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班會

兩輛自行車一前一後地騎在路上。

Z市并不是個夜生活繁華的城市,到了這個點,路面車輛并不多,女生獨自騎車上路,的确不安全。

謝蔻騎在前面,風聲在耳畔呼嘯,貼着臉皮刮過去。

她看不到付嘉言,但知道他始終緊緊跟着。偶爾能看到地面,拉得細長的走了形的影子。

——讓他一輛威風凜凜的山地車,跟着她這麽輛小二輪,真是委屈它了。

“付嘉言。”

也不知道風能不能把話送到他耳邊。

“啊?”他騎快了些,快趕上她,“怎麽了?”

謝蔻沒有轉頭,直直地看着前方的路,“其實一開始,我挺讨厭你的。”

“就因為我砸了你的頭,哦不,我的球砸了你的頭?”付嘉言皺眉,一直想不通的一個問題問出口,“你為什麽不覺得是馮睿?”

“看你不順眼。”

“……你可以不這麽誠實的。”

“準确地說,是看你的第一名不順眼。”

付嘉言說:“那沒辦法,哥實力擺在這兒,我也不會讓給你的,除非你自己來搶。”

“不需要你讓,讓來的第一名有什麽意思。”謝蔻又說,“我是想說,今天謝謝你,真心實意的。幫我熟稿,又鼓勵我。”

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當時她的而言,極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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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付嘉言都被她這一出整得不好意思了,“同學兼同事嘛,應該的。”

不過,此時的他沒有意識到一點,以往的他,可不會對女同學這麽關心照顧。

“感謝歸感謝,我不想欠你人情,但我也沒什麽能給你的,你盡管提個要求吧。”

她又補充:“合理,且在我能力範圍內的。”

“我幫你是我樂意,又不是求你回報。”

“我不想欠你。”

付嘉言問:“那你欠你父母的,是不是也要找個機會還恩情?”

他沒有針對的意思,純粹是好奇。

“他們撫養我,我将來贍養他們,不就是還了麽。”

受而不出,不是她的人生觀念。

爺爺在她小時候就教她,不能白拿,不能心安理得;也不能一味付出,讓自己吃虧。人人平等,有獲就有得,這是人際交往的均衡之道,守恒定律。

付嘉言樂了一聲,謝蔻到底怎麽長大的,這麽跟人劃清界限,不累得慌嗎?

他說:“不過我也不缺什麽,你給得起的,我估計更加不缺了。”

這是實話,他一副衣食無憂的樣子,謝蔻說:“那就欠着。”

“行,高中畢業之前,我一定找你把人情要回來。”

謝蔻的家不是很遠。

父母當醫生,薪資不低,在市區買了套中檔小區的房子,地理位置好,也算得上學區房,這一片有公立小學和中學。

付嘉言停車,對謝蔻揮了下手,特潇灑,也特無牽無挂,“小區就不送你進去了,我走了,再見。”

說是“送”,還真是把她當貨物一樣,送到目的地,卸下,簽了單子,就走了。

謝蔻也說:“再見。”

她比他更不眷戀,也是,沒什麽好眷戀的,普通同學而已。

付嘉言回頭,她騎着車,探身刷門禁,拐個彎,身影就消失不見了,風過無痕般。

他撇了下嘴,“啧”了聲,這才離開。

藝術節剛過完,轉眼又到月考了。

大家都非常期待這次的結果,大半個班的人都在對賭——要麽謝蔻,要麽付嘉言。

之前的一次數學小測,謝蔻和付嘉言并列第一,141分。

也就意味着,這次月考,謝蔻很可能逆風翻盤。

放榜的當天,他們将通知欄那一塊地方團團包圍,那架勢活像古代放科舉榜。

不過可惜,這次榜首的狀元還是付嘉言,榜眼是謝蔻。再一看分數,一樣的637。按姓氏排,的确是付嘉言在前。

這局就比較難判了。

謝蔻看了一會兒,對付嘉言說:“沒考過你,我認賭服輸。”

快到冬至,他這種天天運動的,絲毫不怕冷似的,還穿着秋季校服,搭一件薄薄的米色針織衫,付嘉言揣着兜,說:“上初中以來,你是第一個跟我考同樣分數的。”

“也将會是第一個超過你的。”

謝蔻沒有虛張聲勢地放狠,只是陳述事實,說完便走了。

旁邊的馮睿聽到,說:“早知道有這一幕,應該錄下來,當傳家寶的那種,以後你再狂,拿出來啪啪打你的臉。”

付嘉言擡腳給馮睿小腿來了一腳,他“差點”單膝跪地,又立馬站起來,狗腿地說:“就是您成第二了,您還是我大哥。”他給付嘉言捏捏肩,又捶捶背,“大哥,小的伺候您伺候得還滿意不?”

付嘉言笑着掙開,“滾啊。”

謝蔻走在前面,能聽到兩個大男生的嬉笑打鬧。

一回教室,陳毓穎、譚呂婷和秦沛一左一右一前地沖她吹喇叭——吹氣會有一根直筒,不吹就卷回去,不知道她們上哪兒搞來的。

“恭喜恭喜!”

謝蔻說:“恭喜什麽啊,我還是第二。”

陳毓穎說:“那是年級榜,順哥給你整了個班級第一,也是第一啊。”

聞言,謝蔻一愣。去看,還真是,大概是因為她語文成績比付嘉言高。

陳毓穎告訴她,嚴謹地算起來,總分一樣,就得按單科來排名次,語文在第一順位,所以謝蔻才應該是年級第一。大家也贊同這個說法。

陳毓穎“叭叭叭”地吹喇叭,“蔻蔻,你真的太牛了,二十直接給我贏了七十回來,我請你吃東西,雞腿、薯片、奶茶,想要什麽,自己挑。”

謝蔻笑笑,“放學後,我請你們吧。”

學校附近永遠不缺乏小吃攤販,便宜好吃,車輪餅、醬香餅、蛋包腸、鐵板豆腐、炸串、烤面筋……各類食物的香氣,勾得人走不動道。

陳毓穎啥都想吃,拉着他們去排一家門口排起長隊的金絲牛肉餅店。

馮睿和付嘉言路過,正巧看到他們幾個,馮睿摁剎車,停下來,喊道:“謝蔻,你請客啊?”

以前從沒見過她買這些街邊小吃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仙女下凡,只食露水呢。

謝蔻回頭,問:“你們吃嗎?一起?”

“行啊。”馮睿拍了下付嘉言,意思是“走”。

付嘉言長到現在,就沒讓女生請過客。

付輝平自己不怎麽花錢,給付嘉言的生活費很大方,加上付雯娜給的,他的手頭一直寬裕闊綽,常常請同學、朋友,也不需要別人回請。

不過謝蔻話對着馮睿說,他是“捎帶”的,請就請呗。

終于排到他們,謝蔻付了錢,油紙包着,又燙又香,拿去挨個分給他們。

分到付嘉言的時候,他嘆了口氣:“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為什麽我有一種吃自己的白事飯的感覺?”

馮睿笑,又“呸呸呸”了兩聲,“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

餅分完了,謝蔻自己沒有。

陳毓穎問:“你怎麽不吃啊?”

“這個份量足,吃了就吃不下晚飯了,我媽會問。”

譚呂婷很能感同身受,“小時候我也是,不想吃飯,我媽就說我是不是在外面吃垃圾食品了。”

付嘉言咬了口牛肉餅,外皮炸得脆,酥得掉渣,裏面的油汁爆開,肉香霎時溢滿口腔。碳水和油脂帶來的快樂,廉價而迅速。

他敬了下謝蔻,說:“謝了,很好吃,希望下次有機會讓你吃到我的餅。”

第一名被搶這件事,付嘉言并不十分介懷,他還能以玩笑的語氣自嘲。謝蔻聰明,學習勤奮,明眼人都看得到,她是靠實力。

但硬說完全沒感覺,那是騙人的。再懂事的小孩,被搶了心愛的玩具,心裏都要堵一陣子呢。

反倒能夠激發他的鬥志。

不就是鬥嗎?他又不是輸不起。

謝蔻笑意淡淡,不是敷衍客氣,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好笑,“哪種餅?畫餅的餅嗎?”

付嘉言也笑,他吃東西一向速度快,三兩口吃完,把包裝紙疊了疊,扔進垃圾桶,朝他們揮手,“走了。”

他們倆騎車走後,陳毓穎說:“哎,為什麽覺得你跟付嘉言挺……”

“什麽?”

“挺配的,那種勢均力敵,‘史密斯夫婦’的感覺。”

“……”

謝蔻不知道史密斯夫婦是什麽典故,但“夫婦”這個詞戳得她腦神經一跳,說:“可別了。”

“我知道你跟他不對付。”

陳毓穎吃餅吃得手忙腳亂,用紙擦嘴邊的油,“我就這麽一說。”

轉眼到了年底。

馬上放元旦假,各個班級需籌備班會活動。

周末時,唐宸晨帶幾個班委去采購物資,買氣球、零食、飲料、文具。

放假前一天,他們早早開始布置教室,又是貼窗紙,又是挂氣球的,搞得紅紅火火。

下午兩個小時,将用于舉辦班會。

陳毓穎要唱她偶像的歌,請了柴詩茜來給她伴奏——那次在奶茶店碰到,他們互相加了聯系方式,不知道她們倆什麽時候玩到一塊兒去了。

這天,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玩手機,周兆順不管,當然,他說,這樣的活動,不要光顧着玩手機。

謝蔻在旁邊,用手機給陳毓穎錄像。

她沒學過聲樂,或許是追星的正面影響,她唱得很是好聽。柴詩茜不用說,專業的,坐在哪兒,纖手輕輕撥着琴弦。

陳毓穎走到謝蔻面前,“深情”地注視着她,将手伸出來,唱得柔情似水。

歌詞大意大抵是為情輾轉反側,為你焦灼不安,你為什麽不多看我一眼,好讓我這顆心妥帖安放。

旁邊的人在起哄:“在一起在一起!答應她答應她!”

謝蔻又尴尬又好笑,什麽跟什麽啊。

她簡直要躲,無奈大家都圍在一塊兒,壓根躲不掉。

陳毓穎又走到教室中央,坐在椅子上,腦袋随着節奏微微搖晃,教室窗簾拉着,他們開手機電筒,一下一下地揮舞着。

真有開個人演唱會那種感覺了。

當然不是每個人的青春都喧嘩沸騰,也不是每個人的少年都值得銘記一生,大抵,謝蔻也是芸芸衆生裏,最最普通的一顆黯淡星。

但在她貧瘠寡淡的十幾歲時代裏,有這幾個人的存在,她也會覺得,生活是閃閃發光的。

班級氛圍的重要性,在有了對比後,才凸顯出來。

初中時,從校長到學生,上方籠罩着一種詭異的陰翳,老師不會跟你插科打诨,同學也不會整天嘻嘻哈哈。

有人忙着提高升學率,有人忙着考重高或着出國,連謝蔻自己也忘了,十幾歲正是看花也可愛,看雲也溫柔的年紀。

市一中的實驗班,完全不是那種氛圍。

他們同樣有着激烈的學業競争,但并不影響課後的玩鬧,好比付嘉言他們。學習的壓力,并不會轉換成阻礙前進的阻力。

謝蔻這一刻在想,反對吳亞蓉,來到這個班,真是正确的決定。

認識他們,也是她的幸運。

節目都是大家自行準備的,有什麽才藝的,盡管可以使出來。

中間還有游戲環節,搶凳子、你畫我猜之類的,獎品就是那一大袋東西。

外面路過的人都聽得到教室裏的熱鬧。周兆順也來看,還被拉進來一起參與。他實在玩不過一幫年輕人,玩完一輪就溜了。

這一次活動玩得比藝術節更盡興。

不用管程序正不正确,也不必端着拘束着。大家相識近一個學期,也都熟了,有幾個人完全沒包袱,不留餘地地逗着樂。

比如付嘉言。

謝蔻完全沒想到,他和馮睿準備的是相聲,連扇子都有。

怎麽形容這種不倫不類呢?明明是個愛馬仕的标價幾萬的包包,裏面裝着一堆五毛一塊的零票。

陳毓穎哭笑不得:“好崩潰,天知道為什麽帥哥表演什麽不好,非要來搞笑。”

關鍵是真的很搞笑。

劇本不是純原創,借鑒了一些網上段子,但重複單調的學習生活之餘,看這麽一出,心情很是放松。

連謝蔻也笑不可遏。

作為一個“喜劇藝術家”,觀衆的捧腹大笑,是對他們表演的最高褒獎。

馮睿素來沒偶像包袱,付嘉言不一樣,他有一衆小迷妹呢,還是馮睿磨了好久嘴皮勸服的。

付嘉言看到謝蔻,她笑得眼睛彎彎,是出現在月初黎明的上峨眉月。

他看定了幾秒,詞也忘了接,捧哏的馮睿在暗處掐了他一下,他剛從廣寒宮下到凡間似的恍惚,回過神,忙繼續。

這一出相聲講完,他們下了舞臺——沒有“臺”,也沒有追光燈,只有天花板一根節能燈亮着。

馮睿頂了頂付嘉言,腦袋湊過去,低聲問:“哎,我說,付嘉言,你是不是喜歡謝蔻啊?看她看傻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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