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兩清

付嘉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應該也就一米六出頭的個子,需要仰着頭看他,但還是不卑不亢的,不露一絲半毫的怯意。

他完全不以為意,這樣一個女生,能有什麽力氣?就算被她揍一頓,男生嘛,皮糙肉厚的也捱得過去。

雖然人是馮睿砸的,但那貨心大,覺得道過歉就了事了,完全沒意識到謝蔻在生付嘉言的氣。

一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估計連腦蹦兒都沒被彈過,這下直接挨了一球,還疼得冒淚花了,誰看了都得罵自己是個王八蛋。

不就是讓她還一下回來麽,多大點事。

付嘉言拍了下球,遞給她。

球上有灰,而謝蔻的手掌小,一只手不太托得穩,用上了兩只手,也學着他拍球的姿勢,生疏,差點把球拍跑了。

他笑了一聲,她擡眼看他,他又立馬收住了,示意說:“您繼續。”

以他為中心,謝蔻繞着轉了一圈,不疾不徐的,像屠夫磨刀霍霍着,看哪塊肉品質最好,好挑一塊下刀。

付嘉言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班裏二十來個女生中,他對謝蔻的印象算是最深的。

她的低調,反而成了她的高調之處。優秀的人,無法藏匿住身影。

軍訓第一天,雲淡天高,太陽是被燒旺的炭,還冒着白煙兒,曬得一衆人有苦不能言,要是忤逆教官的意思,擅自動或出聲,就要被罰。

站軍姿時,一個女生突然直挺挺地往後倒,羞愧有後面的人接住,才沒癱倒在地。

教官一邊吐槽着學生身體素質差,一邊問還有沒有身體不舒服的,去一邊陰涼處休息。

都說要有第一個勇于吃螃蟹的人,謝蔻是第一個舉手的,她說她頭暈,接着被一位女教官扶到旁邊去。又有幾個女生打報告,男生想渾水摸魚,也因好面子,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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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謝蔻喝了支藿香正氣水,是校醫務室老師提供的,沒幾分鐘就回來了。

教官沖那邊喊:“休息夠了就歸隊。”

第一天後,謝蔻再沒喊過一聲。

個兒高的站前排,只有走正步時,付嘉言才能看到她——腰背挺得筆直,姿勢标準,馬尾在腦後左右擺動。

男生湊在一起,也會讨論女孩子,尤其在初開學,對一切都新鮮、新奇的時候。

他們談得最多的,便是謝蔻。說她講普通話帶一點點口音,但是嗓音軟,反而可愛;說她個子不高,但是身材發育得挺好,即便隔着迷彩服。

他們才是對豬肉挑肥揀瘦的人,先抑後揚,仿佛是在誇她。

付嘉言聽着,沒有說話。但他立在那兒,參與感就極強。

“謝蔻”這兩個字在耳邊環繞得多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女生聚集區。

她們或坐或站,解了腰帶,摘了帽子,哪怕扇出來的是熱風,拂過汗水,聊勝于無,也能降降溫了。謝蔻也是,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頭發汗噠噠地貼着頭皮,臉頰微紅,仿佛紅色衣服掉色,染在皮膚上。

第一眼,付嘉言沒覺得有什麽特殊的。被太陽曬蔫了的花瓣,容易令人忽略它之前多麽嬌妍。

軍訓傳統節目,是拉歌。

教官教他們唱《軍中綠花》《團結就是力量》《打靶歸來》之類,教他們要嗓門大,最後不是唱,變成了喊,比誰的氣勢更足。

謝蔻的聲線像一堆白蘿蔔裏挑地瓜,污水裏淌過一泓清流——意思是,很具有辨識度。

似乎是為了證明,小小的身體,依然可以爆發出大力量,那麽不留餘力。

付嘉言想的是,還挺認真。

後來其實也沒太多交集,至多就是“讓一讓”“謝謝”。

老師抛出問題,謝蔻不愛出風頭,搶答機會總是讓給別人,但只要選中她,就一定答得準、答得快。

硬要說她傲,或許有一點,是她不愛和人成群結伴。

中學的男生女生聊八卦、聊學習,一起打球、吃飯,約去上廁所,大多愛紮堆。也沒人排擠她,就是她不愛。不過別人若是熱情找她,她也不會不給好臉色。

怎麽看都是個奇怪的女生。

一般的人,在他提出那樣的要求時,給彼此一個臺階,雙方就坡下驢,也就算了,哪會真的約在放學後,施以報複。

她還一副“是為了給你留面子”的神情。

付嘉言不跟女生計較,借性別優勢欺負人,會顯得他很沒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與其招她記恨,不如讓她把這口氣發洩出來,往後也不欠着她什麽。

付嘉言右邊肩膀挎着書包,挺起腰杆地杵着,跟沙袋似的——也是稀罕,竟有人等着挨揍。

由着她審視完,預料之中的球卻沒打出來。

謝蔻像抛垃圾一樣,把球抛出來,付嘉言下意識地伸出長臂一撈,撈入懷裏。

就在這當口,她手肘迅速一頂,頂在他左後腰。

力道不大,但那兒敏感,疼痛頓時沿着四肢百骸蔓延開,球掉落,不偏不倚地吻了下鞋尖,留下一枚灰色吻痕。他倒吸冷氣,皺起眉,尚未緩過勁來,再一看,她已經走了。

謝蔻回頭,沖付嘉言揚了揚手,“兩清了。”

也不知道有的什麽恃,不怕他報複,特別明目張膽。

馮睿走過來,剛才他一直在旁邊看好戲一樣地看着,沒想到付嘉言真被揍了,“沒事吧,她下手夠狠啊,不會頂壞你的腎吧。”

他嘴上是關心,看他吃癟,面上卻在幸災樂禍。

付嘉言沒好氣:“滾滾滾,能不能盼點好?”

要是被一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生頂出內傷,他還要不要出去混了?

只是頂着軟組織,疼過那一陣就無礙了,謝蔻沒走遠,背影還在視線範圍內,要追也追得上,付嘉言只是震驚:“她耍我呢?還來個虛晃一槍?”

馮睿:“……很明顯是。”

“不是,為什麽啊?都給她球了,她給我來一肘子是什麽意思?”

“可能用不慣球吧,再說你天天混籃球場,早習慣被球砸了。”越說,馮睿越憋不住笑,“謝蔻原來這麽猛啊,搞不好學過格鬥,剛才還手下留情了。”

付嘉言笑不出來,但要麽說自作自受呢,有氣也只能咽下肚,哪怕把胃灼得火燒火燎的。

馮睿還在一邊說風涼話:“啧啧,經此一役,我以後不敢惹她了。兄弟,你以後也當下着點。”

“那你就敢惹我是吧?”付嘉言勒住他的脖子,對男生,他可沒那麽客氣,把人勒彎了腰,“你打的人家,我替你背鍋,你還擱這落井下石?”

馮睿連連讨饒:“哥哥哥,我錯了,待會請你喝飲料。”

暮色已至,天色漸晚,他們走去車棚。

走讀生多,學校在兩棟教學樓之間專門建了一排車棚,他們到時,謝蔻正好解了鎖,她騎的就是那種小型女士自行車,粉白色的外觀,輪胎小,座椅矮。

她把書包放進車前的籃子裏,跨坐上去,擡眼就看到他們。

付嘉言兩手揣着兜,球留在教室,不帶回家,臉色臭臭的,活像追債的。

馮睿解釋說:“你別誤會,我們的車也停這兒。”

謝蔻“嗯”了一聲,還挺和顏悅色的:“付同學,馮同學,再見。”

說完,她從他們身邊騎過去,還叮鈴鈴按了下鈴。

付嘉言這會兒氣笑了,“她這算耀武揚威,得了便宜還賣乖嗎?”

馮睿說:“走了,喝東西去。”

下午的雨早停了,但地上還濕着,單車偶爾騎過一窪積水,濺起點點泥水。

學校外面有便利店,比校內小賣部便宜,種類還多。

他們拉下腳撐,把車停在路邊,馮睿時不時往外瞟一眼,他的無所謂,付嘉言那輛梅花标志太招搖,車又沒鎖,怕遭賊惦記。

付嘉言兀自走到飲品區,看到給謝蔻沒要的檸檬茶,想起她說不喝添加色精的飲料,他從貨架上拿了一排,去收銀臺。

馮睿給掏出幾張錢幣結賬,問:“你愛喝這個啊?”

“挺喜歡的。”

謝蔻這會兒騎到十字路口的位置,等紅燈。

她掏出手機,學校不允許帶,但她藏在書包的角落,也不會有人查。估計很多人都是這麽幹的。

有一個未接來電,只響了幾秒,仿佛只是為讓她知道有這麽一通電話,然後下面是一條消息。

吳亞蓉告訴,或者說,通知她:今晚需要加班,晚餐有阿姨上門,熱水器得過兩天找人來修,先将就用熱水壺燒水。

公事公辦的口吻,不就跟上級通知下級一樣麽?

謝蔻回了個好。

也只能是好。作為孩子,無法幹預父母的工作。只能是接受。

跳綠燈了。

這一路基本上都是穿着一中校服的學生。

謝蔻收起手機,面色平靜地彙入人流。

從學校到家騎車二十分鐘,回到家,有家政阿姨替她做兩菜一湯,按照吳亞蓉吩咐的,少油少鹽,用的都是當日新鮮食材。

待她吃完,阿姨收拾好,才會離開。

晚上,吳亞蓉又打電話來,問她月考成績如何,晚飯吃的什麽。

謝蔻從來很佩服吳亞蓉這點,像走查房的流程似的,把生活過成了工作,可她一點都不累的樣子。

謝蔻還沒答完,那邊傳來隐約的說話聲,叫她吳醫生,說哪床病人又如何如何了。是需要吳亞蓉過去處理的意思。

她說:“媽,你去忙吧,待會兒我寫完作業就睡了。”

吳亞蓉說:“我晚上還有兩臺手術,你早點睡,記得熱一杯牛奶喝。”

謝蔻應好。

從小,吳亞蓉就給謝蔻定了很多生活習慣方面的規矩,吳亞蓉做醫生的,很注重女兒的健康,但矛盾的是,她自己總日夜颠倒地忙。

謝蔻早就習慣了她的忙碌。

Z市是個不大的城市,人口卻密,就那麽幾家三甲綜合醫院,每天人滿為患。

吳亞蓉被冠為“白衣天使”的稱號,大概忘了自己是個凡人,就像一臺機器,晝夜不停地運作着,整日介地周旋于病人和手術臺之間,家裏的床只是她暫時的栖息地。每周只給自己那麽一點歇息的時間,也要操心謝蔻的事。

謝昌成跟她差不多,兩個人供職于同一家醫院,不過一個婦産科,一個急診。

一個賽一個的忙。

謝蔻燒了水,倒了盆裏,摻上冷水,為自己洗頭。

她摸了摸後腦勺,又用力摁了下,沒痛感了。頂腰那一下,付嘉言也不會好受,這麽想,她心裏又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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