爹、哥嫂和侄兒。”
孟昭坤朗聲大笑:“蕭浩瑞,你若是想以此威脅我聽命于你,實是打錯算盤了!”他收了笑,凜然道:“京營軍将士聽令!”
他身邊的數十人立時齊齊單膝跪下,身後的京營軍也肅然。孟昭坤氣出丹田,聲音朗朗傳出:“傳我指令,馮都尉繼續死守太和殿!王都尉繼續看守乾清宮!若非皇上親自下旨,否則絕不允許瑞王登基!”
衆人齊齊應是。
蕭浩瑞臉色一沉,冷冷一揮手。便有人将許菱推去了城牆邊,将她壓在了城牆之上。
孟昭坤看去,心便是一顫。他緩緩拔劍出鞘,劍尖直指蕭浩瑞,聲音低沉道:“蕭浩瑞,放了她。”
見他拔劍,蕭浩瑞身邊侍衛立時警戒,防止他突然襲擊。蕭浩瑞則冷着臉沒給反應。
孟昭坤遙遙看向許菱,似是露出了一個很淡的笑容,嘴唇動了動,喃喃道:“小菱,對不起。”
許菱被人身子朝下壓在城牆上,勉強擡起頭,就見到孟昭坤的嘴唇動了動。她離得太遠,孟昭坤聲音又小,她其實沒聽清,卻敏銳感覺孟昭坤是在向自己道歉,一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知道孟昭坤的選擇是對的,也不願意他因為自己背負亂臣賊子的罪名。但蕭三爺的利益高于一切。孟昭坤的不肯屈從就意味着,她可能要遭受那女人相同的命運,被摔下牆頭慘死。
孟昭坤眷戀看着許菱,不言不語。許菱呆呆回望。她覺得自己并不恨他,也不怨他。這畢竟是國家大事,牽扯到天下,而她許菱不過是天下的萬萬分之一。她只是不甘心,她不想死。
兩人都想盡可能多看幾眼,可蕭浩瑞顯然沒這個耐心。他微微偏頭,便有人拿了繩子捆住許菱雙手,就要有所動作。
孟昭坤終于收回目光,緩緩閉眼。再睜眼時,目光中再無缱绻,只餘堅定。男子朗聲道:“孟昭坤現将所有職權移交廖都尉,由廖都尉代理京營軍将軍一職。務必嚴防死守,絕不給瑞王可趁之機!”
他身邊一名男子低頭吼道:“廖清平領命!”
蕭浩瑞終于斂不住怒容,暗道:今日不動許菱,怕是拿不下這傻子!就要下令!
孟昭坤卻看向他,平靜道:“蕭浩瑞,放了她。她對你……已經沒用了。”
說完這話,孟昭坤沒有猶豫,長劍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劍光閃過,鮮血立時噴湧而出!
那紅色的液體立時濕了他的胸襟,滴滴撒在黃土裏。長劍終于離手,先他主人一步,砸落在地,激起了一陣塵埃。
——我不會背叛大熙,可我也不會讓你傷害她。
——既然無法兩全,那便讓我……代她死吧。
許菱遙遙見到這一幕,頭腦一片空白。她覺得心被人狠狠攥住,痛得無法掙紮。她似乎看見孟昭坤朝自己看來,露出了一個歉意的笑容。恍然間,耳邊竟然又響起了那一夜,他在自己耳邊喃語:別哭……
許菱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不————”
她狂亂掙紮,想要去孟昭坤身邊。但顯然她的神智已經不清,竟然想往那城牆上跳下去。蕭浩瑞其實很不舍得她死,那名士兵也被暗地囑咐過,見狀只得用力制住她。可人一瘋起來,力氣比平時大數倍,那士兵竟然不能完全按住她。狂亂掙紮間,許菱的腦袋撞上了城牆,立時血流如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蕭浩瑞見孟昭坤居然自殺了,也是大驚失色。他自以為找到了孟昭坤的命門,不料這人就算命門被拿住,也不肯屈從于他,竟是以死保全許菱。
這下可糟了。孟昭坤在京營軍和禦林軍中甚有人緣,現下卻被自己逼死了,那些追随者難保不會群情激憤,将矛頭對準他。也不知今日過後,會有多少人因此由中立轉為敵對。蕭浩瑞頭疼萬分:還說走了步好棋,卻不料,偷雞不成蝕把米。
他看向孟昭坤身邊的數名将領。那些人都難掩悲痛之色,憎恨盯着他。那代理孟昭坤職務的廖都尉站起身,抽劍出鞘,大喝一聲:“小子們!殺了那狗王爺,替孟将軍報仇!”
此話一出,京營軍齊刷刷一片拔刀聲!一衆人馬朝着城門殺來!蕭浩瑞心中叫苦,只得勒馬掉頭,大喊一聲:“撤!”又逃回了城中。
那些人追到城門,進不了城。到底又都是京城人,不可能攻城,倒是蕭浩瑞讓人放箭,傷了一些人。其餘人憤恨轉回,到孟昭坤身邊大哭起來。一時城外都是哭嚎聲。
這一切,昏迷的許菱自然是不知情。她悠悠轉醒,已經是夜晚亥時(23點)。微微睜眼,便聽見一個男聲:“小妹!小妹,你可算醒了……”
許菱轉頭看去,就見顧和越坐在她的床邊,神情很是擔憂疲憊。許菱微怔,卻立時反應過來,一把握住顧和越的手,急急問:“昭坤!昭坤怎樣?!”
顧和越回握她的手,似是不知該怎麽說:“小妹,你頭受傷了,得靜養多日,不能亂動……”
許菱聲音尖利大叫起來:“我問孟昭坤怎樣了?!”
顧和越沉默片刻,咬牙橫心答話:“他死了。屍體已經送回了孟府。”他擡手撫上許菱的臉,努力安慰道:“小妹,別這樣,哥哥會一直陪着你……”
許菱怔怔看着他。半響,扯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
顧和越心中苦楚,眼眶紅了:“小妹……”
許菱低頭自顧自的喃語了一會,忽然一掀被子,就要起床。頭卻一陣眩暈。顧和越忙扶住她:“小妹,你要幹嗎?”
許菱狂躁道:“我要去孟府!我要去看他!”
顧和越連忙攔住她:“小妹!別說你現在受了傷,不便行動。便是沒受傷,三爺也不可能放你離開啊!”
卻聽門外一個聲音淡淡道:“我讓你走。”
門被推開,蕭浩瑞走進房間。
蕭浩瑞郁悶自不必提。孟昭坤死了,留了一堆爛攤子給他處理。他狼狽逃回城裏,卻聽說許菱情緒失控,腦袋撞牆受傷了。他也知自己此次傷透了許菱的心,又到底中意她,遂寬限讓顧和越去陪她,希望她別太生自己氣。
他知道再把許菱強關着,只會将兩人關系逼入僵局。又念及孟昭坤已死,蕭宸軒也不在京中,許菱的确沒了用途,便想着,索性放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待他得了這天下,又何愁得不到她?
顧和越一愣。許菱卻自顧自穿好鞋子,也沒穿外衣,就要離開。
顧和越連忙拿了外衫跟上。許菱經過蕭浩瑞時,看都沒看他一眼。蕭浩瑞心中一嘆,抓住許菱的手。
許菱不聲不響,默默扭動自己的手,試圖掙脫。
蕭浩瑞只是抓着她不放,一面溫言道:“阿菱,別生氣。我這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很快的,等我登上皇位,定會千百倍彌補你。你這些天便在城裏四處逛逛,散散心。”這才松開她。
許菱一掙脫,便急急掠了出去。顧和越連忙追上,拉了她的手:“小妹這邊,我帶你坐馬車。”
兩人來到孟府。孟府已經是一片白色,府中傳來哀哀的哭泣聲。
許菱只覺腿腳發軟,竟無法挪動半步。殘酷的真相就在這裏,她已經觸到了那層面紗。她死死抓住顧和越的手,艱難道:“哥,你扶我進去。”
顧和越默然片刻,終是摻着她來到孟府。門口的家丁見是許菱,倒沒攔她,只是拿了一套素麻衣,讓她穿上。
許菱緩步走近,哭嚎聲愈加清晰。她看見漆黑的棺木停在靈堂裏,西階前招魂的旗幡上書幾個大字“孟昭坤之柩”。陰測測的光線中,白色的紙錢散了一地。
許菱幾乎站立不穩。孟二哥見到了她,朝着孟爹爹低低說了句話。孟爹爹朝她看去,一臉麻木的神情。
孟二哥走到許菱身邊:“小菱,你去哭個喪上個香,就別守了,身子要緊。”
他轉身帶頭走進靈堂,許菱胸中氣血翻湧,推開顧和越,拖着僵硬的雙腳跟随。自有家丁為她送上三柱香,又指着一蒲墊道:“這裏。”
此起彼伏的悲戚哭聲中,許菱上前跪下,卻直直盯着那棺木不動。孟二哥見了,擺擺手道:“罷了,插上吧。”那家丁便拿了許菱手上的香插去香爐之上。
孟二哥又讓侍女去拖許菱:“小菱,你去休息,別在這守,陰氣太重。”
許菱被侍女拖起來,這才急急掙脫道:“二哥!求求你,讓我再看看昭坤吧!”
孟二哥長嘆一聲:“何苦呢?”
許菱哀哀哭泣起來:“我要見他,讓我見見他,我要見他……”
她心思實在太亂,反反複複就一句話。好在孟昭坤尚未入殓,棺木并未封閉,孟二哥又到底通情理,猶豫片刻,對家丁道:“去,推開那棺蓋,讓她看看吧。”
許菱站去棺木前。棺蓋被推開了些許,露出了一雙腳。然後是膝蓋,腿……
許菱只覺愈加眩暈。她和孟昭坤相處這些日,對他熟悉非常,這棺材裏的人,的确是孟昭坤無疑……
她的心劇烈跳動着,幾乎要破體而出。棺蓋繼續向上,她看見了那雙一向溫熱寬厚的手掌,情難自禁握了上去,入手卻是一片冰涼。
事實終于赤/裸裸擺在了許菱面前。她的腦中跑着兩個念頭:這人确實是孟昭坤。孟昭坤若是沒死,蕭浩瑞不可能放他入京。
所以,現下孟昭坤會躺在這裏,只有一個可能,就是……
……他真的死了……
許菱只覺天旋地轉,嗓子和鼻子都被堵住。她哀哀細細喚了聲:“昭坤……”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這次許菱沒有昏迷多久。再次睜眼,發現自己還在靈堂。她躺在椅子裏,顧和越臉色蒼白,正在掐她的人中。
許菱偏頭躲開顧和越的手,站起身,就見到那棺木已經合上,急急朝孟二哥道:“我沒看到,讓我看看……”
這次,孟二哥不容商榷地拒絕了:“小菱,人死不能複生,你總該顧及自己的身體。”
顧和越強硬摟住她,低低命令道:“你現在就去休息,立刻!馬上!”
許菱拼命搖頭:“不,不,我得看一眼,讓我看……”
顧和越突然暴躁起來,對許菱吼道:“你就算不在意你自己,也該在意你肚子裏的孩子!那是孟昭坤僅存的血脈!”
許菱一愣。無怪孟二哥讓她休息,說什麽身子要緊、陰氣太重。如果不是顧和越提起,她都要忘了,孟昭坤……還曾經撒過一個這麽幼稚的謊言……
許菱眼眶一紅,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忽然後悔當初自己顧忌太多,沒和孟昭坤做到最後一步。他說再不想留遺憾,卻一直縱容她,于是,他終是帶着遺憾去了。如果她肚子裏真有他的血脈,至少現下她還能有個慰藉……
情緒一旦開始宣洩,就再也無法控制。許菱哭泣着癱軟在地。她感覺顧和越上前抱起了她。他和孟二哥說了什麽,然後帶她出了靈堂。她将頭埋入他的懷裏,再也不想睜開眼睛。
時已子時末(1點),許菱被顧和越帶回了顧府。顧家爹娘離開時,也帶走了顧府的仆人,顧和越也不常回府住。許菱一路哭回來,不知啥時睡了過去。顧和越小心将她放去床上。直起身時,忽覺腰椎針紮一般痛,竟然摔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
那啥,争取明兒更雙份。
81終曲
顧和越艱難直起身,坐在地上,靠着床腳休息了會。
那根銀針已經在他身體裏呆了3年。當初他師父将它插/進/去時,就嚴厲囑咐過他,沒有特定護理,不可以輕易拔/出。可那次情況緊急,他到底強行将它拔了出來,傷了身體。
現下,葉經韻留下的外傷已經好了七八,倒是拔出銀針帶來了許多後遺症。他的腰椎會突然刺痛,下半身會短暫地失去知覺,有時他睡覺醒來,會發現直不起身。
門口突然行來了一人,見到顧和越坐在地上,進房道:“你怎麽又出去了?這輩子都想躺床上嗎?”那人走進幾步,原來是個清瘦的小老頭,眼睛小,眼神卻犀利,說話時八字胡一抖一抖的:“早知你現在這麽不聽話,我就不該那麽老遠趕來!現在倒好,我一邊幫你治傷,你一邊到處亂跑,哼!”
顧和越閉眼疲憊道:“寧先生,對不起。”
寧群無奈嘆氣,也坐去地上幫他把脈,又看看許菱道:“這女娃子誰啊?”
顧和越心中一痛。當初在靈堂,許菱昏迷後,孟二哥才告訴他許菱懷孕了。他知道許菱喜歡孟昭坤,卻不料他倆已經到了那一步。震驚悲傷過後,他開始思考解決之道。
他不可能把許菱留在孟家守一輩子寡,所以人他一定會帶走。可他也舍不得讓她吃藥。若是許菱想把孩子生下來,他便養着,左右孩子爹都死了。等許菱慢慢忘了孟昭坤,他便娶了她,她也遲早會給自己生娃娃。
想是這麽想,可這事對顧和越實在是個打擊。現在的他沒心情說“這是我未過門的媳婦”,遂道:“這是我表妹許菱。”
寧群也只是一問,聞言點點頭:“你去那邊躺着,我幫你針灸。”
顧和越搖搖頭。他指着許菱道:“不急,寧先生先幫我看看,她有沒有動胎氣。”
寧群看他一眼,起身坐去床沿邊,拿了許菱的手,把脈。片刻,皺眉道:“你說什麽啊?這人沒懷孕。”
顧和越一愣:“沒懷孕?先生沒弄錯?”
寧群見他居然懷疑自己的醫術,微微不悅,撸起許菱的袖子,果然看到了一點朱砂。他将那朱砂指給顧和越看:“看!這人還是處子,哪裏可能懷孕。”
顧和越看着那朱砂呆了許久,臉色變了幾變,忽然覺得心頭那大石嗖得沒了影。他笑着撐起身,趴去了榻上,讓寧群幫他針灸。
許菱睡了不知多久,睜眼時,入目一片昏暗。孟府時的悲恸仍舊殘留在心,她卻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清醒。她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報仇!她要毀了蕭浩瑞!
許菱細細思索去。如果蕭浩瑞沒有封城,她的第一選擇便是離開這裏,投奔蕭宸軒蕭子衡。屆時不管那兩父子怎麽待她,她都要設法留下來,看着他們一步步打垮蕭浩瑞,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
可現下京城封了,蕭浩瑞不到掌控局面那天,不可能開城門。她根本沒法離開。所以這個方法不行。
第二選擇是去蕭浩瑞身邊做細作,忍辱負重,尋找機會致命一擊。可是這麽一來,她必定保不住清白。她的心中有些奇怪的執拗,她沒有給孟昭坤的東西,也絕不要給了他的仇人蕭浩瑞。所以這個方法也不行。
第三選擇是依附臣子。蕭浩瑞賢王名聲在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與京營軍兵刃相見。孟昭坤死了,他會另外找法子,他的下一個目标,可能就是馮都尉、王都尉和廖都尉。
想到這裏,許菱暗自下了決定。廖都尉在城外,她沒法和他聯系,但她可以去找另外兩人。雖然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她了解蕭浩瑞,去一旁盯着些,不準就有能幫忙的時候。
只是……
許菱呼吸有些粗重:她不滿足!她能做得實在太少了!她很想直接手刃了那混賬!可這根本就是以卵擊石!她沒這個能力!
她不怕事發後她會被處死,她只怕她白白死了,那人卻志得意滿登基!然後……成王敗寇,史書會醜化孟昭坤。當真相堙沒在時間的長河裏,這個铮铮鐵骨的男兒會變成萬人唾棄的賊子。
忍耐比沖動更苦,許菱無比痛恨自己的無力。
卻聽見一個聲音低低道:“小丫頭,有啥事不能看開點?情緒這麽激動,對你的傷不利。”
許菱循聲看去,好容易在黑暗中分辨出,床頭有個模糊的人影。許菱低低問:“你是誰?”
那人還沒答話,就聽某個地方傳來一個聲音:“小妹?你醒了!”
一陣響動。片刻,燈光亮起。許菱微微眯眼,這才看清剛剛說話的是個小老頭。
顧和越穿着裏衣走到床邊。寧群幫他針灸時,他睡了過去。寧群便沒叫醒他,自己守着許菱。
寧群皺眉看他道:“你躺着休息!我會幫你照顧她!”
顧和越自然不放心,口中卻道:“寧先生,還是我來吧。你年紀大了,去睡一睡吧。”
寧群連連搖頭:“她的傷根本沒事,不用人看着。你聽我的話……”
許菱卻嗖得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熱看着寧群,死死抓住他的手:“寧先生?!你可是我哥哥說的那名寧神醫?”
兩人都被她吓了一跳。還是顧和越答話:“對,就是他。小菱你……”
許菱湊近了些,眼睛瞪得老大:“寧先生,皇上病危,你可為他看過病?”
寧群一聲輕哼:“我倒是想,可誰信我這個赤腳醫生?皇家勢力錯綜複雜,太醫院又勾心鬥角,小老兒才懶得摻合進去。”
許菱扔了寧群的手,幾步跳下床,直直跪地道:“寧先生,求求你,救救皇上吧!”
許菱目光幾近狂熱:她差點忘了,有個人是制住蕭浩瑞的最佳人選!
——便是那靠良藥吊着一口氣,因為命不久矣而被衆人忽略的老皇帝!!
寧群已經進了乾清宮兩個時辰。許菱安靜坐在階梯上,雙手合十,閉眼默默祈禱。韓飛白只當她有身孕,又過來道:“小菱,要不你先回去?這邊若是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派人告訴你。”
許菱睜眼,搖搖頭,歉意道:“小韓,給你添麻煩了。”因為誰也不能證明寧群的身份,所以若是走正當途徑,他根本沒資格給皇上看病。許菱便找了韓飛白,請他通融。
韓飛白一笑:“你帶來的人,我信得過。”他在許菱身邊蹲下,嘆道:“皇上這一病,大家都心慌意亂。多少人想找個新主子攀附,又有多少人明哲保身。倒是你,居然有心找大夫為他看病。”
許菱也不好告訴他自己其實別有目的,遂笑笑,再不言語。
又過了半個時辰,寧群終于從乾清宮中出來。許菱急急上前:“寧先生,怎樣?”
寧群一聲嘆息,搖了搖頭:“皇上這是多年累積的舊疾,拖到現在,我也沒有回天之力。”
許菱只覺心沉了下去。
卻聽寧先生又道:“我已經給他針灸刺穴,再配合用藥,勉強還能撐一個月。”
許菱直直盯着他。
寧先生一笑:“你不是要見他麽?去裏面照顧着吧,半個時辰內,他會轉醒。”
許菱激動得幾乎要留下淚來,立時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清醒過來就好!一個月,足矣!
許菱守在皇上床頭。一刻鐘過去了,那人眉頭皺了皺,終于微微睜開了眼。
許菱大喜,低低喚了句:“皇上,您還好嗎?”
皇上目光有些渙散,過了片刻,似清醒了些。他看了許菱許久,聲音嘶啞道了句:“夏菡……”
許菱搖頭否認,也不多說,只扶他坐起,端了碗藥,送去他嘴邊。
皇上很順從把藥喝了,估計對她還是放心。喝完藥,他的狀态似是好了些。許菱找了幾個枕頭放去他身後,他便靠了上去,低低道:“你不是夏菡。夏菡不敢直視我。你是…………許菱。”
許菱立在床邊,軟軟回話:“皇上好記性。”
皇上嘆息一聲:“是宸軒讓你來的?”
許菱也不直接回答,只道:“宸王殿下前幾日已經逃往了邊城。寧先生讓我來照顧你。”
皇上微微睜眼看向她:“他為何要逃?”
許菱似是不敢與他對視,猶豫許久,這才沒頭沒道了句:“瑞王殿下……想要登基。”
皇上聽言,也沒有多少怒氣,只是一聲嗤笑:“他倒是心急。”又問:“寧先生是誰?”
許菱回話:“是位民間的神醫,我請他來為您看病。”
皇上閉眼仰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我什麽病?”
許菱垂頭:“奴婢不敢妄言。”
皇上淡淡道:“赦你無罪。”
許菱這才道:“寧先生說……皇上是中毒引發了舊疾發作。”她不敢只說中毒,太醫院的禦醫到底不是吃素的,編得太離譜,容易被拆穿。又補充道:“寧先生幫你解了毒,但舊疾卻無法治愈,他說……皇上您只剩一個月的壽命……”
說完這話,許菱偷偷擡眼看皇上。皇上閉眼沉默,也不像很難接受的樣子,估計對自己身體狀況比較了解。
許菱便不說話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現在多大壓力。這人是玩轉朝堂洞察人心的天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騙過他的火眼金睛。她要拿捏面部表情、肢體語言、說話時機、語調語氣。最重要的還是內容,每一句話既要點明她的意思,卻又不能太過直接,否則惹人懷疑。
皇上淡然道:“我中得什麽毒?”
許菱答話:“寧先生說,此毒名為離火。”
皇上聽言,卻皺起了眉:“離火……”
許菱垂眼看地,暗道自己走對了這一步。離火是蕭浩瑞給她下的毒藥。她大膽推測,蕭浩瑞的行動不可能全部瞞得住皇上,這位天子必定知道些什麽,比如這毒藥。是以她給毒藥安上這名字,看看能不能引起皇上注意。
皇上想了半響,又看向她,了然道:“說吧,你還知道什麽。”
許菱似是一怔,想了許久方道:“我還知道,這離火的解藥,必須一味藥引,便是那金國的聖物紅蓮果。”
皇上眼睑微不可查動了一下。許菱心中了然:他不知道這點!太好了!
許菱接着道:“五年前,大熙與大金交戰後,紅蓮果便在市面上消失。所幸皇上洪福,大金使團來訪那次,烏代絲公主送了我一顆,正巧用上了。”
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香囊,裏面裝着蕭浩瑞給她的那顆解藥。她将香囊呈給皇上:“一顆紅蓮果可以做出解藥兩顆,您服了一顆,另一顆便在這裏。”
皇上接過打開,看着那小藥丸,面色愈發凝重。
許菱似是無意透露的話“五年前紅蓮果在市面上消失”,在他的心中投下了一顆石子。五年前,大熙與大金交戰,本來局面大好,卻意外失利,損失慘重。當時君臣只當是将領心浮氣躁,失了先機,現下看來……難道是別有內情?
他知道蕭浩瑞一直在用離火控制一些人,但卻不甚在意。身為皇子,手段其實不可少。只是……那些離火的解藥需要的紅蓮果,他又從何得來?
毋庸置疑,來源定是大金。可大金為何會給蕭浩瑞提供紅蓮果?或者說,蕭浩瑞到底做了什麽,換回了大金紅蓮果的持續供應?五年前的戰役,是否也發生了不為人知的內情?
許菱眼見他沉默,心中有種平靜的悲痛與歡喜。皇上會因蕭宸軒出賣謝老将軍一事,廢除蕭宸軒所有職權,已經表明了他的底線是什麽。而她層層推進,終于設法觸到了那裏。
他不一定會在意蕭浩瑞妄圖登基,但卻一定失望蕭浩瑞對他下毒。他不久于人世,可能不會因下毒的事重罰他的兒子,但卻一定不會縱容蕭浩瑞背叛大熙。
皇上沉思許久,點點頭:“行了,你下去吧。讓林禦醫過來。”
許菱應是,乖巧告退。林禦醫已經得到皇上轉醒的消息,正侯在門口。許菱看他進殿,幫他們關殿門,就聽見皇上低低道:“把這藥粉刮些下來,看看裏面有沒有紅蓮果……”
許菱合上殿門,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天時地利,加上被她精心加工的真真假假的話語,她終于達到了目的。皇上會去追查,而他能追查到的,都是不利于蕭浩瑞的證據。
這日夜晚,京城便開了城門。皇上大病得愈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有人看見大批京營軍湧進瑞王府,似是在搜查什麽東西。許菱知道,那是皇上在找離火和離火的解藥。他要以此驗證,蕭浩瑞是否真如他猜想那般,出賣國家換取紅蓮果,牟取自身利益。
戌時末(21點),顧和越回來了,帶來了許菱的爹爹娘親。他趁亂将老人救了出來。又朝許菱道:“離火和解藥都找到了。”許菱在蕭浩瑞府上呆了些日子,留意到了蕭浩瑞藏毒藥和解藥的大致地點。顧和越偷偷告訴了京營軍的小士兵,那人果然将藥丸翻了出來。
許菱靜靜等待。待禦醫将毒藥解藥一比對一分析,坐實了蕭浩瑞确有大量紅蓮果的事實,屆時,篡位、下毒、勾結大金,三項罪狀之下,蕭浩瑞絕無翻身之地。
第二日一早,她便等來了消息:宸王在瑞王的追殺中遇刺身亡。蕭子衡也受了傷,正被送回京城,不日即将受封皇太孫。皇上得訊震怒,下旨削蕭浩瑞瑞王封號,送西皇陵圈禁,終身不得踏出皇陵半步。
許菱聽到蕭宸軒死訊時,正在涼亭中小栖。她有片刻失神,不敢相信那個驕傲的男人竟然死了。複又開始思考着這消息的真實性。皇上因為謝将軍的事情對蕭宸軒失望,不願傳位予他,讓他“被刺殺”,為蕭子衡繼位掃清障礙,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蕭浩瑞一直對蕭宸軒窮追不舍,蕭宸軒真的死了,也有很大的幾率。
她想了片刻,實在想不出答案,索性不再管這個問題,起身出府,去找韓飛白。
韓飛白将她帶到了宗人府的某處小院,蕭浩瑞被暫時關押在這裏,不日即将押赴皇陵。小院木門外有一道鐵栅欄,上面加着一把粗重的鎖頭,鎖頭上有兩道封條。韓飛白有些猶豫:“小菱,這鎖我不方便打開。要不,你有話就在外面說?”
許菱古怪一笑:“我本來就不打算進去。”
韓飛白這才離開。許菱擡手撫上那封條,開口喚道:“蕭浩瑞,我是許菱。”
蕭浩瑞聽見了,但是不願見她。許菱等了半響,有聲音低低傳來:“你還來幹嗎?你自由了,早點離開吧。”
許菱輕扯嘴角:“蕭浩瑞,你就不想知道,是誰帶去神醫,救了皇上的命?”
半響,屋門打開了。蕭浩瑞穿着青布衣衫走了出來,臉色很差。或許是一夕落敗讓他難以淡定,發問時,他的表情有些兇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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