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約架
《渡夏戰役》
文/珩一笑
如果若幹年後,讓謝蔲回憶,有沒有哪一瞬間,想要破口大罵,一定有現在——
一顆球準确無誤地砸中後腦勺,因為慣性,她猛地往前一傾,眼淚被疼痛催生,挂在眼角,欲落不落,宛如清晨大霧,挂在葉尖的露珠。
她立住,沒有動。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一個男生反應過來,快步上前,一只手把落地反彈的籃球抱在懷裏,見她淚眼朦胧,他一下傻住,給後面的人使眼色,意思是:砸到人了。
謝蔲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一米八幾的高個兒,比她高出一個頭,一手插着校服外套的兜,頭頂一縷頭發不羁地翹着,瞳色在陽光下是淺棕,他鼻梁挺,五官輪廓立體,加之膚白,有幾分混血感。
見兩人都看來,他才收了散漫的神情,肅了肅臉,說:“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有沒有腦震蕩嗎?我替你出檢查費。”
分明是征詢的語氣,卻讓人聽不出真誠。
“謝謝你,不用了,我沒事。”謝蔲抹了下臉,避開他們的視線。
走廊上人來人往,被兩個不相熟的男生看到掉眼淚,有夠丢臉的,她只希望趕緊把他們打發走。
“還是去一趟醫院吧,我們幫你跟老師請假。”
最開始的男生附和:“是啊,萬一有啥事,也好及時治療。”
謝蔲低着頭,匆匆往廁所的方向走,“沒關系,不過這裏是走廊,付嘉言,以後打球去籃球場打,不然很容易砸到無辜的人。”
她下課想去趟廁所,好端端走着,平白無故遭了這麽一災,她心裏憋着氣,語氣自然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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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付嘉言”那三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她進了女廁所,他們倆不好再跟上。
付嘉言沖馮睿指了指自己,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這是點名道姓教訓我的意思?”
馮睿撓了下頭,“是吧……”
“跟我有什麽關系?”付嘉言莫名其妙,“好心當驢肝肺。”
“算了,謝蔲這人看着就挺傲的。”馮睿拉他回教室,“反正歉也道了,去檢查也不肯,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付嘉言觑觑他,“誰讓你鬧的?”
本來,這節大課間馮睿想去打球,叫上付嘉言。吆三喝四的,還有其他幾個相熟的男生。
結果本就陰沉的天氣不作美,剛到籃球場,豆大的雨點落下來,他們便折返。
跑到屋檐下,馮睿手癢,把球丢給付嘉言,用力猛了點,付嘉言想跟人打招呼,也沒及時反應,讓球徑直往前飛過去,砸到謝蔲。
硬要說有關系,球是他的,砸了人,得歸他負責。好心好意提出檢查,哪想她半點不領情。
行,倘若得了腦震蕩,也不是他的鍋。
謝蔲越想越憋屈,好痛啊,那一霎,感覺頭都要裂了,她揉着後腦勺,也不知道會不會腫出一個包來。
上完廁所,回教室一眼就看到付嘉言。
他站在教室後頭,和人說笑着,一手叉着腰。
校服是新近發的,黑白做主色調,紅色做裝飾,又土又沒版型,他松垮地穿着,拉鏈沒拉,袖子撸到肘彎,底下是一件純白的T恤,露出半截鎖骨——令人好奇,同樣經過一周軍訓,他怎麽好像被太陽漏下了一樣,仍這樣白。
十幾歲的少年,整個人笑得意氣風發。
可不是意氣風發嘛,月考成績剛出,他是年級第一,謝蔲以十分之差,屈居班級第二,年級第三。
好一個年級第一。
謝蔲目不轉睛,挨着他走過去之際,狠狠甩了甩手。如果幸運的話,會有一兩滴水珠落在他純白色的球鞋面上,留下水印。
付嘉言注意到她的動作,想開口,還是咽回去了。就當她是報一球之仇,他替馮睿挨了。
謝蔲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桌上攤着未寫完的練習冊,她抽紙,擦了擦手,重新提筆。
同桌陳毓穎問她:“你眼睛怎麽紅紅的,誰欺負你了?”
謝蔲側過頭,往後瞟了一眼,她的位置在倒數第三排,靠教室左邊的窗戶,這一瞟,恰好和他對上。
付嘉言換成抱臂的姿勢,朝她揚了揚眉。在她看來,多少有幾分挑釁的意味。
她收回視線,壓低聲回答陳毓穎:“付嘉言。”
“他怎麽你了?”陳毓穎說,“他不至于吧,人看着還挺好的。”
才入學不久,付嘉言已經和班裏男同學打成一片,他性格外向,也不端架子,成績好,還是Z市這一屆的中考狀元——開學時,“狀元郎”的名號就流傳開了。當時班委競選,他要是上臺,肯定能當選班長。
“去上廁所,被他的球砸到頭了。”謝蔲恨恨,“到現在還有點疼。”
陳毓穎怔愣,張了張口,“啊?他跟你道歉了沒?”
“他說送我去醫院,我回絕了。”謝蔲始終埋頭看題,嘴巴一張一合的,聲音輕而軟,她從小到大就是這樣,講話沒什麽力道。
“那他應該就是不小心的吧。”陳毓穎對付嘉言有濾鏡,有意無意地幫他說話,“要不然你還是去檢查一下?”
“不喜歡去醫院,我也沒那麽痛,就是好丢臉。”
謝蔲一個女孩子,臉皮子薄,且是規規矩矩長大的,素來秉持着“人不來犯我我不去犯人”的原則,沒幹過出格的事,也沒在大庭廣衆之下出過洋相。
不知道多少同學看見她被球砸,還哭了。十六年來,這是頭一遭。
“沒事,”陳毓穎安慰她,“過兩天就沒人記得這事了。”
謝蔻捋了下頰邊碎發,勾到耳後,一中不要求女生剪短發,她頭發黑而直,柔順地向後梳,紮成一把馬尾,留幾縷劉海,看着是乖巧的好學生那一挂。
她說:“……最好是。”
剛開學沒兩個月,謝蔲連班上人的名字尚沒記全,這會兒倒是把付嘉言記得清清楚楚。
她把C寫得重,筆尖要穿過紙頁,尾巴勾到天上去,又嘩啦啦翻了一頁——這是她情緒不佳的表現。
“不好意思啊,替我的球給你道個歉。”
一瓶紙盒裝的檸檬茶被放到桌上,謝蔻前排坐的是秦沛,付嘉言不知何時來的,他腿長,跨坐下來,一條手臂随性地壓着桌沿,“剛買的。”
謝蔻沒收,擡眼看他一眼,又低下去。
從付嘉言的角度看去,是一雙鴉羽般的睫,小巧的鼻頭,鬓邊短而淺的碎發。也不知道馮睿打哪兒看出她傲的,明明是一副乖乖女相。
謝蔻語氣淡淡:“我不喝這種添加色精的飲料,謝謝你的好意。”
“還生氣啊?”既然她不要,付嘉言剝開吸管外的透明塑料紙,插上,自己喝起來,“要麽讓你砸我一下,消消氣?”
目光落在她的作業冊上,她的字跡秀氣,連草稿也打得工整,難怪語文老師單獨拎出她的作文誇。
他伸手一指,“你這道方程式沒配平。”
謝蔻心平氣和地劃掉,重新寫。
對于寫題,她十分能接受別人指出她的錯誤,她還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付嘉言友善地笑,又說:“你不計較的話,那我就當你原諒我們了,我先——”
話音未落,中道崩殂。
“行啊,”謝蔻擱了筆,她的眼睛圓,人畜無害的眼神,此時直勾勾地看着他,“球呢?什麽時候?”
付嘉言兩指夾着喝空的檸檬茶走後,陳毓穎問:“你真要打他啊?”
謝蔻不以為意,說:“他自己提的。”
陳毓穎擔心:“你們倆不會打起來吧?”
陳毓穎和謝蔻坐了一個月同桌,還沒摸清她的性子,但陳毓穎莫名有一種這樣的感覺。咬人的狗不叫,她平時安分,說不準呢。
謝蔻反問:“我會傻到以卵擊石嗎?”
陳毓穎想到他們的身高、體型差,笑了,“也是哦,你大概會被他當雞仔拎。”
她模仿付嘉言剛才拿檸檬茶的姿勢,将一塊橡皮模拟成謝蔻,拎起來,又犯花癡:“哎,你看到他的手了沒?好好看。”
看到了。
驚鴻一瞥,瞥到的是一雙本該為藝術而生的手——手指白,骨節分明,還長,甲床是健康的粉色,指甲修得圓潤。
主人卻用來打籃球,真是暴殄天物。
她這樣惋惜,純粹出于對美的欣賞,別的多餘的感情也沒有了。
秦沛這時坐回來,扭頭問她們:“剛剛付嘉言來找你們說什麽?”
他是個理着鍋寸頭,戴黑框眼鏡的大男生,他脾氣挺好的,平時有筆啊尺子啊掉到地上,他都會主動幫忙撿起來還給她們。
謝蔻說:“約架。”
“啊?”秦沛張口結舌,又說,“付嘉言不會打女孩子的啊。”
陳毓穎好奇:“你之前就認識付嘉言啊?”
怕當事人聽見他們在八卦他,他們是壓着音量的。
秦沛說:“我初中跟他一個班,他是特招來一中實驗班的,本來他不用參加中考的,他說閑着也是閑着。”
陳毓穎表示同情:“你好慘。”
“其實也沒什麽,”秦沛說,“我們班第二名去了縣一中,聽說就是為了不再被他壓一頭。”
謝蔻不太信:“有這麽誇張麽?”
“可能是大家開玩笑的,縣一中教育資源是差點,但是管理更嚴格。”秦沛是個老實人,有什麽交代什麽,“不過他真的從來沒有從第一名的寶座下來過,哦,除了一次,他缺考了一下午的考試。不過也排在中游。”
有這麽神麽。
謝蔻轉了轉筆,眼皮耷拉下來,若有所思。
“哎,話題跑偏了。”陳毓穎最先反應過來,“不是在說付嘉言他人怎麽樣嗎?”
“他對女孩子挺有禮貌的。”
秦沛一句話簡單概括完,因為打上課鈴了。
英語老師的課,那是位嚴厲的老太太,多年教學經驗,快六十歲了,早該退休,被返聘回來,對他們要求極高。
在她的課上開小差,會被她的火眼金睛揪出來回答問題,答不上來就站着。
剛上高中的小雞崽子們,自然不敢忤逆。
下午放學,謝蔻慢吞吞地收拾着書包。
陳毓穎先走了,她和謝蔻不順路,盡管想留下來看謝蔻會怎麽和付嘉言“打架”,但她得去趕公交,再晚就趕不上六點半的末班車了。
今日的值日生忙着擦黑板、掃地、倒垃圾。
他們按照學號輪流安排,而學號又是按照入學成績排的,由衛生委員監督實行。
教室漸漸走空,喧嘩的人聲也消停,付嘉言站在教室後門處,一手拎着書包,往後一揚,挂在肩上,另一只手拍着籃球,“去外面?”
聞言,值日生看了他們倆一眼,想不到他們倆放學不走,約着要幹嗎。
謝蔻朝他走過去,伸手。
“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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