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都怪我

趙其安帶着個藥童進來了,先讓顧寶兒喝了一碗安神的藥,又拿出了針盒,準備在她的腦袋上用針。

細細長長的針上閃動着懾人的光,顧寶兒看得害怕,卻也不想讓趙其安看不起,努力裝着沒事人的樣子,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趙其安看了看她的手抓緊了扶手,指節都握得泛白,心下了然,和她唠起嗑來。“寶兒姑娘,你除了王爺的名諱,還記得其他什麽東西嗎?”

顧寶兒想了一下,遲疑着問:“早上醒過來之前,我好像夢見有好幾個嬷嬷圍着我梳妝打扮,還有個聲音在訓斥人,但和王爺不一樣,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湊上去聽了,也不知道是我做夢還是原本就發生過的事情。”

趙其安思忖了片刻:“兩者都有可能吧。如果是後者的話,那你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又怎麽會在下崖村被人擄走呢?”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顧寶兒鼻子泛酸,輕聲懇求,“趙大夫,我這病看來一時半會也好不了了,不如你和我講講榆州的情況吧,我也好提早心裏有個數。”

榆州離青崖山不遠,原本屬于大寧朝廷的治下,和西戎、北仁王下轄的任州交界,三年前西戎騷擾邊境一路長驅直入,妄圖占據榆州,朝中勒令榆州迎敵,援軍卻遲遲未到,眼看着就要破城,汝陽王孟憑瀾神兵天降,包抄了西戎軍的後方。

這一仗孟憑瀾力挽狂瀾,血戰數日後不僅擊退了西戎軍,還射殺了領軍的大王子,威懾四方。

自此之後,孟憑瀾的汝陽軍便進駐了榆州,美其名曰替天子守城,實則把控了榆州的軍備和實權,這三年間,平嘉帝派了好幾任官員想要重新立威,最後卻都不了了之。

趙其安說得眉飛色舞,看起來也是對孟憑瀾敬佩得五體投地:“我們王爺剛到汝陽的時候,別人都拿他當是個好拿捏的稚子、棄子,哪知道我們王爺短短五年便掃平了南疆,将汝陽擴大了兩倍,力拒西戎,威懾仁州,真乃天之驕子。”

顧寶兒也聽得悠然神往,這些事情她好像腦中模模糊糊有些印象,這麽一說便越發清晰了起來。

不過她也聽出來了,有些話趙其安說得很隐晦,卻也能一窺當下大寧的形勢。孟憑瀾的确威名遠揚,但也野心勃勃,當今天子對這位小皇弟忌憚不已,北仁、汝陽雙藩稱雄,朝廷看起來外強中幹,對西北和南邊的掌控頗有幾分心有餘而力不足。

“那這些年榆州還太平嗎?”她有些擔心地問,“西戎軍不會卷土重來吧?”

“放心,有王爺在,他們不敢越雷池半步,”趙其安安慰道,“但你一個弱女子還是不要獨自一人去榆州了,向王爺服個軟求一求,跟着一起去汝陽吧,袁山他也很擔心,讓我來勸勸你。”

顧寶兒愣了一下:“祁将軍?他的傷怎麽樣了?”

“都是些皮肉傷,明天就能下地了,”趙其安樂呵呵地道,“他讓你別怕王爺,王爺其實就是個面冷心熱的,要不然也不會救你。你到了汝陽,就算王爺不照看你,我們幾個也能幫襯一二,留在榆州的話,你舉目無親,一個人都不認識,怎麽過日子?”

顧寶兒心裏感激不已。

這兩人都和她素昧平生,卻從昨晚開始就盡力幫她,被她牽連了也沒有怨言。

但她話已出口,要是再改口的話,原本就看不起她的孟憑瀾要更加不屑于她了。一個人雖然會辛苦,但也自在,說不上哪邊好哪邊不好。

“趙大夫,多謝你和祁将軍對我的救命之恩,也多謝你們倆對我的照應,”她委婉地道,“但王爺只怕是不喜我的,我也高攀不上王府,還是不要去自讨沒趣了。”

趙其安忍不住驚訝:“寶兒姑娘,我看你嬌嬌弱弱的,沒想到這脾氣還挺倔的。”

顧寶兒抿嘴輕笑了起來:“也不是,只是有自知之明罷了。”

抛開了眉宇間的輕愁,顧寶兒第一次露出了笑靥,仿佛冰雪初融、白梅初綻,饒是趙其安年過不惑見過無數宮妃貴女,也被這絕世之姿震懾了一瞬,手一抖,銀針差點紮歪了。

顧寶兒這才回過味來,輕呼了起來:“趙大夫你在幹什麽……”

“別動,最後一針了,”趙其安立刻手起針落,又上下撚動了幾下,“你且閉目休息片刻,我再起針。”

顧寶兒轉頭一看,只見銅鏡中的自己早已滿頭銀針了。

這一場針灸,花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閉目休息的功夫,趙其安又和顧寶兒聊了聊汝陽這一帶的風土人情和奇聞趣事。

他原本是先帝宮內太醫院的院判,孟憑瀾封王後,先帝将他賜給了心愛的幺子,後來便跟随孟憑瀾來到了汝陽。因為醫術高超,他深得孟憑瀾信任,出入自由,每年都有一兩個月在外游歷,采集藥草、交流訪友,見聞廣博。

起針後,趙其安叮囑顧寶兒靜養,便告辭離開了房間,去孟憑瀾那裏回複了顧寶兒的病情。

孟憑瀾正在用膳,一邊喝湯一邊聽着他說完,又等了片刻,見趙其安沒了聲音,不由得挑眉問:“她還說了什麽?”

趙其安一時不明白孟憑瀾想聽什麽,困惑地搖了搖頭:“沒了。”

孟憑瀾舀湯的手一頓。

“哦對了,寶兒姑娘膽挺小的,”趙其安搜腸刮肚地想了想,替顧寶兒賣起慘來,“還暈針,針插滿頭的時候我看她臉都白了,這可怎麽一個人在榆州生活啊。”

孟憑瀾輕哼了一聲:“她既有志氣,你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是,王爺說的是。”趙其安立刻圓滑地改了口。

從孟憑瀾房裏出來,趙其安匆匆扒了口飯填飽了肚子,又去了祁袁山的房間。祁袁山住在船尾,趙其安的徒弟趙丘正替他敷藥,滿屋子的藥味。

一見趙其安,祁袁山的眼睛一亮:“趙大夫,快請坐,你怎麽去了這麽久?寶兒姑娘怎麽樣了?”

趙其安先抓起茶壺倒了杯茶,一口喝幹,又示意趙丘先出去,這才取笑道:“袁山,你怎麽這麽惦記寶兒姑娘?這麽多年了,我沒見你正眼瞧過一個女人,怎麽忽然就開了竅了?”

祁袁山臉上微紅:“你可別取笑我了,那是王爺的女人,我怎麽敢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心思?只是看她可憐,想幫她一把罷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別再惦記她了,”趙其安正色道,“她已經決定要留在榆州,我去勸了也沒用。”

祁袁山怔了一下,掙紮着要起來:“我再去求求王爺,她想必是懼怕王爺才不敢提其他的要求,要是王爺準她一起回汝陽,她一定不會想要孤身一人留在榆州的。”

趙其安把他按住了,惱火地道:“胡鬧,你以什麽立場去求王爺?我看這位寶兒姑娘也是個有主意的,剛才已經向我細細了解了很多榆州的風土人情,想必心裏有所打算。再說了,王爺也不是什麽薄情寡義之輩,必定會對她有所照應,你去求情非但無用,還要替她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都怪我,”祁袁山懊惱不已,“昨晚不該圖那個房間寬敞,更不該把人放在那裏後就離開了,我還以為你馬上會來……”

趙其安有些古怪地看着他:“袁山,你不會真的喜歡她吧?咱們是從京城跟着王爺出來的元老,也算是忘年之交,聽我一句勸,你是王爺最為倚重的玄麟軍左将軍,可不要為了一個女人意氣用事,在王爺那裏留下不好的印象,自毀前程。”

祁袁山沉默了片刻,有些悵然道:“趙大夫,我只是……看到她就想到了我的家人,我的妹妹要是沒死的話,也像她這般大,他們走的時候,我都沒能送他們一程。”

趙其安語塞,心中恻然。

五年前祁袁山跟随孟憑瀾一起到了汝陽,他的家人卻留在了京城,随後他的父親被卷入了一場軍營舞弊案,等他得知消息後全家已經被滿門抄斬,連當時十三歲的妹妹也沒有幸免,僅剩下了他這麽一根獨苗。

現在他看到顧寶兒這可憐的模樣會心生同情,也在情理之中。

“依我看,你也不用太擔心,”趙其安思忖了片刻,安慰道,“我看王爺對這位寶兒姑娘還挺不一樣的,昨晚居然破天荒地給了一件披風,後來的荒唐雖然是陰差陽錯,但若是王爺讨厭她,她怎麽也沒法近身的,你忘了以前那位西域舞女了嗎?”

說起西域舞女,祁袁山不由得精神一振。

那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

這些年汝陽在孟憑瀾的治下日漸繁華,引得周邊各國的王公貴族和富商頻頻來訪,有個波斯大商人托人觐見,送上了許多精美的禮物,并獻上一名絕美舞娘。

舞娘長得十分豔麗,跳起西域肚皮舞來更是嬌媚誘惑,把幾個一起赴宴的将士看得眼都直了,孟憑瀾卻絲毫不為所動,直接謝絕了波斯商人的好意。

舞娘對孟憑瀾一見傾心,不死心,趁着孟憑瀾微醺小憩時偷偷進房勾引,結果被一腳踢出房門,差點一命嗚呼。

“趙大夫,你說得有道理。”祁袁山連連點頭,“不如再等等看看,實在王爺不管的話,我們日後再想辦法對寶兒姑娘施以援手。”

翌日中午,船便在臨近榆州的一個碼頭靠了岸,在這裏孟憑瀾要從水路轉回陸路。前往榆州和汝陽的路正好在這分成兩條岔道,顧寶兒要和孟憑瀾他們分道揚镳了。

于德華安排了兩名侍衛送顧寶兒去榆州,又在她的包袱裏塞了兩張銀票,喜滋滋地送顧寶兒下了船:“寶兒姑娘,一路順風。”

顧寶兒向他行禮道謝,又往船上看了兩眼,輕聲道:“于公公,煩勞你向王爺說一聲,謝謝他對我的照拂,我銘記在心。”

于德華的嘴角微挑,矜持地道:“難得姑娘你知道感恩,不過王爺人中龍鳳,天底下記着他的好的人多着呢,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你也別再惦記了,以後好好地過你的日子。”

“多謝于公公提點。”顧寶兒不再遲疑,朝着船舷上站着的趙其安揮手道別。

據跟着的侍衛說,前頭不遠處有個車馬驿站,到那裏去租輛馬車入城,應當天黑前就能到了。

時近中午,日頭有些曬,顧寶兒穿着的還是昨日那件錦袍,不過被她稍稍用針線修改了一下,又系上了腰帶,看起來合身多了。

背着的包袱裏放着一些幹糧和碎銀,銀票是五百兩的兩張,于德華雖然不喜歡她,但替她準備的行囊倒是很貼心,也不小氣。

照她聽說的行情,能買間獨門獨戶的小屋,省着點過個三年五載沒什麽問題。

這樣她就有時間慢慢去想起從前的事情,到時候再找個謀生的活計,日子總能過得下去的。

官道邊草木葳蕤,不知名的野花随風搖曳,一派春光明媚,就好像她即将開始的新生活,雖然肉眼可見會很艱辛,但卻充滿了生機,從青崖寨開始就壓抑、恐懼的心情被這景致沖得漸漸淡去,她快活地四下看看,跑到路邊摘了幾朵黃色的小花。

往頭上戴太招眼了,她把花插在了包袱口子上,又有點不好意思,朝着身後的侍衛赧然一笑。

侍衛呆了呆,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官道上來往的商販和行人不少,都忍不住朝她看去。

這麽一個嬌嬌俏俏的小娘子穿着男裝,身後又有兩個佩劍的侍從,實在讓人好奇她的身份。

“姑娘這是去哪裏啊?”邊上一個背着貨架的大叔搭讪。

“大叔,我去榆州。”顧寶兒乖巧地笑了笑。

“小娘子,此去榆州路途甚遠,要不要我捎你一程?”有人從緩緩駛過的馬車上探出頭來,調笑道。

顧寶兒有些無措,趕緊別過臉去裝沒聽見。

“滾。”侍衛朝着那登徒子輕叱。

“呦,小娘子,你的人怎麽這麽兇?”那人也不着惱,笑嘻嘻的,“我是一片好心,換個人我還不願意——”

“嗖”的一聲,一支利箭疾馳而至,挑開了他束發的玉簪,又斜穿過馬車車頂,釘在了前方的樹幹上。

馬兒受驚,朝前飛奔了起來,那人魂飛魄散:“救命……救命啊……有人劫道害命……”

官道上的人吓得各自做鳥獸散。

顧寶兒也被吓了一跳,轉頭往後一看,遠處的碼頭前已經整齊列了一隊盔明甲亮的黑衣将士,為首的一人白衣白馬,手裏握着一柄穿雲弓,俊美無俦又氣勢駭人,俨如驕陽一般令人目眩,正是孟憑瀾。

她按了按狂跳的胸口,下意識地轉頭,快步往前走去。

前方約莫數百丈遠處官道就有一個拐彎,過了這個拐,就能遠離孟憑瀾的目視範圍,遠離這令人窒息的威壓之氣。

“寶兒姑娘!”

有人從後面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寶兒姑娘,請留步。”

顧寶兒很想裝聽不見,飛速離開,可于德華都跑到她身後了,她只好停了下來:“于公公,有什麽事?”

“寶兒姑娘,王爺讓你跟他一起回汝陽,”于德華的臉色不太好看,不知道是跑的,還是氣的。

“為什麽?”顧寶兒愕然,“不是說好了我去榆州的嗎?我不想去汝陽。”

“不行,”于德華板下臉來,“王爺說了,他和你既然有了肌膚之親,便要考慮你是否會懷上他的骨肉,皇家血脈是萬萬不能流落在外的,所以還是要請你先和他回汝陽,等确定了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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