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感覺
不記得具體是從幾歲開始的, 謝蔻從長輩耳裏,聽到的最多的誇獎就是, 聽話, 懂事。
因為她明白,這樣做的成本很低,收獲很多, 也就是性價比高。
比起同齡人被父母訓斥、懲罰,甚至抽打,謝蔻已經稱得上幸福。久而久之, 在順從和反抗之間, 選擇前者,成了她不二之選。
謝昌成不管謝蔻的成長, 另一個極端的吳亞蓉, 則要事事掌控。
前十八年的人生, 至少為她證實了一點, 聽從吳亞蓉, 可以省去許多家庭矛盾。
但謝蔻遺傳自吳亞蓉的基因,注定她不會是逆來順受的小綿羊。
在高考結束的當天, 她的青春叛逆期姍姍來遲,吳亞蓉明令禁止的酒,她躍躍欲試地想嘗試。
當然,周圍是與自己同窗三年的同學,還有陳毓穎她們在, 她有了放縱的底氣。
似乎從哪裏聽來一個說法, 女生一定要喝醉一次, 知道酒量上限在哪兒,日後才好保護自己。
正确與否, 謝蔲不得而知,但兩杯低度數的啤酒下去,她還沒有感覺。嗯,好歹,她不是一杯倒。
陳毓穎把水果盤拖近,說:“吃點東西,光喝酒容易上頭。”
謝蔻慢吞吞地拈起叉子,一塊塊地叉起西瓜吃。六月的西瓜已然熟甜,帶着冰鎮過的涼爽,中和了啤酒的澀意。
陳毓穎意外地喜歡她這個樣子,乖巧的好學生,和叛逆的大小姐,矛盾的混合感,竟毫不違和。
“想反抗就反抗,大了早就該有自己的主張了,就算是為人母,也要适當放手。”
“我媽是那種……”謝蔲想着措辭,“溫水煮青蛙,在教育我這方面,她特別有耐心。”
“父母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嘛。我媽跟你媽反着來的,但她也給不了我多好的資源和條件。她說,以後怎麽樣,全靠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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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處處是圍城。”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蔻蔻,你這麽優秀,路這麽寬,還不是任你走?”
傾訴到這裏,陳毓穎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和謝蔲幹杯,“走一個!”
清脆的玻璃碰擊,搖晃的酒液,仿佛倒映着的他們十八歲的青春,也晃蕩起來。
剛完成人生一個重要階段,謝蔲目前還不想規劃下一階段。
倘若酒能麻痹自己,她也想大夢黃粱一場。
付嘉言應付完柴詩茜,并讓她告知家裏,今晚不用為他留燈,折返回包廂,便見謝蔻頭靠着陳毓穎,半睜半阖着眼,似是醉了,可手指還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
他走過去,彎下腰,“這是,醉了?”
話是陳毓穎答的:“是吧,沒見她這麽粘人過。”
“沒有。”謝蔲騰地坐直,“我清醒得可以再做一套數學試卷。”
不知道是不是動作猛了,頭暈了暈,她扶住腦袋,又聽見付嘉言笑了聲。在那麽嘈雜的背景音下,這一聲毫不掩飾。
“笑什麽?”
“笑你。”付嘉言坦坦蕩蕩,“原來你喝多了是這樣的。”
謝蔲瞪他一眼,縱使她橫眉豎眼,也只是添了冷感,不兇。
酒喝多了,膀胱有了感覺,她起身去上廁所,陳毓穎想陪她,付嘉言說:“KTV魚龍混雜的,男生好一點,我去吧。”
付嘉言對身邊人素來好,他想得周到,陳毓穎見謝蔲沒反對的意思,又坐回去了。
沒有廁所的指向标,恰巧有服務生路過,為他們指了下。
付嘉言跟在謝蔲身後,步步踏在她的影子上。她身形纖細,影子拉得畸形,又細又長。
難得獨處,要不要表白?她喝了酒,她聲稱自己清醒,可看她頭暈,難保她不是逞強,怎麽也不能趁人之危。
還是先試探一下,她對他有沒有感覺?
今晚其實太倉促了。
才從考試中抽身,着急忙慌叫人,組了這個局,怕晚了,秦沛那小子搶先,但他自己也沒想好策略。
請她吃零食,和她合唱一首歌,然後呢?
謝蔲突然停下來,他反應迅速,才沒撞上。
“你還要跟進去嗎?”她古怪地看着他。
原來已經到了洗手間門口。
付嘉言故作泰然,“我在外面等你,小心點。”
謝蔲沒想明白,女廁所有什麽好小心的,進了一間隔間,反鎖,隔壁,或者再過去一間,傳來一聲“嘭”的動靜。
她吓了一跳,随即聽到一些細細密密的聲響,混着水聲,好像是……
腦袋尚未轉過彎來,又是一道女聲,壓得低低的,似說話,似呻|吟,廁所燈光也暗,愈發暧昧。
哪怕不經人事,也該意識到不對勁了。
謝蔲頓時尴尬得不行,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廁所也不上了,拉開門,想悄然溜開,結果有小臺階,她一腳踩空,險些摔倒。
女聲嗔道:“有人。”
她再顧不了,拔腿就跑。
看到謝蔲,付嘉言愣了愣,說:“這麽快?”
他又盯着她的臉,“你臉怎麽突然變得通紅了?”
“你別問了。”謝蔲捂着臉,“我不好意思說。”
付嘉言掃了一眼,懂了。KTV這種地方,說正經也正經,就是唱歌的地兒,說不正經,底下多得是他們看不到的聲色犬馬,尋歡作樂。
“那你還上嗎?”
謝蔲捂了捂小腹,點點頭。
“我帶你出去找,裏面……一時半會不一定好得了。”
如果碰上人家出來,更尴尬。再說,人之三急,憋久了不好。
謝蔲到底沒碰過酒,又一下子猛灌三杯,就算沒醉,酒勁上頭,也有些暈乎。
她沒多想,應好。
附近沒有公共廁所,付嘉言看到一家電影院,帶她過去。
走這麽一段路,謝蔲更急了,一見到廁所,她悶頭闖進去,纾解完,到洗手臺,才終于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付嘉言怎麽做到,理所當然地陪她到處找廁所的?
自己居然也沒拒絕。
付嘉言在外面打電話,他消失半天,馮睿問他上哪兒去了。
“我在外面透透氣,你玩你的,我待會兒就回去……行,不夠喝再點一打就是了。”
謝蔲用紙巾擦着手,等他接完電話,付嘉言三兩句打發了馮睿,問道:“好了?”
幹嗎還問……
“嗯。”
他遲疑着開口:“正好到這裏了,你想逛逛嗎?”
“你不是說要回去嗎?”
“他們就是酒喝完了,問我意見,那麽多人,我在不在,沒多大所謂。”
謝蔲默了默,“那随便走走吧。”
熱風吹着,謝蔲神思清明不少。可能是KTV的噪音吵得她暈。
他們沒說話,她兩條小臂疊着,邊走,邊看着沿途的商鋪。因為高考完,加上是周末,路上人流如織。
付嘉言突然伸手,拽了下她的包帶。
她回頭,他說:“謝蔲,之前我說一起考A大,抱歉,我要毀約了。”
謝蔲将頭發勾到耳後,靜了兩秒,說:“哦,沒關系。”
“‘哦’?!”付嘉言皺緊眉,像是難以置信,“你不問我原因嗎?”
“全國不止A大這一所好學校,你想換所學校,情有可原。”
她語氣的波瀾不驚,像一團浸過水的棉花,結結實實地堵住他的心口,所以,她其實根本不在乎。
付嘉言深吸一口氣,不讓自己失态,“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以為你願意跟我上同一所大學,其實我對你可有可無。”
謝蔲說:“想上哪所大學,是你的自由,我為什麽要幹涉?”
“可是我……”
算了,這種情況把心意說出來,豈不是更掉價,他氣悶地說:“三個月之後,天南海北,我們就很難再見了。”
A大在北方,而他想報考省警大。
相差一千多公裏。
謝蔲“嗯”了一聲。
付嘉言盯着她,“所以,你毫無感覺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居然從他眼裏,看見了極為陌生的東西。
仿佛幼獸親眼目睹母親棄它而去,眼神受傷,卻又無能為力。
謝蔲放下了手,垂在身側,不知道作何答複的迷茫感,讓她攥住裙子的布料。
不然呢?畢業之後各奔東西,不然她能怎樣?
分明是他放棄他們的約定,她尊重成全他的決定,他為什麽要露出這樣可憐的神情?搞得像是她辜負了他。
付嘉言走近了兩步,謝蔲莫名感受到壓迫,往後退——再退不了了,身後是景觀花壇,載滿三色堇。
“你,你幹嗎?”
“我想看看,”他的目光下移,“你這顆心,到底裝着什麽東西,是石頭,還是鐵塊。”
謝蔲胸口微微起伏着,心跳逐漸亂了節奏,“付嘉言,你……”
她腦子一團糨糊,有什麽一閃而過,快得她抓不住。生平從未有過如此說不上話的時候。也許不該喝酒的。
付嘉言轉過身,“外面熱,回去了。”
他走得快,想起她跟不上,又停在原地等她。待她跟上,也只留給她一道背影。
到包廂裏,付嘉言從冰桶裏撈出一瓶啤酒,帶出的冰水淋漓地澆在地上,他用桌沿啓開瓶蓋,瓶口對嘴,直接喝起來。
馮睿看得目瞪口呆,說:“對瓶吹啊,幹嗎了?火氣這麽旺?”
“被謝蔲氣得。”
“看不懂你們兩個人,別的異性碰上,火花四濺,你們是火藥四濺。”
付嘉言說:“我沒跟她吵。”
“那你氣什麽?”
柴詩茜答應過不講出去,馮睿也是直男一個,哪怕天天和付嘉言待一塊,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喜歡謝蔲。
付嘉言沒作聲,轉眼就喝空半瓶,他傾過酒瓶,和旁邊的人碰杯,仰頭接着喝。
馮睿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憂郁起來,安慰他說:“好男不跟女鬥,今兒個是老百姓的好日子,別生氣,傷身傷心情。”
付嘉言睨他。
好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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