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仰望
馮睿見了鬼似的看着付嘉言, “你笑得這麽一臉蕩漾是為哪般。”
付嘉言拍了下水面,掀起的水花直沖他的臉, “滾遠點。”
謝蔻的頭發濕成一绺绺的, 貼着皮膚,她從泳池裏出來,坐在池邊, 看他們互相潑水。
她想到的卻是吳亞蓉的警告。
吳亞蓉生謝蔻時,年紀已經不小了,又走了一趟鬼門關, 把這個唯一的孩子看得很重, 不打不罵,但看得很嚴, 恨不得像孫悟空, 劃定一個圈子, 困住唐僧那樣困住她。
早戀是她耳提面命, 明令禁止的。
仿佛一跟男生有私下的交往, 就有此嫌疑。這次出行人員裏有付嘉言,謝蔻都不敢告訴母親。
付嘉言……跟別的男生不一樣。
他優秀自信, 卻不自傲,他幫過她許多次,也不覺得是多大點事,他也會戲弄她,開無傷大雅、不輕不重的玩笑。嘴硬, 但你知道, 他心腸是軟的, 熱的。活生生的,一個有血有肉, 有七情六欲的世俗人。
渾身上下,很難挑出一樣硬傷。
招人喜歡,不是沒有道理的。
越相處,越如此。
謝蔻是那種,盯着路邊的一棵樹,一只鳥,時間久了,都能慢慢品出可愛之處的人。
對付嘉言也是。
但這絕非好事,甚至可以說岌岌可危。
靜下心一想,這一年以來,不知不覺,和他有了那麽多交集,糖紙,草編菠蘿,毛絨挂飾,各種似有若無的碰觸……還有今天許下的口頭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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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超和以前的男同學的交往深度與廣度。
他像一種侵蝕性極強的化學液體,哪怕她豎起銅牆鐵壁,他也能一點點腐蝕殆盡。
可是,無論如何,她和他目前最好的關系就是競争對手。
對她也好,對他也好。
回到Z市許久之後,謝蔻才收到付嘉言發來的照片。
顯然精修過,他的直男審美居然挺叫人驚喜的。
不過大多是她的單人照,她沒多想,以為陳毓穎也有一份。還有怼臉的,兩指在屏幕上拉大,她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謝蔻約了照相館,拿了U盤,打算将照片洗出來。
這天早上,她正準備要出門,卻見吳亞蓉躺在沙發上。
她躺得沒型,頭發亂糟糟的,胳膊橫在肚子上,衣服往上縮,露出一截皮膚,一只腳上挂着拖鞋,另一只則踩在地面。
清醒狀态的吳亞蓉,絕對不會放縱自己這樣。
“媽。”
甫走上前,便聞到濃烈的酒氣,地上還有捏扁的空啤酒罐。
吳亞蓉非常自律,到什麽程度呢?喝酒,但絕不過量,既是怕自己失态,也是擔心對肝和胃造成損害。
謝蔻從小到大,就沒見她喝醉過。
謝蔻連叫了三聲,吳亞蓉都沒反應。
謝蔻推了推她,“媽,您怎麽在這裏睡着了?”
吳亞蓉終于迷迷糊糊醒來,“嗯”了聲,謝蔻扶她坐起身,“您怎麽喝醉了?”
她眼底有紅血絲,捂着腦袋,似是頭疼,也沒應話,謝蔻放輕聲音說:“我給您泡杯牛奶。”
不僅泡了牛奶,還做了兩份三明治,西紅柿切片,加了煎蛋、培根、生菜。在他們不在家的時間,她做這些已十分熟練。
謝蔻将杯子和餐碟端到客廳,“媽,先吃點東西吧。”
吳亞蓉狠狠地搓了把臉,沉默地去洗臉刷牙。
謝蔻敏感地察覺到,她豈止是不對勁,簡直是變了個人。
她動手收拾着沙發上的狼藉。
女生的第六感,讓她像揣了一萬只飛蛾,攪得心裏惶惶不安。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她胡思亂想着,短短的一個晚上,發生了什麽,才會讓吳亞蓉這樣。
吳亞蓉整理了自己的儀容,至少不會在女兒面前,再那麽不堪。這幾分鐘裏,她也恢複了常态。
她拿起桌上的食物,說:“蔻蔻,不要多想,就是工作不太順利,和同事聚餐多喝了幾杯。”
謝蔻不信。
她工作生涯二十來載,什麽糟心事沒遇上過,也不見這樣失态,到了趨于穩定的年紀,還能有什麽坎坷。
但這番話并不是為了讓她相信,而是将這事揭過去,變相地告訴她: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問。
吳亞蓉又看她,“準備出去?”
“去X市拍了一些照片,想洗出來保存。”
吳亞蓉揮揮手,“去吧,注意防曬,你回來都黑了點。”
謝蔻出門後,吳亞蓉放下杯子,伴随着一聲嘆息,厚實的玻璃底座磕碰出一聲悶響。
那天的事情,謝蔻不能完全忘懷。
可之後,吳亞蓉表現得一切尋常,只是謝昌成變得早出晚歸,謝蔻難以見到他幾面,見到了,也說不上幾句話。
在假期,謝蔻也早睡早起,沒有設鬧鐘,只是習慣使然。
起床後,便開始背單詞,聽聽力。吃過早餐後,再寫試卷。每個長假,幾乎都是這樣過的。獨獨這天生了變故。
謝蔻聽到吳亞蓉和謝昌成又開始吵架,與往常不一樣的,間或夾雜着什麽東西破碎的動靜。
她拿不準,該不該出卧室,也許會被父母趕回去,也許會起到安撫作用,使這場家庭戰争中止或者和解。
但還沒來得及行動,傳來更暴戾的一聲——“謝昌成,我嫁給你這麽多年,我得到了什麽,你這麽對我?你扪心自問,你對得起我,對得起蔻蔻嗎?”
那樣尖銳,像從機器裏擠出來的,直沖耳膜。
謝昌成說了什麽,謝蔻沒有聽清,只是惹得吳亞蓉更加激烈的指責,甚至追溯到謝蔻出生以前,她全然不知情的舊事。
樁樁件件,細數起來,一座大山的萬年雪崩塌,帶着毀天滅地的氣勢。
書頁上的手指已經停了動作,她靜在原地,這一刻終于明白,這件事情,不是她一個未成年的,不能獨當一面的女兒幹預得了的。
吳亞蓉在氣頭上,除了謝昌成,沒人能澆熄她的怒火。
道歉,安慰,說軟話,不管什麽方法,爸爸你要把媽媽的情緒安撫下來啊。
她這樣默默想着。
付嘉言拍的照片裏,有一張她特別喜歡,被她用一個貝殼白的相框裝起來。
鏡頭裏的自己,側過身,有山風吹過,帶起她頰邊碎發,她的裙擺,她淺淺地笑着,眼彎彎,酒窩像能盛下漫天的晚霞。
與鏡頭外,面無表情的她對視。
不知何時,外面才變得風平浪靜。
他們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相對。吳亞蓉最終還是顧忌到謝蔻,也不想讓家醜傳到外面去。他們在乎面子,達成一致:之後再心平氣和地談。
總之,在謝蔻開學以前,他們沒有再吵過。
開學的演講名額,落到謝蔻頭上。
付嘉言說前些天感冒,說話齉齉的,不跟她争了,叮囑她,好好寫稿。
謝蔻原也沒有多想要這個機會,她并不熱衷于在全校面前展示自己,只是吳亞蓉知道後,說這是老師、學校對她的肯定,是一種殊榮,也能鍛煉自己。
初三時,她代表畢業生發言,吳亞蓉甚至驅車趕來學校,為她錄像。
謝蔻便着手開始準備。
開學是在周一。
謝蔻僅有的幾次在公開場合露面經驗,尚不足以令她泰然自若,昂首挺胸地上臺。
付嘉言高一時是脫稿,洋洋灑灑。
很難有人做得到他那樣的自信。除了自信,還有少年人的大無畏。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付嘉言。
但謝蔻也選擇脫稿。
她習慣逼自己,激發自己的潛能。
晨會當天,謝蔻站在班級隊伍前排,旁邊就是唐宸晨,他負責舉班牌,他對謝蔻說:“加油,別緊張。”
手寫的演講稿已經被捏得皺巴巴,她“嗯”了聲。
廣播裏,傳來主持人的聲音:“讓我們歡迎高二實驗班謝蔻上臺敬辭。”
謝蔻将紙折成小塊,揣進口袋,她能感受到背後的目光,邁上臺階,走到話筒前。
個子高的緣故,付嘉言站在最後方,也正是如此,謝蔻在臺上,能輕易看到他。
他筆直地立着,手垂在身側,無論什麽時候,他都不愛駝背弓腰,一副打不斷脊梁骨的模樣。
謝蔻還記得,藝術節那天,付嘉言對她說的。
把下面的人頭當熟透的蓮子。
謝蔻輕輕地鞠躬,沉下氣,聲音從廣播裏傳出來,放大了數倍,嗓音輕柔,卻堅定:
“尊敬的各位領導,尊敬的老師們,親愛的同學們,大家早上好。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很榮幸在今天代表高二學生,做晨會演講。”
她始終微笑着,不疾不徐,一路流暢,她的優點在于,沒有背稿的僵硬感。
“……泰戈爾的《飛鳥集》裏寫道:‘只有經歷過地獄般的磨砺,才能練就創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響。’高中三年,就像打碎我們的骨頭,重新組裝的過程。注定很艱難很痛苦,也許想要放棄,也許拼得七零八落,但希望堅持下來以後,等到三年過去,得到一個令自己驕傲的,嶄新的自己。”
這份演講稿,謝蔻删删改改,寫了很久。
最後那段話,不僅僅是對所有同學說的,也是對自己。
不是為了讓吳亞蓉滿意,只是為自己。
夏末秋初,早晨七八點的太陽,最是刺眼。
付嘉言仰着臉,看主席臺的方向,她沐浴在蛋清般透明的陽光下,穿着再土再醜的校服,整個人也在閃閃發光。
兩個人之間,有半個操場的距離,隔着數百人。
謝蔻從來不知道,全校三個年級,幾千人這麽排列開來,是這樣壯觀的景象。
而付嘉言也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有一天,會像仰望神明那樣,仰望一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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