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眼淚

謝蔻的性格裏, 多少有點遺傳到吳亞蓉的争強和韌性,她來這一趟, 做足了心理建設, 怎麽會輕易地就走,還是被趕走?

付嘉言未免太瞧不起她。

她那雙眼睛偏大偏圓,瞳仁黑, 每當笑起來,眼彎彎的,碰上酒窩, 是長輩眼裏乖巧怡人的長相類型。

這會兒沉着張臉, 眼底全是嚴肅。

付嘉言到底還是松了手,放她進屋, 家裏拖鞋不夠, 他讓她穿柴詩茜的。

毛茸茸的, 粉色的, 是柴詩茜喜歡的風格。謝蔻彎身, 将脫下的鞋整齊放到一邊。旁邊就是他的。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 對比鮮明。

付嘉言沒有喝熱水的習慣,冬天也是。可謝蔻是女孩子,他接上熱水壺的電源,咕嚕嚕運作起來。

扭頭一看,沒有得到主人的許可, 謝蔻也沒坐, 杵在客廳正中央。

南方沒有暖氣, 他也沒有開空調或其他取暖設備,剛從室外進來, 凍紅的臉和耳朵久久未回緩,泛着粉。

聽到走路聲,她看過來,付嘉言說:“坐吧。”

他找到空調遙控器,按了幾下,暖風對着沙發吹拂,他探手試了下溫度,這才放下。

屋子不小,三室兩廳,卻很空,且是很突兀的那種。謝蔻不知道是不是他将他父親的東西都清理掉了,東西沒了,他的靈魂也被抽走了一半。

絕對不是她的錯覺,他整個人變了,殼還是付嘉言,芯子換了的那種變法。

謝蔻仰起頭,說:“你還回學校麽?”

付嘉言怪異地看她,“我沒打算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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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蔻“哦”了聲,又說:“馮睿整天嚷着說你再不回去,他就要另外找‘野男人’了。”

付嘉言笑了下,很淡,轉瞬即逝,“馮睿的話,說給狗聽,狗都要氣得踹他兩腳。”

這一調侃,又有往日他的風格了。

“你的競賽……”

那麽久的準備,一朝潰散。

“算了,我自己放棄的,也怪不得別人。”

聽付嘉言的語氣,倒也沒有抱憾,還有餘心問:“唐宸晨考得怎麽樣?”

謝蔻說:“沒入選決賽,拿了個省三等獎。”

廚房裏,水燒開自動斷電,付嘉言拿了只馬克杯,這樣不會燙手,又兌了小半杯涼水,端給她。

杯中袅袅熱氣升騰,暈散開,謝蔻抿了一口,嘗到絲絲甜味,“你加了蜂蜜?”

付嘉言說:“沒什麽可招待你的,就這樣将就一下吧。”

喝了半杯,胃暖了,手也暖了,謝蔻問:“你吃過飯了嗎?”

“你沒吃?”他随即起身,“我送你出去。”

毫不掩飾的逐客。

謝蔻未動,“門窗緊閉,把自己關着,足不出戶,說話冷冰冰地趕人,不像你的做法。”

付嘉言反問:“那按你的想法,我應該怎麽做?”

話音剛落,他轉開臉,擡手擋住自己,語氣驟然落下去,“不好意思,我這些天情緒不穩,剛剛說話沖了點。”

“……”

這就好比是,剛起了吵架的頭,你正要準備問候對方全家,對方連忙說對不起,不吵了。

謝蔻問:“能問問你原因嗎?”

她不打算出賣柴詩茜,就當她一無所知。

“我還以為你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一粒銅豌豆。”

付嘉言面無表情,“謝蔻,你不擅長說笑話,還是算了吧。”

“行吧。”謝蔻聳了聳肩,“只是現在的氣氛,不适合說太嚴肅的。你不想說的話,我也不強求。”

他不答反問:“你很希望我回學校嗎?”

謝蔻說:“老話說搶着吃才香,第一名沒人跟我争,不就沒意思了麽?”

她又向自己的內心妥協,反悔,推翻自己前一番話。

“付嘉言,無論如何,你不該是這樣的,你還說要和我一起考A大。高中三年還捱沒過去,你的骨頭碎落一地,難道再也拼湊不起來了嗎?我不信。”

付嘉言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躲不閃,有沒有人跟她說過,她那雙眼在某些時刻,格外亮,在這個凜冬的夜,在這處孤寂的空間。

哪怕是以前一個人在家,他也從未覺得,房子如此空蕩。而今,哪怕緊閉門窗,也總疑心四面透風。

他無比清楚地知道,是心理使然,但他還是穿着單衣,甘願被風裹挾。

可再大的風,也帶不回故去的人。

她眼裏的亮光,是無月的夜,孤獨的行人手裏執着的一盞燈。

付輝平曾告訴他,這個社會很黑暗,他們要做的,就是燃起一盞盞燈,去照破那些魑魅魍魉。

他是在點燈的時候,栽進陰溝裏,再也爬不出來。

付嘉言說:“我爸,在一次跨省的逮捕行動中,被鋼筋刺穿心髒,還剩一口氣,沒送上救護車,人就沒了。那個犯罪嫌疑人,也被當場擊斃。”

他說得艱難,如果聲音有形體,這一字字,吐出來的都是帶血的針。

“他們勸我振作起來,說我爸是烈士,英雄,但你知道嗎,這些天,我只要一阖眼,眼前就會浮現出那樣一幅畫面,真實得像我親眼見過似的。”

“我夢到他死的時候,眼睛都閉不上。”

“他甚至沒能給我留下只言片語。但他的遺書,早早就寫好了。沒別的,就是希望我好好讀書。”

可付嘉言的表情很木,從頭到尾。

他願意和謝蔻說,是眷戀她眼裏那點點光,如果可以,他想牢牢抓住。

“我一直想向他證明,沒有他在身邊,我依然可以成長得非常好,非常快樂。他盡可以去忙他的工作,守他的一方安寧,我沒關系。”

“現在你看到了,我不是真的沒關系。我以為我是成全他,其實是害他。他無牽無挂,才走得這麽幹淨利落。他是不是幾乎沒有考慮過,他還有個兒子。”

謝蔻怔忪地看着他,“付嘉言,你……”

付嘉言碰了下眼睑,指腹有濕熱感。

陌生的濕熱。

什麽是眼淚?

身體輸掉的戰争。

付嘉言驀地起身,背過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在喜歡的女孩面前,他更不願這麽狼狽。

在見到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是讓她趕緊走。可鬼使神差地,把她留下來了。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亟需一種使精神麻痹的藥物,而她恰到好處地出現。

完蛋。他心裏這麽想。過頭了,為什麽要說這麽多?

謝蔻迅速說:“我沒看見。”

付嘉言默不作聲,慌亂地抹了把臉。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靜了靜,繼續道:“今天你說的所有話,我出門之後,就留在這間屋子,不帶走只言片語。”

付嘉言依舊不吭聲。

不記得從幾年級開始,他就不再哭,還堂皇地宣稱:男孩子哭鼻子,是懦夫。

付輝平火化出殡,付雯娜和柴詩茜哭得昏天黑地,他都沒有哭,差點以為,他身上哭的能力已經退化了。

哦,原來沒有。

他不曾傾訴給親人,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弱,怎麽到謝蔻這兒,所有防備形同虛設?

謝蔻走到他身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背,“還記得歌裏唱的嗎?‘開始捱過一些苦,栽種絕處的花。’”

“付嘉言,你還有那麽光明的未來呢,你不挺直腰背繼續往前走,我都看不起你。”

謝蔻走後,付嘉言下了碗面,打了個蛋,放兩片青菜,吃不進肉腥,就這麽清湯寡水地應付掉晚餐。

他看着桌上那些試卷和習題冊,随手翻了下,沒想到她貼了便簽,寫着她的各科分數以及聯考總排名。

下面還有,每份老師閱過的試卷,她都寫了自己的分數。

如果是有參考答案的習題,她就标注了她的正确率。

他笑了聲,怎麽的,這是定個終點,讓落後的兔子去重新追的意思嗎?

比作龜兔賽跑也不對,該是叢林兩王的追逐,對方很有競争意識,他暫時停下,她便暫時停下等他。

難怪厚厚一沓,還夾雜她整理的筆記。

小小的一本,藍色硬殼的,知道以付嘉言的領悟能力,不用太詳細,只是标注的每天上課,老師着重講解的內容。

謝蔻啊謝蔻。

怎麽叫人不喜歡你。

付嘉言當然不可能不回學校。

但突然失去了方向,他無所适從。

在付雯娜家生活,縱使沒有寄人籬下的委屈感,但那終究不是自己家。

沒有母親,沒有付輝平,他孑然一人,又如何組得了一個家?

來之前,謝蔻當他在家頹廢潦倒,其實他只是放空,不想動,也不想思考,窗外一棵樹,成了他的視線最常光顧的地點。

樹是最尋常的銀杏樹,眼下十二月,寥寥幾片枯葉,在風中搖搖欲墜。畫面被樹杈切割得零碎,回憶長着倒刺,一靠近,他的心也要被切得稀巴爛。

不單單是付輝平。

還有那個,在他剛過完十歲生日,就收拾東西,消失得一幹二淨的女人。

回憶裏,她的長相、聲影,模糊得不成形了,唯獨記得清楚,前一晚,她給他買了個不大的蛋糕,插上蠟燭,付輝平趕不回來,在電話裏對他說生日快樂,第二天一睜眼,開口叫“媽媽”,再也無人回應。

或許,他也有過預感,不然不會下意識地去翻她的東西。

沒了,什麽都沒了。

後來的事,付輝平沒告訴他,恰逢他生了場大病。

許多人的人生就是一場病,死不了,終其一生,都在療愈。付嘉言病也未愈,疼痛掩于皮囊之下,時間會将其粉飾太平。

無論是母親出走,還是父親離世。

無論病症能否徹底消退,謝蔻說得對,他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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