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凜冬
月考榜出來了。
第二名成了唐宸晨。
頭一次沒有付嘉言的名字, 謝蔻不習慣,其他人也好奇——付嘉言到底去哪兒了?
月考試卷和答題卡留出來一套空白的, 周兆順的意思是, 等付嘉言回校,再交給他。
這次是多市,幾十所學校聯考, 到時将他的答卷閱出來,也能算出排名。
事實上,在付嘉言缺席的這段日子裏, 他的桌上已經堆滿了各種發下來的練習, 還有一份需要家長簽字的知情書。
馮睿吐槽說,他再不回來, 就要長蜘蛛網了。
秦沛是個好同桌, 幫付嘉言折疊好, 用書壓着, 不至于被從門口灌進來的冬風吹亂。
那天中午, 謝蔻忽然放下筆,停了正在寫的題。
當時正是午休時間, 有的同學正趴伏着休息,另一部分在學習。她猛地擱筆的動靜,便顯得有些突兀。
她輕手輕腳地拉開門,皮膚一接觸寒涼的空氣,汗毛登時豎起來。
是冰碴子嵌進毛細血管裏, 幾乎要凍住血液的冷。
她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身子輕薄, 像葉片在寒風中哆嗦。但她還是出了教室。
謝蔻走到文科班的窗外,輕輕叩了下窗戶。
裏面的同學推開一條細縫, 正要問是誰,擡頭就見是謝蔻。
整個高二年級,大抵不會有人對這張臉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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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是一方面,高一的藝術節,她更是美得過分,大家對她印象深刻。能将Z市中考狀元擠下第一的寶座是另一方面。
同學說:“有什麽事嗎?”
謝蔻戴着帽子,只露一張臉,低聲:“同學,能幫忙叫一下柴詩茜嗎?謝謝。”
在等待時,謝蔻把手揣進兜裏,背風而立。
她本身瘦,即使穿得再厚,也不顯鼓囊,她看着前面髒污掉的牆。
就是一陣突然的沖動慫恿着她,甚至沒考慮過,要以什麽樣的說辭來應付。
要是柴詩茜再不出來,頭腦被吹得冷卻下來,她就該反悔了。
柴詩茜問:“你怎麽來找我了?”
“聽說你今天返校。”謝蔻頓了頓,字是慢慢從唇齒間擠出來的,“嗯……付嘉言,他還好嗎?”
“這裏冷,我們到那邊去。”
柴詩茜牽起謝蔻,拉她到樓道拐角處,才說:“我知道,你們肯定都挺好奇他現在的狀況的,說實話……不太好。”
謝蔻抿了抿唇,“是他爸爸……出事了嗎?”
柴詩茜掩飾不了她的驚訝,問:“你怎麽知道?”
“猜的。”
按理,柴詩茜不該透露給不相關人士的,但謝蔻對他而言,到底與旁人不一樣。
半晌,她到底還是應道:“是。”
謝蔻的手很冷,口袋裏也是冰的,焐不熱手,十指連心,心也是涼飕飕的,像被風注滿。
柴詩茜說:“前些天舅舅辦理了火化、吊唁儀式,還有追封儀式什麽的,付嘉言一直寸步不離,幾天沒怎麽阖眼。”
說着,她一下紅了眼圈,淚盈滿眼眶,“這幾天他沒出過門,不吃飯,也不哭,我媽看得都心疼死了,又不知道怎麽勸他。”
她剎不住車,聲音開始變得哽咽:“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初中也缺過一次月考,那次是舅舅受傷住院,半個月才養好,這次是真的……我們誰都沒想到。”
父母作為醫生,謝蔻早早的也就知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無法逆天改命,只能坦然接受。但迄今為止,她尚沒有經歷過最親近的人去世的悲痛。
道理知道得再多,紙上談兵,都是假的。事情沒降臨到自己頭上,永遠無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謝蔻心裏堵得慌,她走上前,抱住柴詩茜。
她比柴詩茜矮,但她的擁抱是堅定的。謝蔻沒有作聲,輕輕地拍她的背,像幼年時想念媽媽的自己,被奶奶哄慰。
擁抱比言語管用,也更有安撫的力量。
柴詩茜是情緒大開大合的人,每個人發洩的方式不同,她這些天哭了很多次,眼睛腫了又消,別人再怎麽問,她也閉口不言。
不敢提,一提就忍不住。
謝蔻這一抱,好似戳破氣球的那根針,她一下就洩氣了。
柴詩茜嗚嗚地說,比起舅舅離世帶來的沖擊,她更見不得付嘉言那個樣子,他們都怕他走不出來。
又說,老天怎麽那麽殘忍地對他,他才十幾歲,就要經歷這樣的事。
柴詩茜把臉壓在謝蔻的肩頭,哭了多久,就說了多久。語不成句,斷斷續續,勉強能讓謝蔻聽懂。
流出的眼淚在布料上暈開,謝天謝地,謝蔻有随身帶紙巾的習慣。她抽出兩張,沉默地替柴詩茜擦臉,擦眼睛。
柴詩茜接過來,擤了擤鼻子,平複了些,聲音有些許喑啞,“不好意思啊,我沒控制住,弄髒你衣服了。”
“沒事。”謝蔻把紙團了團,用空掉的包裝紙裝着,“付嘉言現在在你家嗎?”
“沒。”柴詩茜搖頭,“本來我媽讓他過來,方便照顧,也好陪陪他,開解他,他不肯。”
“謝蔻。”柴詩茜猶豫道,“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什麽?”
“請你去看看他。”
“我們家裏無所不用其極了,我哥都從美國回來,怎麽說,都起不了太大的用,或許你可以。”
擔心冒犯謝蔻,她忙補充道:“如果你不想,也不勉強啦。付嘉言就是屬蜥蜴的,再重的傷,他都可以活過來的。”
謝蔻聽不出來,柴詩茜是在使苦肉計。
或者說,即使她知道,她也會心甘情願地上當受騙。
謝蔻非遠離紅塵之外的人,別人捱着鑽心的苦痛,她光是聽憑別人傳說,心髒也像置于一座密封的,四處亂撞也找不到透氣孔的容器裏,憋悶得難受。
何況,那個人是付嘉言。
一個被所有人捧上神壇,以為永遠不會跌落,優秀事跡被奉為神話的付嘉言。
在柴詩茜的描述裏,他不過也是深陷在泥濘裏,掙紮不出的凡人。
謝蔻無法想象,他此時經受多大的痛苦,才會讓他自我放逐到這種程度。
謝蔻和吳亞蓉撒了謊。
她說她接受了陳毓穎的請求,留下來幫忙出黑板報,需要晚一點回家。
吳亞蓉在醫院值夜班,無法來學校求證真實性,便叮囑她,回家千萬注意安全,如有必要,她可以來讓謝昌成來接她。
那不就露餡了麽?她忙說,她不會太晚的,可以自己打車。
吳亞蓉讓她到家後發消息,便也沒多問。
每當這種時候,謝蔻又要感謝她的職業與忙碌,她不會像活的可移動的監控,時時刻刻盯着謝蔻的行動。
謝蔻坐上柴家的車。
司機便是那次去X市開車的師傅。
柴詩茜讓他去付嘉言家,他已經熟門熟路,很快開到。
柴詩茜沒有一道去。她自覺不當這個電燈泡。
請謝蔻幫忙,多少帶賭的性質。是否會答應,也是賭注。至少,在第一步,她賭贏了。
那棟居民樓有些年頭了,不高,單元大門還是老式的防盜鐵門。
自這個位置眺目遠望,可以看到柴詩茜家的樓頂。
謝蔻很不合時宜地聯想到,小學在電視機上看《長江七號》,周星馳住的破屋,對面便是豪華大廈。
當時不懂這樣的比較是何寓意,現在才知,單單是一家人,都可以有這樣大的貧富差距。
有位大爺出來,謝蔻忙伸手當住門,他看她一眼,也沒說什麽。
單元樓內收拾得幹淨,也亮堂。
謝蔻看到付嘉言那輛山地自行車。不知停了多久,坐墊上都落了薄薄一層灰。
付嘉言家在四樓,沒有電梯,她爬上去。
門口貼着鮮紅的對聯,上面印着郵儲銀行的logo,一看就是年前銀行送的。
謝蔻伸手按門鈴。好吧,因年久失修,或者電池沒電,總之沒反應。
她換成敲門。
考慮到付嘉言也許會抗拒來客,她編好一套無懈可擊的借口,沒來得及開口,門就開了——
付嘉言穿得單薄,同色系運動服套裝,外套拉鏈拉到下巴,身上沒有邋遢的痕跡,只是眼底淡淡一層青黑,是睡眠不足的副作用,嘴唇太幹,而些許起皮,且泛白。
他頭發也有些長了,柔軟地搭在額前,略微遮住眉眼。眼皮垂着,眼底沒有光。
他的狀态該怎麽形容呢?
好似,人生騰起一陣煙霧,他嗆咳不已。
看清謝蔻的臉,付嘉言遲鈍地愣了下,像重新組裝的機器,慢慢地說:“你怎麽來了?”
如柴詩茜所言,他的确不好。他的聲音也帶着缺水的沙粒感。
謝蔻暗暗吸了口氣,說:“你太久沒來學校了,給你送月考試卷。”
“周老師讓你來的?”
她“嗯”了一聲,說多錯多,幹脆一筆帶過。
“那你怎麽知道我住這兒?柴詩茜告訴你的?”
他也無須她回答了,朝她伸出一只手,“算了,給我吧。”
謝蔻有幾分恍惚,多久沒見付嘉言了?他說話一直這樣沒溫度嗎?還以為身處南極,話出口,再沸騰也結冰了。
她從書包拿出一沓試卷,還有幾本習題,沉甸甸的,壓得她肩膀疼。
付嘉言接過去,作勢要關門。
謝蔻眼疾身快,向前邁一步,用身體擋住,“你連句‘謝謝’都沒說。”
“謝謝,辛苦你跑一趟了。”
付嘉言應答得浮皮潦草。
謝蔻皺緊眉頭,秀氣的眉型,這麽一擰,也體現不了兇,她嗓音更是軟,平時輕言細語慣了,怎麽擡音量也是枉然。
她又矮他一個頭,但她的氣勢并不弱于他。
“付嘉言,外面這麽冷,你不請我留下吃飯就算了,連杯熱水都吝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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