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幫

也許那個瞬間,是值為之失神的。

付嘉言高,謝蔻蹲着,他像遮天蔽日、層巒疊嶂的山峰一樣,将日光遮去一大半,身影輪廓虛化,天高雲闊,天色湛藍如洗,也作了他的背景板。

風掀動他的發絲,像日漫裏男主角那樣,有一種“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的飄渺感。

可惜,在劇烈運動過後,像擱淺沙灘瀕死的魚般,拼命地攫取氧氣的時候,欣賞美色會被抛之腦後。

謝蔻真是累慘了,沒第一時間掙開付嘉言的桎梏。

這人得多不懂憐香惜玉啊,毫不吝啬力氣,勁用得那麽大,攥着她的大臂,估計都能掐出紅痕來,疼得她皺緊眉頭。

好在他也知道男女有別,見她站穩,便松了手。

謝蔻撐着大腿面,支撐自己,胸口起伏着,被他攥過的肌肉疼痛未退,話音斷斷續續:“你怎麽進來的?”

付嘉言指指終點線,說:“你沒看到我剛剛在旁邊給你們計圈嗎?”

正規比賽都是采取全自動的,不過校運會沒那麽正式,都是人工計圈。他是被臨時拖過來充數的。

謝蔻緩緩地搖頭,她的注意在比賽上,終點線站了那麽多人,還真沒看到有個付嘉言。

“你等一下,你走動走動。”

說完,也不等她答應,付嘉言大步跑走,帶來的遮蔭效果随即消失。要不是沒力氣,她也想離開了。

學校經費有限,無法給每個運動員提供物資,成箱的水運過來,由人單獨分發給裁判和志願者。而各個班級,只能動用班費購來礦泉水。

唐宸晨守着物資,免得被外班人偷拿,付嘉言彎身撈了瓶。

“你先前不是拿過了嗎?”唐宸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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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謝蔲拿的。”付嘉言想想,又拿了瓶,“晚點補一瓶回來,謝啦班長。”

謝蔻大腿肌酸軟不已,但呼吸好歹平緩了些。

遠遠地看見付嘉言回來,他的紅馬甲衣角跑得向後飛揚。

他左右手各一瓶礦泉水,正要遞給她,想想,又擰松瓶蓋,輕輕松松,“補補水吧。”

謝蔻正要禮貌道謝,他就說:“倒數第五,換個角度想,第十一名,不錯了,至少跑完全程了,後面還有倆跑不動,就開始走了。”

損人損得明明白白。

謝蔻抿了抿唇,不作聲了。

其實付嘉言沒那意思。

他整天上蹿下跳的,就不是個閑得住的主,別說1500米了,5100米都不在話下,但養得嬌貴的女孩子不一樣。謝蔻是逞能,誰都看得出來。不單想跑完全程,還想拿個名次,奈何力不從心。

他就是看了于心不忍,想安慰她一下。

得,結果人家不領情。

到底還是嘴笨了。

謝蔻腦門出了汗,打濕劉海,臉頰跟秋末的石榴籽似的,整個兒紅透,還泛着潤澤——實際上是汗。

她握着水瓶,喝了一口。擡胳膊時,寬松的衣袖口垂,露出她的腋窩,有淡淡的、稀疏的、微卷的毛發。

付嘉言登時覺得自己像個流氓,不自然地撇過臉去。

謝蔻對別人的視線很敏感,幾乎是本能反應,意識到他看到了哪兒。

對于處于青春期,面皮薄的女生來說,雌性激素開始分泌,□□發育,來月經,以及長腋毛,即便知道是正常的生理現象,也是不願意讓異性發覺的私密事。

何況,他們還不熟。

她狠狠瞪他,奈何他已經轉開眼了,沒及時接收到來自她的惱羞成怒。

花瓣落在流水中,落了個空。

待會兒這個跑道還要接着比賽,付嘉言看看周圍,輕咳了聲,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問:“還能走嗎?要不我找女生來扶你出去?”

“不用了。”

未到無可奈何的地步,謝蔻從來不主動請人幫忙。

她走得有些趔趄,像肢體與軀幹銜接不緊密的機器人。

讓他想起幾分鐘前,明明已經跑不動了,明明超不過前面的人了,明明每一步都邁得那麽艱辛,還死死地咬着下唇,咬得發白了,堅持到過線,然後再也支撐不了。

他看了她的成績,六分五十七秒。

沒有經過訓練的普通女生,跑進七分鐘已經很不錯了。

付嘉言沖她的背影喊了句:“回去記得做肌肉拉伸,或者熱敷,不然明天疼死你。”

言盡于此,正好有人叫付嘉言,他也懶得再管她,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謝蔻坐到看臺,右手握拳,捶着腿,看到付嘉言比班委還忙,在場內跑來跑去的,不知道在忙什麽。

陳毓穎也沒影兒了,最後還是秦沛坐過來,關心道:“你還好吧?”

謝蔲說:“還好,腿沒廢。”

秦沛不理解:“你既然不會跑,幹嗎要頂這個名額啊?”

現在是男子1500米,謝蔻看着他們在場上跑起來,當運動員和觀衆完全是兩種感覺,聲音落得有些輕:“我想試試看自己行不行。”

秦沛有些意外,還以為她會說什麽為了班級榮譽這種話。畢竟跑贏了,也是給班級掙分。

也意外于她挑戰自我的想法。

“試什麽?”

陳毓穎不曉得什麽時候回來的,捧了一堆零食,玉米香腸、曼妥思、麥麗素、旺仔小饅頭、奧利奧……都是從小賣部采購來的,然後一股腦地塞謝蔻懷裏,“辛苦了,補補體力吧。”

謝蔻耐心解釋:“我初中在縣城裏,學校抓學習很嚴,沒什麽這樣的比賽,所以想試試。”

吳亞蓉得知那所學校管理嚴格,和市裏的初中不一樣,正好也免去照顧,送她過去。縣裏是單獨出卷,她是縣中考狀元,一中自然也認她的成績,招她進實驗班。

成績夠了,還想試試其他的。

“這樣啊,你也很厲害了。換作是我,在預知到多難的時候,就索性不會選擇這條路。”陳毓穎拆了包小饅頭,“別客氣,吃呀。”

吳亞蓉不往家裏買這樣的零食,也明令禁止謝蔻吃,對于蔬菜水果等她認為健康的,倒從不吝惜錢財。

陳毓穎是那種,買零食一定要和人分享,才吃得香的類型,謝蔻擦了擦手,讓她倒在掌心,一顆顆地撿着吃。

“不過事實證明,我的确不行。”

陳毓穎沒她那麽秀氣,一把地往嘴裏填,嚼聲咔擦咔擦,說:“敢于嘗試就很了不起了,拿不到成績也沒事,你聽到大家的加油聲了吧?過程最重要啦。”

提到這個,謝蔻後知後覺地尴尬,她尴尬阈值低,腳趾都蜷起來,她捂了下臉,“汪堯也真是。”

“你臉皮太薄了吧。”陳毓穎揶揄,“欲成大事者,必先厚其臉皮,你看付嘉言。”

正聊到他,男子1500米也比完了,付嘉言脫下紅馬甲,走到場邊喝水,三兩下喝空,把瓶子捏扁,空投到垃圾桶裏。

這人,随時随地都要耍個帥。

謝蔻好奇:“他精力怎麽這麽充沛?”

“誰?付嘉言?”秦沛說,“他初中還在校田徑隊待過,老師想把他培養成運動員,班主任死活不肯,跟體育老師battle,想把人搶回來。他家裏似乎也不同意,最後沒練了。”

陳毓穎扭過頭,“他初中應該也很受女生歡迎吧?”

“那肯定。”秦沛語氣裏莫名有種與有榮焉,“以前他打籃球賽,女生排成排地給他當啦啦隊。連我們老師都調侃他是七中校草。”

“要不是我在七中,我肯定也是其中一員。”

在Z市,初中采用就近就學原則,有錢有關系的,當然也可以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學校。

秦沛、付嘉言他們就在Z市升學率最高的學校。

“畢業那會兒,好多女生找到班上來給他送禮物,桌子堆得沒處放了,不過留了名字的他都讓人送回去了,沒留的就送失物招領處。”

“噗,”陳毓穎笑出聲,“絕了。”

“反正初中三年,我們班沒有讨厭他的。”秦沛又補充,“他就是有時候說話欠了點,不過他心還是好的。”

謝蔻心道:何止是有點。

陳毓穎笑着觑她,“那你會不會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跟他叫板的女生?”

謝蔻聳聳肩,“至少他是第一個打我頭的人。”

陳毓穎問:“對了,昨天情況怎麽樣啊?你還沒跟我說。”

“給他來了一套佛山無影腳和降龍十八掌套餐。”

她一本正經的,陳毓穎險些就信了。

謝蔻笑笑,拍了拍手,準備起身,“也沒怎麽,還了他一下而已。”

休息了好一陣,腿更痛了,謝蔲差點沒站穩。明顯是運動狠了。

陳毓穎忙攙住她,“你說你跑那麽快幹嗎,肌肉估計要酸痛好幾天了。”

她不知道謝蔲就是這樣的,要麽不做,做了就要做到極致——事無完美可言,指的是個人能力的極致。

今天的賽程結束,去車棚的路上,碰到付嘉言和馮睿。

馮睿沖謝蔻豎大拇指,“巾帼不讓須眉,厲害。”

她客氣回道:“你才是真的厲害。”

馮睿是參加男子組1500米的,雖也沒拿名次,好歹不是倒數,而且人家可不似她這麽一瘸一拐的。

馮睿也是好心,問她:“謝蔻,你住哪兒?順路的話,我們載你一程吧。”

“我自己可以的,謝謝你啊。”

付嘉言淡淡睨她一眼,外套搭在肩上,他這一整天沒個消停的,又累又熱。扯着衣領,手動給自己散熱。

對他語氣那麽沖,對馮睿就客客氣氣的,白幫她了。

他拍了下馮睿的背,“鹹吃蘿蔔淡操心,走了。”

馮睿低聲說:“你不是吧,大男人的,還跟人家女孩子計較啊?”

他以為付嘉言還記昨天的仇。

付嘉言也無從解釋,一解釋,反而更小心眼了,只說:“她要強得很,不是腿折了,估計不會答應你的幫忙。”

他算是看出來了,她就是争強好勝,不争第一,也要争口氣。

看着謝蔻解鎖,跨上車,不受什麽影響的樣子,馮睿也作罷了。

對付嘉言回了個眼色,意思是:你說的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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